“到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至偏堂。杨文辕悄然松了口气, 抬手道:“侍郎大人早已等在里头,殿下请进去吧。”
向他再次道过谢, 林蕴霏提步走进屋内。
屋中的几个人见到她,先后站起来:“殿下来了。”
眸光掠过姚千忆与艾雯瞧着没什么异色的脸,最终定在正中的男人身上,她道:“见过侍郎大人。”
林蕴霏对这位刑部侍郎闻绍是有些印象的,他因刚正不阿在朝野中素有美誉,且他不依附于三皇子与六皇子这两派,是以尤其得文惠帝青眼。
这也是为何文惠帝将池钊一事交予他查办。
“殿下请坐吧,”闻绍不打算与她攀扯那些繁文缛节,直接谈及正事,“我有几个问题想要向你求证。”
林蕴霏对他的安排毫无异议,择了姚千忆旁边的位置坐下。
“听闻殿下与姚小姐是一道发现池钊向艾小姐索要财物的,对吗?”
“不错,”林蕴霏从袖中取出艾雯的那枚玉佩,“当时艾小姐将这块玉佩交给了池钊,池钊却仍不知足,要挟艾小姐第二日带去更加值钱的物什。”
闻绍向身后的人递了个眼色,对方走过来取走玉佩,放到他手上。
将那玉佩的形状与上头的花纹仔细环视了一圈,闻绍复看向林蕴霏,问:“既然这玉佩原是在池钊身上,为何现在落到了殿下手中,还请殿下务必交代清楚。”
对方完全不顾惮她的身份,投过来的目光好似夹带利箭。
林蕴霏却也不怵他:“那日我与姚小姐目睹了池钊的恶行,当面去质问他。池钊却拿出万般托词,欲颠倒是非。姚小姐为揭穿他,趁其不备从他袖中夺得此物。”
“艾小姐亦在场,她与我可相互为证。”语罢,她抬眸与艾雯相视。
艾雯闻言应声道,声音有些轻,语气却坚定:“没错的,这玉佩是姚小姐从池钊那儿夺去的,池钊即刻恼羞成怒。”
林蕴霏于是去看闻绍,对方很轻地点了下头。
想来他适才已分别单独问过艾雯与姚千忆,眼下不过是再同她勘对。
男人刚要继续张口,外头响起一声宣报:“大人,小的特来回禀。”
“进来吧。”闻绍道。
那人径直来到他身旁,附手在闻绍耳边说话,随后垂首立在他右手边。
闻绍紧跟着起身,做出言简意赅的解释:“我的手下已在池钊住处搜出了那些物件,一样不少。如今物证齐全,诸位这边的供词也无有差错,本官这就要去审问池钊,让他画供。”
他偏头向原先立在他身后的男子说:“你将她们三位送出刑部。”
话落,闻绍拿着玉佩阔步向外走去,在经过艾雯面前时,他交代了句:“不日刑部会将那些物件连同这枚玉佩送往艾府。”
待跟人走出刑部,姚千忆终于装不下去正形:“这就结束了?”
“怎么?难不成你还希望他拘着你多问几句?”林蕴霏也为今日的顺利感到不可置信,但未生变故合该是值得高兴的,她打趣道。
“可千万别来问我了,”艾雯揪衣裳的手总算得以放开,她吐出堵在胸膺的浊气,“这位侍郎大人自始至终绷着张脸,说话的语气也凶,我都要被吓得晕过去了。”
这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逗得林蕴霏嘴角上翘。
见她如此,姚千忆与艾雯相视一眼,也抛却其余情绪,畅快地笑起来。
“从今以后,我不必在夜里因为担心第二日又要去女学见到池钊而睡不着觉了,”艾雯神情轻松地开口,“再次多谢二位,假使没有你们相助,我还不知要被池钊敲诈多久呢。”
经此一事,她面上明显褪去了几分稚气。
姚千忆轻轻地用手肘撞了下她的小臂,眯眼笑道:“你用不着同我客气。哪怕不是你,而是旁的与我素未谋面的人,我也会挺身而出。更何况你与我还有同窗之谊,我是绝不能袖手旁观的。”
“殿下,你说是不是?”姚千忆一挑单边眉毛,将话口抛给了林蕴霏。
林蕴霏看向艾雯,给了姚千忆十足的面儿:“姚小姐说得不错,我们如何都该帮你。女学内本该是静心读书的地方,池钊却借学官之职行不轨之事,艾小姐千万勿将他对你讲的那些话放在心上,失了求学的信心。”
“你虽暂时落于人后,但尚有时日勉力追赶,来日未必不能位居前列。”
听了她们的话,艾雯竟是瞬时红了眼,眼泪好似松线的珠串。
往日未有见过这般情势,姚千忆只觉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扭首问林蕴霏:“我有哪句话说得不好吗?”
林蕴霏亦不解,但给艾雯递去了一方帕子。
原以为这是安慰之举,对方却哭得愈发厉害了,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
林蕴霏错愕地抬眼去看姚千忆,姚千忆转了个身背对她,闷声道:“殿下,这次可赖不到我身上。”
“你……”林蕴霏从前都是被人娇哄着的,此刻也犯了难,干巴巴地说,“先别哭了。”
听见她这番蜡似的话,姚千忆虽知晓时机不对,还是泄了点零碎的笑声。
林蕴霏深感无奈,复劝说艾雯:“艾小姐,你且别哭了,我只随身带了一条手帕。”
姚千忆亦转过身来应和:“是啊,我都有些怀疑你是水做的了,不然怎么能掉如此多眼泪?”
“我不是水做的。”被她们的言语截断了情绪,艾雯苦笑不得地开口。
女孩终于止住了泪,鼻头微红,朝她们挤出一抹感激的笑:“殿下,姚小姐。”
被点名的两人异口同声道了句“嗯”。
“你们说的话都极好,我全部记在心中了,”艾雯不好意思地捏着帕子拭去眼泪,“我哭是因为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能在女学遇到你们。”
边说着,她抬起如幼鹿般清澈的眸子:“不知我能否与你们结交为友?”
“当然可以,”姚千忆应声答道,“我适才便想说,日后我来罩着你。”
她与艾雯齐齐看向没有表态的林蕴霏,林蕴霏摊手道:“我也没问题……但我希望日后女学内能够风平浪静,让我们英勇正义的姚小姐可以歇一歇。”
听懂了林蕴霏的弦外之音,姚千忆与艾雯附和道:“希望女学愈来愈好。”
*
不得不说,闻绍办事的效率实在是高,上午才传唤了林蕴霏三人,下午池钊便被定了罪,审讯结果也被写成折子交至天子案前。
文惠帝下令革去池钊太学博士的官职,并罚扣两个月的俸禄,命祭酒重新从太学中选出品学兼优的学官,明日便上任。
文惠帝还亲下圣谕,要求新学官及原本派去女学教习的学官尽心传授生员,不得懈怠。
至此,池钊一事算是落了地,他再无翻身的可能。
翌日上任的新学官果然换了副面貌,一改池钊从前立下的读写规矩。
课前他抽选生员回答昨日教过的部分,课上一刻不歇地讲起礼记,口若悬河,课后则安排温习与练字的课业。
而对待生员时,他极讲究分寸,恨不能相隔三尺谈话,生怕惹来非议。
饶是挑剔如林蕴霏,镇日里盯着他也未能寻出什么可以指摘的错处。
经过几日的观察后,她心中且松了口气,以为接下来在殿试与女官考试之前,自己应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不想风波骤起,劈头盖脸地砸她个措手不及。
那日本该是杏榜初揭,群贤争名,宫中却传出了一个令众人大惊失色的消息。
天子闻讯震怒,雷霆之威沉如墨云压顶。
杏榜被紧紧扣留在君王手中,阶下官员不敢轻易言语。
原本一个时辰的早朝被拖长至两个时辰有余,殿外礼部大小官员与翰林院的学士们跪得双膝酸痛、挥汗如雨,但无人有胆子轻举妄动。
与皇宫相隔不远的公主府内,林蕴霏放下了箸子,秀眉间似有细线拉紧:“你说什么?此次会试中竟有人舞弊?”
第47章 迎着大雨头也不回地扎进他走来的方向。
楹玉颔首应道:“殿下, 确有此事。听闻是一位叫做池辙的翰林学士从中捣鬼。”
这个姓氏很难不叫人多思,林蕴霏咂摸了句:“池辙?他是……”
“正是池钊同族的表兄。”楹玉应答道。
池钊才被贬为庶人,他的表兄转眼又做出科考舞弊这般不容轻惩的事。
从前犯下罪行时悄然无息, 一朝败露却接踵而至,天下皆知。
太巧了, 林蕴霏敏锐地想,这太巧了, 她从不愿意相信世上的巧合。
“打听清楚了吗?他是如何舞弊的,又牵连了哪些人?”林蕴霏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话说出口,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放缓了语气:“不着急,你且一个一个答仔细些。”
此事与前世大有出入, 林蕴霏着急分辨缘由, 这才没控制住心绪。
楹玉看出她对此事的在意, 亦端肃了面容, 认真答说:“池辙在糊名封装前调换了几位考生的卷子。”
大昭自建国以来便极为重视科考, 故而林蕴霏对科考的流程稍有了解。
为了尽量公平, 两代君臣群策群力,推出不少防止舞弊的举措。
在出会试考卷期间,学士们齐聚一堂,暂居于宫闱之内。
他们每日离开屋室时不得携带纸笔,直到会试结束、朝廷揭榜之日,方可归返家中。
真正到了会试的日子, 考生在进入贡院前需经历搜身,以免带入违禁物什。
开始答卷后, 主考官与几位副考官坐镇现场,巡逻查看考生是否有疑似舞弊的举止, 若被当场抓获,则被记入士籍,五年内不得复参加科考。
上交答卷后,考生不得携带东西出去,考官们当即清点完答卷,将其暂封于贡院之内。
因此前出现过一例舞弊案,即评卷官认出自己门生的字迹后将其虚拔至前列,是以此后答卷都会由专门的人誊写过,再糊名封卷送至宫闱之内的翰林院,由数位评卷官批阅。
池辙应是趁此时机调换了考卷。
脑中兀地跃进一张在翰林院外见过的仓皇的面孔,林蕴霏登时反应过来。
是他!所以他就是池辙!
怪道当时她便觉得那人异常眼熟,原来她竟亲眼撞见了对方行事。
“他都帮了哪些人舞弊?”林蕴霏压下心中震惊,问。
“嗯……据说足足有十几人呢,奴婢没能记住所有人的姓名,”楹玉捏着下巴思索,“但其中有两位,我想不记住都难勒。”
“他们也真是胆大,舞弊不该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知晓吗?他们居然舞成了会元与第三甲。”
会元与第三甲?倘若她未有记错的话,那年科考会试与殿试的前三甲是一样的。
某些本来被她忽视的蛛丝马迹遽然显现出来,林蕴霏不由得为向真相又趋近了一步感到激动。
“他们分别是谁啊?”话说出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楹玉无有发现她面上的异色,笃定道:“是程徊与刘余磬,殿下可认得他们?”
“他俩一位是太常丞的次子,一位是昭武校尉的长子,殿下在宫宴上应与他们见过几面。”
听见心中猜测的人名经由楹玉之口讲出,林蕴霏耳畔有片刻嗡鸣,听不见周遭响动。
她神情上的裂纹实在显眼,楹玉终于发现不对,困惑唤了句殿下。
只觉像是对往事开了天眼,眼前晃过纷杂的碎片。
林蕴霏沉浸在这种顿悟的惊异与慨然中,一时间明白了前世林彦为何没有重用这两人,原是因为他们腹内装着的从来便是枯草黄叶。
“殿下。”
楹玉的再次呼唤让林蕴霏从那些雪泥鸿爪里归拢心绪,应道:“哎。”
“殿下有在听奴婢讲话吗?”楹玉见她仍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听的,我记得他们俩,”林蕴霏点了点头,咬字略重,“是谁揭发池辙的?”
“是翰林院的另一位学士起夜时,恰巧撞见池辙与一位宫人密谈,形色有异,”楹玉猜到她会对此事感兴趣,因而记得详细,“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去找评卷的主官说了此事。”
“他找是哪位主官?”林蕴霏边提问,脑中边飞也似的思索,逐渐将碎影拼凑起来。
“啊……”虽不明白她为何要问起这个,楹玉干脆地回答,“是与仆射大人世交的那位盛学士。”
林蕴霏心道果然,眸底冷锋乍起。
“恰巧”一说或能瞒过不明所以的旁人,她却看得分明,这桩事情背后定然藏着许多阴谋设计。
此次春闱的主考官与主评官是由文惠帝钦定的,各设两位,其中两位主考官分别是中立派与六皇子一派的官员,而主评官则分别出自三皇子与六皇子的派系。
为何池辙的事情偏偏被告到了六皇子派的学士那儿?个中缘由犹如浮木半现出水面。
适才林蕴霏听到程徊与刘余磬这两人的名字时,便猜到里头或许有林彦的手笔。
如今又听见六皇子一派也掺和了此事,她心下明了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局,是六皇子党为一朝折损孙进与吴延庆两位重臣做出的回击。
楹玉听不见她的那些想法,以为她是默许自己往下说:“他们紧急覆核了经由池辙之手的考卷,发现有十几份原卷缺失。赶在池辙返回前,学士们在池辙的卧处搜出了那些还未来得及被他转移走的答卷。”
“证据如此确凿,任池辙有百口也难辩。”
“那位与池辙碰头的宫人呢,可一同被抓到了?”林蕴霏不敢错过一点细节。
“抓是被抓到了,”楹玉顿了顿,语气唏嘘,“但听说因着畏罪,咬舌自尽了。”
“他不是畏罪……”林蕴霏呢喃道,而是怕耐不住酷刑供出幕后指使。
池辙作为出考卷的学士之一,无有途径出宫,林彦于是安排宫人相助,向外泄露试题。
此事踩在文惠帝的逆鳞上,一旦败露,动辄牵系一众人等,是以林彦在事前定下达了死令。
“对了,”林蕴霏道,“父皇他对池辙几人作何处置?”
即便路脉线索在宫人那儿断了,但若六皇子一派的官员煽风点火,促使文惠帝打定主意想要严查真相,未必不能将林彦也拉下马。
“陛下震怒,将池辙关进大理寺候审,特意交代可上严刑逼供,那十几位舞弊考生亦被押入大理寺审问。看这大动干戈的阵仗,想来陛下是要彻查此事呢。”
楹玉光是说着,都觉得脊骨一凉:“陛下许久未有这般生气了,真是可怖!”
将科考舞弊案交由大理寺处置看似无可厚非,但林蕴霏知晓大理寺少卿郑慎是林彦的人。
池辙与那几位书生进了大理寺,反倒是进了自家窝,好歹是非全凭林彦言说,六皇子一党尽力烧起来的火只怕没几下就会被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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