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摆手让柳院使去忙,移步踏入殿内。
为着能让文惠帝歇息,殿内仅留下几盏堪堪照明的烛火。
她已有意放轻步子靠近床榻,不想还是惊动了榻上浅眠的文惠帝。
男人乏力地撑开眼皮,在辨认出是她后紧绷的面皮骤然松弛:“嘉和,你来了。”
“嗯,”林蕴霏在另一头的床沿坐下,“来看看您。”
“好孩子,坐近些,让朕好好瞧瞧你吧。”大抵是病得有些恍惚,文惠帝卸下了往常的君王威严,看起来与天下老弱之人无甚差别。
不对,林蕴霏心道,他本就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庸人。
林蕴霏并未因他这副脆弱的模样心软,安然不动。
烛光投在她淡漠的眉眼,暖意竟是融不了一点冰雪。
文惠帝脸上于是出现了一道裂纹,用那种极为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在这微妙的对峙里,林蕴霏无动于衷,没有感到惧怕,更没有半分的触动与惭愧。
她不想与他亲近,并非出于嫌恶,而是将他当作了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嘉和,为什么?”男人费力地从胸腔内挤出声音。
“朕待你不薄,”文惠帝一字一句说,“为何连你也要这般对朕?”
林蕴霏平静地看着歇斯底里的他:“陛下觉得儿臣冷情,是吗?”
第117章 “凤命伊始,女子当立。”
“可儿臣的冷情远不及您的万分之一, ”她帮他翻起旧账,“那日儿臣因和亲之事来央求您时,您又是如何待我的?”
“朕最终又没让你去!再者说, 你身为公主,本就该承担和亲之责!”
文惠帝几欲岔气:“朕生你养你, 让你享有荣华富贵,你却因为这么件事记恨朕, 你难道不是白眼狼吗?”
林蕴霏看着全然不觉得自己有错的男人,突然觉得与他争辩毫无意义:“不只是这件事, 太多了……不提也罢。”
“儿臣只问陛下一句, 您是否在某时某刻动过要用我去换取皇室利益的心思?”
闻言,文惠帝的神色变了又变, 没有同适才一般立时反驳。
“这便是了, 陛下的确宠爱我, 但在利益与我这个女儿之间, 您一定会选择前者。”
抢在他启唇前, 林蕴霏说:“陛下想说您居于高位, 遇事往往身不由己,对吧?”
被精准地猜中心思,对方张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
林蕴霏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陛下用这句话诓骗了自己多少年?”
“皇后、淑妃、林彦、固泰,林怀祺以及我,实则都是被您推远的。”
“您不肯承认自己冷心薄情、刚愎自用, 反将责任甩给旁人,您觉得这是作为天下表率该有的担当吗?”
她多说一句, 文惠帝的脸色便难看一分。
林蕴霏站起身,偏让压抑到极点的气氛停留在此刻:“言尽于此, 陛下早些歇息吧。”
静默之中,背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问话:“嘉和,朕于为君为父之道上真的有这般差吗?”
林蕴霏没有驻足,替他将沉重的殿门关上。
她清楚文惠帝已有答案。
*
年关前,文惠帝因病卧榻,已有十日没来上朝。
早朝于是顺理成章地交由林蕴霏主持。
两个月来的历练让林蕴霏渐次能够独当一面,连带着朝臣们对迟迟不见文惠帝身影一事都没有那般焦灼。
韶光在忙碌中流失得异常快,林蕴霏闭目养神时,总会想起还不来寻她的谢呈。
那日对方匆匆离去,明显是怀有心事。可她不想逼谢呈太甚,因此屡屡按捺住想去见他的冲动。
腊月十日,这天是难得的晴日,天阳平静且慷慨地将暖意倾洒人间。
金銮殿上的琉璃瓦折出异彩,映得一片穹宇也似有七彩祥云,惹得进宫上朝的群臣议论纷纷,说大昭有喜事将近。
林蕴霏自是也多看了两眼这般奇景,但没将喜事往她身上联想。
步入殿内,令她意外的是,本该在文惠帝身旁侍奉的贾得全今日竟然出现在此。
察觉到她的目光,对方朝她颔首致意,眼里蕴着些林蕴霏看不懂的暗示。
林蕴霏没看懂他眼里的讨好,却瞧见了他手上拿着的明黄圣旨。
这是要宣告何事?林蕴霏大胆地揣测。
莫不是那日她一吐真言,将文惠帝惹恼,他要废了她的储君之位吧?
那一会儿她是接旨还是不接?
待群臣到齐,贾得全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千篇一律的开头之后,来到了诏书真正值得侧耳聆听的部分,“恭宣皇帝钦奉太上皇帝传位诏书,颁令天下……”
听见“传位诏书”四字,林蕴霏耳畔似响惊雷。
贾得全仍在往下念:“……即位以来,大昭与属国部落友好求和,商定百年姻亲,其中西撒部落有反意,亦加镇压。推户牌制,使百姓居有定所。仰承先皇遗诏休养生息,裁定各州地丁钱粮者四,赈粮云州旱灾计十六次,施惠万民。开漕玉昌运河,连接云瓜两州,振兴商贸,以至海外……尔来十九年日慎一日,朕自认无愧于先祖之托。”
“今时中宫有女嘉和,仁孝端醇,资质聪颖超乎其余子孙,社稷有继。”
“皇太女于明成十九年腊月十八即皇帝位,朕与皇后亲临太常祭坛,由礼官及文武大臣见证,传授玉玺及凤印,新帝入主清晏殿。朕为太上皇帝,退居穆坤宫,其母赵皇后为太后,居和春宫。钦此。”
诵罢,贾得全一改端肃面容,笑意盎然道:“殿下,还请接旨吧。”
林蕴霏面上瞧着镇定,心里却揣着千万匹奔腾的骏马,就快要蹿出嗓子眼。
直至接过诏书,林蕴霏一颗飘忽的心才有了落地的实感。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向圣旨下跪,来日她要做的是颁布旨意、号令万人。
琼枝上的干鹊叽喳,展翅跃上飞檐。
鸟羽与白雪一齐落下,这是明成年里的最后一个冬季。
*
从狂喜中缓过神后,林蕴霏才发现文惠帝的这道旨意未免太迫不及待。
年关要处理的事情本就极多,如今她还得配合礼部为登基的典仪做准备。
他这位太上皇早不退位,晚不退位,偏在此关头,很有躲清闲的嫌疑。
不到八日的时间,光是改制冠服的人都来了数次。
林蕴霏可谓是焦头烂额,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分管事情。
直至腊月十八,也就是典仪那日寅时,林蕴霏一面让楹玉帮她整理服饰,一面还在与礼官校对稍后的流程。
“礼部拟出了几个年号,殿下瞧瞧看喜欢哪个?”
“嘶”因她偏头,冕毓上的玛瑙及玉珠勾着了头发,头皮陡然刺痛。
楹玉虚虚地扶着着冕毓,一时放下也不是,拿起也不是,语气紧张:“殿下,没事吧?”
这疼痛仅持续了一瞬,林蕴霏道:“无妨,你继续。”
她紧接着去看礼官手中的纸,眸光停留在“凤始”二字上:“凤命伊始,女子当立,就这个吧。”
“哎,好。”礼官用笔圈点后合上写满章程的折子,呼出长长一口气。
“臣说完了,便不打扰殿下更衣。”
冕毓与鬓边簪着的金饰太重,以至于林蕴霏无法做出颔首的动作。
她只好目不斜视地说:“去吧。”
“这身朝服看着繁重,却不够保暖,”楹玉细心地将衣服的每一处都抚平,担心道,“一会儿典仪足有一个时辰,殿下定得遭冻。”
“一个时辰,捱过便好,”林蕴霏宽慰她,“况且我觉得也还成,没有很冷。”
“我的好殿下,那是因为暖阁里的地龙烧得足够旺。”楹玉没好气地反驳。
林蕴霏抬手去戳她透着粉红的脸颊,转移话锋道:“你今日是擦了胭脂吗?看起来特别喜气可爱,像年画里抱着条肥鱼的娃娃。”
楹玉抓住她作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殿下,您又取笑奴婢。”
“奴婢这不是想着今日是个好日子,所以才试着擦了点胭脂,涂了点口脂。”
林蕴霏凑近看她:“我可没取笑你的意思,我们楹玉打扮起来那叫一个……”
“叫什么?”楹玉被她这适时的停顿吊足了胃口。
“秀色可餐。”林蕴霏今日也施了粉黛,衬得人雪肤朱唇,尤为夺目。
这位准女帝显然生得一副好颜色,明艳的韵致被周身偏疏离的气质中和,足以驱散众多邪念。
此时她骤绽笑颜,恍若春阳,这种灿烂的美不可方物。
望进她流转的眼波,纵使楹玉身为女子,也不禁感到几分难言的羞涩。
林蕴霏见女孩面皮变得更红,正欲开口再揶揄两句,抬目却发现悄无声息出现在门边的人。
楹玉瞥见林蕴霏古怪的神情,转头对上一张不愿看见的脸,笑容登时就垮了下来。
随即想到那日林蕴霏对自己讲的话,勉强挤出僵硬的笑,知情识趣地说:“奴婢告退。”
分别数日,佳期如梦。
绵绵相思在彼此相看的那一息,入骨入心。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隔着虚空将对方上下都打量了一遍,林蕴霏方才启唇。
谢呈亦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答说:“今日是殿下登基的吉日,更是殿下夙愿得偿之日,我怎会不来?”
他徐徐走至她的面前,很轻地眨了下眼,似乎在确认此景是梦还是现实。
一缕幽幽檀香覆过满殿的龙涎香,替胆小鬼主人将她拥抱。
“两个月又九日了,谢呈,”林蕴霏未有错失他眸底掠过的惊艳,挑眉问,“你想明白了吗?”
她有意上扬尾音,想要蛊惑谢呈吐露真言。
“还差一点。”谢呈确乎为她所蛊惑。
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神虔诚如视能够拯救自己的神女:“殿下且再等等我。”
林蕴霏道好,又说:“你莫要让我等得太久。”
“这些时日我总忍不住想你,可你总不肯来……”她有些恶劣地提醒,“你知晓的,我一向没太多耐心。”
谢呈完全而绝对地顺从她:“好,我会早日想通。”
林蕴霏看着他这副分外痴迷的模样,左右看了看自己,弄清了关窍。
礼部最初拿给她看的朝服是明黄色织金团龙纹的样式,林蕴霏不喜欢那个颜色。
身为皇太女时无权更改,如今将成为帝王,自然得随她心意来。
她于是吩咐礼部将吉服改换成艳若朝霞的朱红色,又用凤鸟取代金龙。
这身红衣应是让谢呈联想到了嫁衣,看得眼神都直了。
“谢呈,你在想什么?”林蕴霏明知故问。
谢呈没立即回答她,抬手挑起冕旒的珠玉,毫无遮拦的目光从她的明眸下滑至她的唇,兀自喉头一紧:“殿下,我想……”
“殿下!”楹玉的声音好巧不巧地与他重合,“吉时已至,您该出发了!”
粘稠的情绪只得戛然而止,谢呈慌乱地错开眼,为适才理智的失守感到懊恼。
“好,稍等。”林蕴霏亦心虚地移眼,假作淡定地回应楹玉。
她不仅清楚谢呈的意图,还险些就要纵容他在此胡来。
无需照镜,林蕴霏都能猜到自己的脸有多红。
这样走出去可不行。她用手往面上扇风,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嘟哝:“这地龙烧得着实太旺了些。”
谢呈比她先恢复常态,向她伸出手:“霜天道滑,我扶陛下走吧。”
听见这个称呼,林蕴霏稍作愣怔,然后弯起笑眼搭上他的手。
掌纹抵合,情缘天定。
相携前行,共赴霜雪。
《大昭志》有记:明成十九年腊月十八,文惠帝传位于盛昭女帝,改年号为凤始。
国师卜筮天命,得大吉之兆。女帝敬天法祖,盛业昭昭。
第118章 他们之间还会有大把的以后。
登基后, 林蕴霏不敢懈怠也不能懈怠,镇日往返于金銮殿与清晏殿之间。
储君与真正的帝王有着极大的差别,权力交接之际她复变得力有不逮。
幸而有六位尚书从旁帮衬, 她上手还算快,渐次将诸多事情理清。
终于在腊月二十五日, 也就是登基后的第七日,林蕴霏基本将事务处置完毕。
这日用过午膳, 林蕴霏着常服前往净胜寺。
那日在云州她为谢呈祈雨一事许下信诺,倘非回京后忙于对付接踵而来的事情, 她早该来此还愿。
净胜寺离皇宫不远, 建于灵山山麓,宁静幽僻, 香火绵延。
因为是皇家寺院, 平日里仅对皇室以及世族开放。
昨夜下了挺大的雪, 山中更是银装素裹, 一路上人迹鲜少。
寺门处洒扫积雪的小和尚认出她的身份, 转头去寻方丈来接待。
林蕴霏倒也没在马车内等待, 下车就近张望起风景。
寺院前庭中央有一株参天的松树,要彻底仰面才能观得最顶端的枝干。
厚重的白雪压在针叶上,隐隐能见针叶仍葆碧色。
腊月寒冬,来年的希望好似就寓于这点格外深邃、明亮的绿意中,叫人心受震撼。
林蕴霏看得出神,甚至没及时发现身边出现了一位老者:“凌寒松柏, 方见风骨。”
“方丈。”林蕴霏偏首看人,双手合十道。
老者安然受下她的这一礼:“陛下从前并不信佛, 鲜少踏足本寺,今时缘何改了主意?”
皇室每岁在正月立春时节会来净胜寺上香, 聆听方丈讲法诵经并留宿一日。
幼时林蕴霏总想要去宫外看看,却独独不喜欢这种出宫的方式。
她觉得僧人们喋喋的诵经声很吵,觉得打坐很无聊,更讨厌吃这里无肉无味的斋饭。
九岁那年林蕴霏故意打翻了佛前的琉璃盏,惹得文惠帝生气,将她先行遣送回宫。
自此,文惠帝不再强求她来净胜寺,她也乐得不去。
被他揭底,林蕴霏也不愠,答说:“彼时经历甚少,不知天高地厚。”
“如今其实也算不得‘信’,只是觉得世人能多一处祈求心安之处,倒也不错。”
老者似笑非笑:“陛下果真是变了许多。”
“那方丈以为我这变化是好是坏?”林蕴霏狡黠地反问。
“信与不信,好与坏,不过一念之间,”老者叹道,“殿下变为陛下,心境或有不同,但你还是你。”
“是啊,”林蕴霏说,“四季轮转,松叶依旧苍绿,我仍是我。”
“我还是觉得与其信天命,不如信我自己。”
79/80 首页 上一页 77 78 79 8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