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看见谢呈安静的眉眼时,林蕴霏又决意给他一次机会。
扪心自问,林蕴霏其实不介意谢呈是否携有前世记忆,她计较的仅仅是对方未能如实相告。
话又说回来,她对他亦非坦诚,此事倒也算扯平。
林蕴霏喜欢干脆地处理事情,对待感情亦然。
哪怕是要同谢呈分开,她绝不想因为所谓不诉之于口的误会分开。他们总得将由来分说明白,这样干干净净地断了彼此的念想,便免得藕断丝连、心中忧扰记挂。
时隔良久,谢呈眼见得她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得到了林蕴霏的回答:“国师的人将我看护得紧,我便是想要受伤也难。”
这句话疏远且带着怒气,但林蕴霏还愿意搭理他,谢呈放心了些:“殿下无恙就好。”
“我不好,”林蕴霏将他的话截断,“谢呈,我心情很不好。”
“你早就清楚林彦与段筹的勾当,为何不告诉我?”
她的气势虽咄咄,眸底却不自觉地染上悲色,被谢呈瞧得一清二楚。
这几日他一直在盘算此事,打过的腹稿不说百数,也有几十。
来之前他仍旧在想该如何扯谎,怎么扯出一个圆融缜密的谎言。
他怎会不知晓扯谎的难处,当他说出第一句谎话,就得拿千百句矫言来弥补。
可谎话之所以为谎话,便是从起初就埋下了被发现的隐患,如何也不能滴水不漏。
望着林蕴霏宛如星曜的眼,谢呈耳畔回响着徐直那番话。
那些准备好的话登时成了废稿,在他唇边徘徊半晌,终是没能道出口。
林蕴霏见状又逼了他一步:“你是从何知道林彦的计划的?连同上一次经你插手的舞弊案,我想要一个明确的交代。”
谢呈垂下眼睫,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不期然回道:“对不住。”
“什么?”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令林蕴霏愣怔。
“殿下,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谢呈重复了一遍。
对方眼中烟波浩渺,掩着深处浓重的情绪。
林蕴霏总觉得他这句道歉不只是为了这两件事。
“你应当知晓的,谢呈,”反应过来的林蕴霏怒其不争,又无可奈何,“我最不想听到你说这句话。”
她收紧牙关,咬着两颊的肉,舌尖仿佛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如果你不肯做出解释,便是欺骗了我,”她蹙起秀眉,特意为他抿上的口脂在夜色里失去原本的艳色,“你该清楚欺骗我的代价。你这是想同我散了,是吗?”
因最末一句话撩起眼,谢呈的心像是落地的白瓷,四分五裂成为齑粉。
巨大的悲怆将他整个人都湮没,刹那间神思一片空白。
“我不想……”他嗓音低哑地争辩,生平第一次觉得口拙,“殿下……我……”
林蕴霏于是出言诱引:“只要你肯将真相告诉我,我可以不计较这些前嫌,只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但谢呈再一次让她失望,他绷着脸,口中未能泄出一句有用的话。
沉默在此时是何意思,林蕴霏清楚,谢呈只会更加清楚。
他越是不愿意解释,她便越发笃定背后那个难以言明的缘由是什么。
“谢呈,我曾经在一位高人那里得到过一句谶言,你想知道吗?”林蕴霏的声音很轻,几近闷在胸腔里。
谢呈尚未启唇,她便一字一句地说:“他说,‘人言毁誉,妄念伤己’。”
“按他讲的话,我这一生恐难善终。你呢,你觉得他说得对吗?”林蕴霏的睫羽一动不动,势要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帘。
二人顶上的那株参天古木映在谢呈眼中,数不清的树叶因风晃动,他的瞳仁里就此下起萧疏的墨雨。
纵然他一言不发,林蕴霏已读懂千言万语。
第88章 “我们暂且先将这段情缘放一放吧。”
感觉仿佛被四围重叠的山峦倾压, 谢呈的身子不堪其重,很轻地晃了晃。
她已经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这个想法占据着脑际, 让他茫然无措。
所以谢呈果然也是重生而来的,有着所有的记忆。
林蕴霏心道, 故人照面却不识,世事无常,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她看着谢呈仿佛失魂落魄的样子, 心里说不清该是什么情绪。
惊讶吗?震惊吗?大抵神机妙算如谢呈在当时也没有想到吧, 被他定为棋子的她竟然会是真正的故人,眼见得事情即将脱离他的控制, 他这个执棋人又该如何挽回呢?
谢呈直将指骨攥得发了白,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人简直是在胡说, 殿下是天生的凤凰, 定会栖于清梧, 长命千岁。”
事已至此, 他还是不肯承认。
林蕴霏的眸光暗下来,那些原本只有谢呈能够见到的流光华彩被她残忍地收敛起来:“你非要将你我逼到绝处吗?”
这句话无异于最后的警告,然而谢呈像是被封了五感,雷打不动地用沉默与躲闪应对。
“主子,殿下,”带着州兵顺利完成任务归来的潜睿感觉到这边二人对峙的微妙氛围, 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地缝里。可此处实在不适合逗留,他只得上前插话, “东西与人都带出来了,可以下山了。”
正事与风月相比, 林蕴霏弄得清轻重。
她当即从谢呈脸上移开眼,发现晕倒的段筹三人均被捆绑了手脚固定在推车上,跟她与修蜻几日前的遭遇颠倒交换,不可谓不是因果报应。
“走吧,以防生变。”她越过谢呈吩咐潜睿,迳直上车将背影留给他们两人。
潜睿小心翼翼地抬目去看谢呈,对方的神情匿于昏暗夜色,但潜睿看得出,他在上车时险些踉跄。
他们安静地坐在同一辆马车内,适才顶到极致的情绪被打断,起初谁都没有开口。
但虚空之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引线,只消一点眼神就能让硝烟复燃。
案几上有蜡烛,林蕴霏将其点亮,谢呈无有血色的脸便一览无余。
“谢呈,我觉得……”她避而不见,心道自己的脸色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们暂且先将这段情缘放一放吧。”
这个决定或许有些仓促,可林蕴霏既然选择在此刻说出来,便绝不会反悔。
她宁可舍弃情爱,也不要不忠诚的檀郎。
“你我都需要冷静冷静……如今看来,国师当日还是将话说得太满了,也怪我自作多情,以为国师待我真有那般情深……”
鸦羽般的眼睫在脸上投出一方落寞的灰影,林蕴霏几度说不下去:“假使,假使国师后悔做了我的盟友,现在便可以将话挑明,省得日后牵扯出不必要的纠葛。”
明明今生他最不想见到她伤神,明明一开始他只想要助她得偿所愿。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终又将她的人生搅乱。谢呈心如火煎,深感自责。
“谢某从不后悔成为殿下的盟友,不管是从前还是将来,我都愿意为殿下所用。”按捺不住心火,他终于有些着急地出声,试图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她看。
谢呈却没能在林蕴霏脸上看出波澜,质疑还是相信,都没有。
意识到她已然不在乎他的真心,谢呈的思绪一点一点地冷却,嗓音也低下去:“至于旁的事,一切都遵从殿下的意思。”
一切都遵从她的意思?谢呈的依从没能使林蕴霏得到一星半点的慰藉。
所以他终究没有一点要挽留的意思,她又何必强求。
仿佛秋雁沉湖,夏日飞雪,林蕴霏心如磐石,不再揣有任何幻想。
好在她占据先机道出分开的话,不至于看起来死乞白赖,跌了份儿。
收拾好情绪,林蕴霏重新有了直视谢呈的勇气。
谢呈似是已从适才的急雨中回过神来,神情萧索,透着股内敛的颓然,绵绵细雨一般浸润林蕴霏的心:“倘若殿下介意的话,我会尽量少出现在你面前。”
“倒也不用矫枉过正,”林蕴霏淡淡地说,“就像从前那样便可。”
从前一词,听起来恍如隔世。
回到州署的路途尚远,干坐着更添尴尬。
林蕴霏索性与他谈起正事:“你打算将段筹怎么办?”
“段筹手中掌握着不少林彦的把柄,是我们……殿下想要扳倒林彦的重要证人,得将他护送到皇城。”谢呈答说。
林蕴霏直截了当地抓住关窍:“按规矩,他们三人的罪罚该由徐直来判定,在处决之前需被关押在州署内的牢狱中。有官府的看顾,想要悄然无息地带走一个大活人可不是件易事。”
“何况到了州署后,这个消息是瞒不过林彦的,想从他眼皮子底下动手劫人便是难上加难。”
谢呈轻轻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因此不妨在抵达州署之前便下手。”
“与其花费一番力气劫人,不如换种法子,譬如说偷梁换柱。”
何为偷梁换柱?林蕴霏立时理解他的想法:“你是说让修蜻易容成段筹?”
“没错,”若换作几日前,谢呈见到她与他心有灵犀,少不了要会心一笑。思及此处,谢呈的眸底又覆上一层霜雪暝色,“今夜我便会让修蜻易容成段筹,让潜睿易容成燕往,并且另外派人先一步将段筹与燕往送回京城看押。”
此刻听见他此行还带了其余的手下,林蕴霏不会再感到惊讶:“宋载刀呢?他不重要吗?”
“此人知晓的内情不多,”虽不敢承认重生,谢呈心中愧怍难消,尽量将其他的事坦诚交代,“留与不留都无甚影响。”
“嗯,你心中有数就行,”林蕴霏摆出公事公办的派头,言简意赅地回答与提问,“那你的人呢,总不能留下来代替他们受罪吧?徐直是聪明人,迟早会发现端倪。”
谢呈答说:“此事还得请殿下配合我。”
“说来听听。”林蕴霏偏首将半张脸朝向他,她还没卸去易容,又配上淡漠疏离的神情,让谢呈看得眼前干涩生疼。
“这三人与赈灾粮是殿下从虎穴里带回来的,徐直定会记念你的功劳。在处置三人前,他必然会来过问你的意见,殿下便可顺理成章地说段筹等人罪大恶极,应当押送至皇城,提交大理寺定罪。”
从前地方有极其恶劣的大案时,亦有罪犯被送入大理寺论罪的先例。
但林蕴霏仍觉不妥:“纵使我能劝动徐直,可林彦作为来云州协理灾情的代巡抚,他才是有权主事的人。你怎么能确认他会松口答应?”
“较之在州署内动手闹出来的声势,自然是在回皇城路上动手的动静小,”谢呈道,“而且殿下也说了,林彦作为代巡抚,押送段筹等人回京的事宜定然会交到他手中。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想要如何操作、何时操作都行。”
林蕴霏又一次感受到谢呈的玲珑心,往往旁人才想到三步,他已然想到十步。
见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全,她也无话可说,将脸别向一边,阖眼假寐。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州署正门外停下,林蕴霏没有睡着,当即睁开了眼。
她伸手去挑帘子时,身后谢呈遽然叫住她:“殿下……”
林蕴霏身子一僵,但无有回首,缄默地等男人说完未竟之语。
只有林蕴霏自己知晓,她的心好似被拂乱了的弦,跳动地分外厉害。
眼前的帘子莫名就屏蔽了外头的嘈杂,这片刻的留白不免叫人生出点缱绻的期冀。
明明不过是眨几下眼的工夫,林蕴霏却觉得已过千年,而她并没有因为仿佛千年的等待感到不耐。
执掌她心跳的人终于又开了口:“此事过后,林彦必然会对你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不管是回京路上,还是回京后,殿下千万要小心提防,保重自身。”
谢呈其实还有半句话没说,因为如今的他已经失去了讲这句话的资格:他会一直在暗中派人护她周全。
所幸她还愿意与他谈话论事,谢呈将眸中的伤色收起来,心道,只要他得以护她安好,便该知足。
“谢谢,”林蕴霏自嘲一笑,极为客气地回复,“我省得。”
下马车后,她一眼瞧见翘首等待的徐直。已近子时,来人身上的官服未有褪去,应是一直等到现在。
待到看见谢呈也毫发无伤地从马车上下来,徐直才彻底舒了一口气。
“殿下,您也真是的,怎么能够以身涉险,”他都顾不得为追回赈灾粮而高兴,一心扑在林蕴霏的安危上,“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臣不知该如何向今上交代。”
林蕴霏扬了扬袖子,宽慰道:“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么。再者说,此事是我擅作主张,哪怕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也与徐太守没有干系。”
在离开州署之前,她便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给徐直看的,更是有备无患。假使她在却步山遇险,徐直便可将此信呈给文惠帝,免于深重责罚。
徐直还是为这有惊无险的事感到后怕,道:“殿下与国师是云州与云州百姓的恩人,于情于理,我都该保证你们的安全。”
听见他无意将自己与谢呈讲在一处,林蕴霏的呼吸控制不住地一顿。
林蕴霏一面想,她真是没出息。
一面又想,情缘并非衣袍席子,不是想要斩断就能立时断开的。
时日一长,习惯转为自然,她或许就能将谢呈这个名字、这个人淡忘。
第89章 林蕴霏就越能看出他对却步山这个暗桩的珍惜。
林蕴霏继而看向随自己一道回来的女子们, 她们应是许久没有见到这么多人,脸上尽是警惕之色:“徐大人,这群女子皆是被山匪掳上山的, 烦请您今夜先将她们安顿下来。”
徐直循声看过去,瞧见她们惊惶的模样, 感叹道:“都是一群苦命的姑娘。”
“殿下放心吧,我会先在州署内辟出地方让她们住下, 明日便着手去查她们是否还有亲人在世,然后将她们安然送回家中。”
“大人不若先过问一下她们的意思, 或许有人不见得想要归家。如有这般情况, 也省得大人徒劳费力。至于不愿意返家的姑娘,我会出一些银子助她们过活。”
虽说林蕴霏从来都不觉得女子的贞洁比性命还紧要, 但她暂且治不了这腐烂的世道, 只能凭此举来给无辜的她们指一条不那么明朗的出路。
林蕴霏万万不想看到姑娘们满心欢喜地见到家人, 却被无尽的冷眼与谩骂逼向又一个深渊。
徐直在反应过来个中深意后, 看向林蕴霏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欣赏:“我会依照殿下的话去办。”
“我替她们先谢过大人。”林蕴霏颔首称谢。
见他们聊罢事情, 谢呈出声道:“徐大人, 七百石赈灾的粮食已被尽数带回.还请你过目。”
这七百石粮食加上前几日的那百石,足够云州百姓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应对饥荒。
徐直闻声不由自主地向推车走去,伸出双手碰触到扎实的稻米,难得狂狷地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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