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呼啸,实也听不清楼下在说些什么,但瞧几位稍显文弱的男子争得面红耳赤,倒也有趣。
宋吟秀气地咬一口甜糕,不比陆路上好吃,却聊胜于无,她分与苍杏:“听说龙云的胭脂很出名,菌子锅也不错。”
楼船途中不会再停靠,夏家死士便是有通天本领也上不来,两人俱是有些放松,边聊边吃,笑得眉眼弯弯。
正说着话,昨日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从二楼上来。
他肤色并不黝黑,也不白皙,泛着健康的麦色。身量健壮似是习武之人,五官生得英俊,给人一种历经千帆的沉稳气质。
乍见到宋吟,男子勾了勾唇,露出一个友善的笑。视线既已撞上,她也落落大方地颔首,以示回应。
继而,对方偏过头交代了什么,身后诸人皆刻意绕至甲板另一侧,不打扰她们雅兴。
“还挺有礼貌。”宋吟挑了挑眉,继续拉着苍杏聊起龙云之地的风土人情。
苍杏却有些心不在焉,瞟了瞟客舱,实在忍无可忍,压低音量道:“那男子每回都要盯您四五息才移开眼,真是不害臊。”
宋吟讶然:“不是统共才见过两回,兴许人家觉得我们形迹可疑罢。”
她观察过了,除去“云华间”,三层甲字房皆被男子及他的下属包下。怕是没料到半途有人从石塔上船,否则,估计要连这间也会占去。
且看守在旋梯上的船员,脊背笔挺,肤色亦不呈风吹日晒后的粗糙,真实身份怕是和苍杏差不多。
“反正我不喜欢。”苍杏瘪瘪嘴,“您和公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宋吟哭笑不得:“你还兼任爱情保安呢。”
……
不成想,用过午膳后,宋吟忽而发了一身冷汗。苍杏学的是舞刀弄棍,哪里会伺候人,顿时急得团团转,眼圈都发着红。
反倒是宋吟出言宽慰:“可能是昨日累到了,或者水土不服,歇一歇自然会好。”
苍杏嘴一瘪,仿佛立马便要哭出来:“不行,我去问问可有船医。”
“莫要急。”宋吟用热帕子擦了擦脸,嗓音轻轻柔柔,却带有安定的力量,“别小瞧了人体的自愈能力,一会儿免疫系统开始运转,病自然就好了。”
“啊?”
苍杏听得云里雾里,总算是将泪逼了回去,“您躺着吧,我还是出去问问。”
恰好遇上对面一群人围坐在甲板对饮,约莫七八位男子,另有两名中年妇人。见苍杏行色匆匆,祁渊主动搭话:“可是出什么事了?”
若说先前苍杏对此人百倍提防,眼下便有千倍欢喜。观他一行人衣着华丽,非富即贵,于是问道:“不知公子可有随行郎中?”
闻言,祁渊睇一眼邻桌,身形瘦弱的妇人会意:“我去取药箱。”
祁渊挥手命众人继续,他则理所当然地跟着医女离开甲板,状似随意道:“可是你家姑娘不舒服?有何症状?”
苍杏这会儿感激多于防备,倒豆子般地往外说,生怕遗漏掉什么细节:“我家姑娘素来体弱,昨日又是骑马又是乘船,小脸煞白。今晨起开始没胃口,晌午还发了冷汗。”
医女捡了几味外敷的药,三人进入“云华间”,见宋吟正在酣睡,不知是困乏所致还是昏了过去。
苍杏急得额角直抽,也顾不得将外男轰出去,希冀地看向医女:“可能治好?”
“并无大碍。”
医女用不知名的草药揉搓几下病患耳珠,又在眉心点了一点,“姑娘是舟车劳顿累坏了身子,加上吹了凉风,你随我取些药去煎,一会儿喝下了,到夜里就会好转。”
“多谢多谢。”
霎时房中仅剩下祁渊一个:“……”
他原是规规矩矩地倚着门框,并未踏足里间,只隐约能瞧见宋吟精致的侧脸。
好奇心使然,祁渊的确想知道她一双含情杏眼之下是何种模样,遂心虚地往外探了探,见无人注意,大步走至塌前。
定睛一瞧,极尽清丽的美人骨上,满脸黑麻子,丑得触目惊心。
祁渊被惊得蹙紧了眉头,却见宋吟前额与脖颈俱是雪白,便用尾指飞快一蹭,做贼般退回过道,而后摊开手心——果然有墨迹。
他无声地弯了弯唇,心道她主仆二人俱是警觉,倒有几分可爱。
却不知,即便将小脸弄得灰扑扑,可玲珑身形难掩,嗓音也娓娓动听。最重要的是,一双灵动的眼无处可藏,怎么瞧都是美人儿。
诚如医女所说,夜间,宋吟面上恢复血色,不再苍白如纸。
她小口小口喝着青菜粥,一边听苍杏眉飞色舞地讲起午间发生的事。因祁渊主动相助,苍杏心思简单,已将对方划入好人行列,丝毫不记得清晨方骂过人家“不害臊”。
“应是正派人士。”宋吟推断,“我瞧他那些属下,气质和你兄长差不多,没有缩头缩脑和贼眉鼠眼的。”
甚至,
遇上她二人,头也不抬,规矩得很。
苍杏“嗯”一声,不甘不愿地夸赞:“比公子是差了许多,但确实胜过一般人。”
得,爱情保安又上岗了。
宋吟辛苦忍笑,要了热水,简单洗浴一番。病气与疲倦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可怖的麻子也褪去,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肤。
她对着铜镜绞发,随口问道:“你说,我明日可要登门道谢?”
于情于理是该当面道谢,只是出来得匆忙,除去几条方帕,竟没有适合相赠的礼物。
苍杏想了想:“不然先口头谢过,到了龙云再买些礼物添上?”
宋吟可不想同旁人有过多牵扯,尤其是男子,下了船最好各走一边,于是说:“算了,就送帕子好了,我瞧他应当过了弱冠之年,大抵已经娶妻,带回去给夫人也不错。”
翌日,她用浸过花香的宣纸包裹了丝帕,折成信封形状,又将发带撕扯成细条,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虽不贵重,但胜在模样新奇,不论是包装还是里头花样特别的绣帕,全天下独两份,刚巧赠予那公子与医女。
寻常人皆不喜闷在房中,是以出来甲板,谈天的谈天,品茶的品茶,好生热闹。甚至,还有人拿着古朴的望远镜,爬上高处眺望。
医女见到宋吟,主动过来问好,视线从她点了些许麻子但能窥见红润肤色的脸上扫过,放了心:“看来姑娘已经大好。”
“昨日多谢姐姐了。”宋吟递上礼物,“我此番出来行囊不多,只带了几方自己铺子里的绣帕,还望姐姐莫要嫌弃。”
任谁被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连声唤着姐姐,都无法不心软。医女面色微赧,笑着说:“什么姐姐,我怕是比你爹娘还年长几岁。”
话虽如此,医女瞧着极为开心,郑重接过散发香气的纸包,又关怀几句方离开。
苍杏啧啧称奇:“同样是嘴,我的怎么就没有您这般懂事呢?”
“你的嘴怎么就不懂事了。”宋吟揶揄道,“夸起你家公子来都不带重样的。”
“我那是实话实说,公子和您就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海枯石烂——”
宋吟抬掌捂住“出口成章”的苍杏,一同朝独自凭栏的祁渊走去。她改换称呼,重复一遍方才对医女说过的话,做任务般递上纸包。
“竟还有在下的份儿。”祁渊挑了挑眉,眸中泛起淡淡笑意,“那便谢过姑娘了。”
今日她不曾佩戴面纱,可怖的麻子也比昨日瞧着少一些,和煦暖阳下,眉目灼灼,腮边两缕发丝轻柔垂下,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不待宋吟提出告辞,祁渊相邀:“两位可要尝尝燕合府的茶?”
燕合毗邻京城,盛产茶叶,是以别名茶都。宋吟与苍杏皆未去过,被挑起了兴致,于是三人寻一方桌坐下。
少顷,有船员打扮的人端来成套茶具。
海风拂面,茶香扑鼻,气氛渐渐融洽,他介绍道:“在下祁渊,正是龙云人士,两位姑娘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是么。”宋吟无意自报家门,顺着祁渊的话道,“不知祁公子可有什么酒楼、食肆、客栈能推介?听说龙云胭脂也极为出名,我该去哪条街上买?”
许是没料到她这般不客气,祁渊被问得怔住,俊朗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
缓和几息,他垂首低低笑了起来。是真情实意的笑,音量也并未克制,以至于众下属皆是一副见鬼的神情。
宋吟呼吸微滞,用气声问苍杏:“我的话很好笑么?”
苍杏无辜地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抱歉。”
祁渊咧了咧嘴,唤来近侍,将方才宋吟的疑问复述一遍,交代他们用纸笔写好了送过来。待恢复正形,他解释道,“实是姑娘性子直爽,故而一笑,没有恶意。”
苍杏见邻桌不知从何处掏来棋盘,忆起宋吟叹谓过无事可做,问:“可有多的能借于我们?”
宋吟也来了精神,不知不觉坐直了身。
要知道,后世人手一部手机,不论去山里海里,都不至于现下这般坐着干瞪眼。
她简直快无聊到将玉饰棱角给摸平了。
成功借到棋盘,宋吟与苍杏开始下五子棋。祁渊与几位属下在一旁围观,表情渐渐凝固,有人忍不住出声:“这是什么走法?”
祁渊摸摸下巴,道:“谁人先将五子连成一线,便算赢,是也不是?”
“没错。”
宋吟其实也会围棋,师从卫辞,但着实耗费脑力。且他离开锦州之后,无人陪她,干脆教了苍杏等人五子棋和翻转棋。
苍杏仍是新手,玩了十余局,被杀了个片甲不留,苦着脸问看戏的刀疤男子:“你来。”
刀疤男子觑一眼祁渊,待他点了头,方坦然坐下。
然而,铁打的宋吟,流水的输家。
她笑得开怀,露出一排洁白牙齿,杏眼也弯成弦月,带着几分狡黠与得意。
祁渊的视线不经意多停留了片刻,待宋吟察觉,主动道:“在下也想试试看。”
观摩许久,他已明白规则,技巧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耐住性子,不轻易被打乱阵脚。
难得的势均力敌,一行人竟玩至正午烈日炎炎之际方散场。
宋吟怕晒,登时变得懒洋洋:“就到这里吧,再玩儿下去我便要输了。”
再次道过谢,二人去往一楼后厨。
见祁渊久久不曾收回眼,近侍弯身请示:“可要属下去打听打听此女的来历?”
祁渊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萍水相逢,且随她去罢。”
只是,语气中的怅然难以掩饰。
龙云的六月已是盛夏模样,暑气蒸腾,各式各样的冰制酒酿开始走俏。
宋吟与苍杏在客栈里头“蛰居”了两日,确认没有追兵,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实处。她换上当地时兴的鲛纱长衫,揣好碎银,打算一家一家尝过去。
途径一间成衣铺时,听闻有人起了争执。
身量较寻常人高挑些许的女子怒气冲冲地拍桌,然而势头强劲,嘴上却磕磕巴巴,典型的外强中干,只重复道:“明明,明明答应给我留着。”
掌柜的不慌不忙扇了扇蒲扇,装作耳背:“什么?这确实是宁小姐定的料子哇。”
“明明我先。”女子英气的眉眼皱成一团,偏生没有一张巧嘴。
宋吟听了个大概,猜测是女子口头定下衣料,却是宁小姐先行付了账。这老掌柜惯会见钱眼开,失了信用不说,如今还满脸得意。
她看向苍杏,用不高不低的音量道:“表兄竟给我推介这般言而无信的成衣铺,得亏是来得巧,否则,几百两的生意岂不白白打了水漂。”
苍杏会意,也顺势“啐”两句:“我看也不过如此,小姐,咱们前头寻更好的去。”
她二人没有龙云口音,倒像是来自京城一带。且身上虽穿着本地鲛纱,也不知是衣靠人装,又或是因宋吟自行配了腰带与冰绫抱腹,瞧着别开生面,婉约动人。
掌柜的信了十成十,蒲扇掉落在地,拔腿便欲追出来,却遭英气女子拦住:“我也去别家买,谁还缺你几块料子不成。”
宋吟勾唇一笑,拉着苍杏离开。
约莫走出百步远,英气女子竟跟了上来,面色微红:“多谢。”
原来,女子名唤祁玉柔,今日是偷溜出府。偏生为人耿直,于吵嘴一事上半点天赋也无,在成衣铺,若非宋吟代为出气,怕是回去后能愤懑个四五日。
择日不如撞日,祁玉柔提出要请二人喝龙云鼎鼎有名的碎冰果酿,道是有壮汉当场磨冰,再辅以新鲜果肉,端的是视觉盛宴。
当真见着了,宋吟却大失所望。
那壮汉一身腱子肉,肤色黝黑,于她而言过于夸张,美感稍逊。且远远不及卫辞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精瘦身躯,肤色如瓷,动情时青筋变得臌胀分明,一寸一厘都撩拨人心。
“宋姑娘可是嫌热,怎的脸这般红。”祁玉柔不解地眨眨眼,唤小二多添一盆冰。
宋吟回神,心虚地舀了细碎冰沙塞入口中,夸赞道:“好吃。”
祁玉柔也催促苍杏:“苍姑娘快些吃,后面还有杨梅渴水呢。”
同为女子,自然极快熟络起来。
宋吟称自己生长在锦州,不曾见过浩瀚江海,是以专程来龙云游玩。
祁玉柔应也家世不凡,对城中吃喝玩乐的地儿如数家珍。听言,还热切邀请二人去家中做客,说是有一屋子图志和注疏,俱是有市无价的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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