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燃着莲瓣卷枝灯,光影摇曳,足以令卫辞看清她的脸。
泪渍将面上的黄泥冲刷出两道沟壑,细细瞧去,还缀着黑不溜秋的斑点。他一言难尽地别开眼:“洗干净再出来。”
宋吟自是清楚“妆容”有多可怖,但心中焦急,忐忑地问:“我干娘他们许是还在……”
不待她说完,卫辞从紫檀立柜取出衣物,径直去往另一间浴房。
她惆怅地叹一声,拉开房门,欲探头打量四周,眼前却横出一柄泛着银光的长剑。暗卫面无表情地堵住去路,不言也不语,仿佛回到了当初在锦州的日子,安静得可怕。
宋吟也知“诈死”之事极难轻易就揭过去,尤其,卫辞十七年来顺风顺水,偏在她这里栽了两回跟头。
欺骗与背叛,以他严于律下的脾性,未动杀念,已算是大发慈悲。
罢了,身子骨原就不硬朗,尽管锻炼了小半年,如此折腾半夜,早便疲惫不堪。宋吟拖着沉重步伐绕过屏风,有仆妇放好了热水,她低声道谢,浸入水中。
周身被温柔力度包裹,仿佛回到了母亲怀里,宋吟顿觉安心,虚搭着桶沿闭目养神。
半梦半醒间,身子忽而腾空,细嫩肌肤遭软巾大力擦拭。
她强撑着睁开惺忪睡眼,入目是男子大敞的中衣,肌理分明,两抹茱萸若隐若现。
宋吟登时清醒几分,夺过软巾捂住胸口。小脸因热气恢复了血色,素面朝天,脸颊也比从前膨润,像颗饱满多汁的蜜桃。一块布自是遮挡不住太多风景,肩头白皙,纤腿交叠……
卫辞松了手,神色略微不自在。
她擦了擦水珠,忽而想起一事,怯怯出声:“这里没有我的换洗衣物。”
“哦。”卫辞勾唇,“我也没有。”
说罢,也不管她讶然的眼神,虚掩了中衣,翻身上榻,摆出一副预备就寝的姿态。
宋吟呆坐在床沿,心知无有筹码能与他讨价还价,用软巾裹住胸口,起身翻找起立柜。却只见几件独属于男子的素白亵衣,犹豫一番后抽了出来,当裙衫穿上。
她复又回去榻边,柔柔地问:“可以派人去给书肆送个口信吗?他们十分担心我。”
卫辞仍旧紧闭双眼,无从窥探他的情绪,口中阴阳怪气地说道:“你竟还知道会有人担心你。”
宋吟噎了噎,辩解道:“不一样。”
他剑眉蹙成小小的“川”字,呛声:“你若不睡,便去外间站着。”
“……”
她只好吹灭油灯,于黑暗中摸索着爬上床榻。
为了不碰到卫辞,宋吟小心翼翼地抬腿,欲跨过去。岂料他忽而下拉衾被,一时身形不稳,径直跌坐在了坚硬躯体。
卫辞被砸了个正着,闷哼一声,锐利双眼不知何时睁开了,晦暗不明地看向胸前交叠的绵软掌心。
许久不曾与旁人亲近,宋吟亦是尴尬不已。更何况她仅着了件宽大亵衣,内里空无一物,肌肤相接处过于坦诚,而他浑身散发的热意正清晰霸道地传来。
她头皮一阵发麻,不敢在危险地带久留,一溜烟掀起被角钻了进去。
心跳声交织鼓动,谁也无意打破沉默。
半晌后,宋吟被闷得小脸通红,露出一双眼,瓮声瓮气地问:“你何时来的汴州?”
卫辞不搭腔,然而呼吸声比往常粗重,在静谧夜中愈发地明显。
宋吟怀揣着满腹心事,倒未察觉,只认认真真道:“今晚的事,谢谢你,若你不曾赶来,兴许祁渊已经将我绑去龙云了。咦——如此说来,午间是不是你的人吓走了他?”
“哼。”他从鼻间挤出轻蔑的一声,转过身去,故意背对着她。
为免心软,卫辞逼迫自己不断回想得知死讯时,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他连血都不知咳了多少回,某些人倒好,养得白白胖胖。
可耳畔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提醒着卫辞,两人终于久违地共处一室、同榻而眠。他心中响起另一道愈加强烈的声音,在说,只要宋吟还活着,痛便痛了,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还活着。
正天人交战,一条柔软的手臂搭了上来,温热指腹落在他肩头,施力掰了掰。见卫辞纹丝不动,挫败地哀求:“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卫辞脱口而出:“不好。”
如何听都像是稚子赌气。
宋吟支起身,因着暗中难以视物,红唇不慎擦过他的耳珠,婉转道:“阿辞,你差人往书肆报个平安,我便不闹你了,求求你了。”
安静蛰伏的睡狮几乎要被她三言两语唤醒,而沐浴后的清香氤氲在床榻间,渐而融合,不分你我。
卫辞喉结耸动,本就薄弱的防守更是溃不成军,哑声答她:“苍术亲自去了。”
宋吟眼睛亮了亮,如释重负地躺了回去,解释说:“寻常人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却想方设法助我逃了出来,可见是至纯至善的人。”
他故作冷淡地“嗯”一声,从侧卧变为平躺,半边身子无可避免地与她紧紧贴合,却不再挪动半分。
她的心也非石头做的,额角抵着卫辞的肩,低低道:“对不起。”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但我不后悔。
后半句,宋吟自是不敢同他言明,否则刚保下的小命又要呜呼。
卫辞语气松动,凉声问:“还跑吗?”
“唔,说来话长。”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宋吟自是无意再隐瞒,正色道,“你可能会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每个人的追求不同。”
他打断道:“所以,你还要跑。”
宋吟无奈:“你先听我说完。”
卫辞不愿听,至少此刻不愿。
纵然面对赵桢奚,他能嘴硬地粉饰太平,可种种证据摆在眼前,卫辞亦有傲气,不愿再自欺欺人。
她一门心思地想要离开,她连动听的假话也不愿杜撰,她关切素昧平生的半路家人,独独能决绝地抛下他……
就连重逢,她盈亮眸中的喜悦也不过昙花一现,收敛得极快,不肯多做停留。
卫辞疲惫地闭上眼,意识到自己俨然成为了惊弓之鸟。怕极了她每一次离开视线,会如肆意清风,不知去向何处。
“阿辞。”
宋吟无从得知他心中所想,却能感受到萦绕在侧的低沉气压,遂用柔嫩的脸轻轻蹭他的肩,温声道,“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容我再想想。”
卫辞顺从内心,将人揽入怀中,剧烈的满足疾速蔓延至每寸每厘,令他几乎快叹谓出声。
宋吟熟稔地反搂住,语调懒洋洋:“好吧,那你快些想哦。”
她枕着卫辞的胸膛,放松依偎,不多时,被浓重睡意卷裹着进入梦中。
察觉到她呼吸变得平缓,卫辞侧过脸,就着微弱月光眷恋地看了又看。最后,在她眉间落下珍惜一吻,暗自想——
“不论你心中有没有我,我都不会放手。”
第61章 后悔
宋吟醒来时,率先瞧见两层掩映的纱帘,遮去了大片刺目日光,难怪她能一觉睡得如此自在。
鼻间萦绕着淡淡清香,令人闻之心怡,她忍不住卷着被衾翻滚两下,察觉到周身精力充沛,这才慢悠悠地坐起。
巡视一圈,卫辞已然不在房中,同样的,也不曾留下衣物。
宋吟惆怅地想,不会是要以这种方式“囚禁”她吧?
院子里传来细微动静,似是利刃破风的“咻咻”响,她将亵衣系带绑紧了些,行至窗前,拉开一丝缝隙往外打量。
卫辞正赤着上身练剑,额角沁出大颗汗滴,晶莹剔透,顺着清晰的下颌蜿蜒坠落,淌至肌肉贲张的胸口,汇聚成珠,滑过分明腹肌,没入……
她舔了舔唇角,暗骂自己心性不稳,可余光诚实地黏了过去。
卫辞肤色白皙,虽经历了风吹日晒,仍是泛着冷玉般的光泽。加之少年躯体,不会显得壮硕魁梧,肌理蕴含着深厚力量,却无油脂气。
最令宋吟面红的是,宅院中的人都被打发走了,他便仅着一条素白中裤。挽剑花时,大团可耻的阴影跟着晃动,光是瞧着已然沉甸甸,更遑论记忆深处苏醒时的模样。
她迫使自己单纯地看向少年修长的四肢,却愈发觉得他无处不勾人。熟悉的酥麻感从心尖窜至头颅,一时热气蒸腾,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不能再看了。
宋吟落荒而逃,却忘了身后便是书案,不慎闹出清脆的撞击音,下一瞬,卫辞大步推门进来。
锐利的目光扫过她涨红的脸,理解为了心虚,卫辞拧眉,语气是与他散发热意的身躯相悖的冷然:“你要跑去哪里。”
他极爱提“跑”这个字眼。
宋吟无辜地揉搓着泛酸的腰窝,细声呛道:“你连衣物都不肯给我,要如何跑。”
“撞疼了?”
卫辞问着,下意识掀开她的衣摆,欲抹些活血化淤的药膏。可亵衣内里原就空荡荡,失了遮掩,入目是大片的白,玲珑曲线几乎能夺他心魄。
他一时忘了眨眼。
宋吟又羞又愤,惊呼着退开距离,毫无威慑力地骂道:“你做什么。”
尽管衣摆垂落,掩不住两条细白光滑的腿,令卫辞不合时宜地忆起从前被它勾缠的画面。
他轻咳一声,耳后泛起失态的红,扔下一句“我去浴房”便匆忙离开。
浴房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宋吟尴尬地去往里间,试图翻找出能裹身的衣物。
“叩叩——”
仆妇敲门,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地端进来早膳,是宋吟爱喝的甜豆花。
她试图搭话:“可否能给我一套换洗衣物,什么样式的都行。”
仆妇沉默地摇摇头,掩门而出。
宋吟耷拉下眉眼,发愁地想,可怎么办才好呢。
待喝完豆花,胃里变得暖洋洋,她隔着屏风轻声唤道:“阿辞——”
“做什么。”
卫辞并未如她所想在做一些发泄火气的事,嗓音清冽迷人,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你的衣物匀我一身可好?”宋吟软声乞求,“我答应你,不会乱跑的。”
内室静了静,他用巾帕围裹在腰间,神情淡淡地出了浴房,一本正经地扯谎:“此行匆忙,原就不曾带太多行李,衣物都送去浆洗了,匀不出来。”
宋吟瞪他:“从昨夜到现在,你都换了三身。”
盈亮的杏眼因愤懑睁得圆溜溜,双颊带了愠色,不点自红的唇瓣也撅得老高,实在可爱。
卫辞努力忍笑,故意不看她:“你说的对,我一日要换太多身,这才匀不出来。”
宋吟岂会不知某人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挫败地搂住他的腰,仰头用可怜兮兮的语气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不谈。”卫辞脸色冷下,却无意拨开她柔软的双臂。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京城吗?”宋吟倔强地直视他的漆黑眸子,正色道,“不是因为我心里没有你。”
卫辞嘲讽地扯了扯唇,俨然不再信她的甜言蜜语,只道:“宋吟,不论你怎么想,我都不会放手。你生是我的人,便是死了,也只能与我同穴。”
她被卫辞蛇信子般阴恻恻的目光盯得脊背发寒,硬着头皮在他脸颊印了一下:“你再信我一次嘛,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好吗?”
“现在谈,你不觉得晚了。”
闻言,宋吟朱唇一抿,状似镇静地背过身去。纤翘睫羽承受不住泪滴的重量,“啪嗒”掉落,在半空滑出一道细微闪耀的弧光。
她不愿在卫辞面前示弱,自以为隐蔽地飞速揩去,实则无异于掩耳盗铃,反倒浇熄了他的满腹埋怨。
卫辞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将爱恨交织的别扭情绪暂且搁置,拖来一条圆凳,抱着她坐下,掌心带了安抚,笨拙地轻拍发颤的肩背。
宋吟红着一双眼,幽怨道:“你要关我到何时。”
他含糊其辞:“看心情。”
“好,即便留我在这儿,你至少也要准备一些贴身衣物,否则进进出出多不方便。”
卫辞反倒疑惑:“穿我的便是,侍卫都去了外院,仆妇也只过来送膳。你即使想光着身子出去溜一圈,也无人能看到。”
真是油盐不进。
宋吟气极了,启唇咬上他的脖子,用模糊不清的齿音怒骂道:“你真是烦人。”
殊不知脖颈处最是敏感,柔嫩唇瓣伴着温热鼻息厮磨着他,卫辞可耻地红了脸。箍在细软腰肢间的指腹亦变了味,似抚摸又似掐弄。
“唔……”
宋吟无比清晰地察觉到他的变化,危险、滚烫。她怔愣松口,不知该作何表情,一时大眼瞪小眼。
卫辞喉结滑动一番,克制的吻落在她的眉心,有些许尴尬,也有些许拉不下脸。
她不适地挪了挪,扯开话题:“我的书肆。”
他难以控制地闷哼一声,望向窗外,语气发颤:“让、让人取了书稿,你既要写话本,在这里写也是一样。”
“你知道?”宋吟讶然。
“嗯,我知道你就是图南先生。”卫辞露出近似痛楚的神情,心知该推开坐于腿上的女人,尤其,她内里未着一物,光是想想便快要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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