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懂。”云掌柜直白道。
见女掌柜身着粗布衣裳,肌肤亦不细腻,极像是常年在乡野间劳作的妇人。一问三不知,虽令人窝火,却也打心底能接受。
碰了壁,祁渊面色不改,抽回话本大步离开。一行人匆匆的来,匆匆的去,平白将宋吟吓得神经衰弱。
待书肆恢复宁静,宋吟自柜底钻出,唇无血色,配合一张微黄的脸,明眼人皆能瞧出异常。
云掌柜关切地问:“川儿,你可是与那人结了仇?这图南先生又是何人?”
宋吟揉了揉发酸的腿,语带消沉:“图南先生是写《女总督传》的人,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至于结仇,说来话长。”
她添油加醋地将祁渊描绘成有龙阳之好的大恶人,只道当时幸有魏大郎挺身而出,助自己侥幸脱险。而如今势单力薄,是断不能再被撞见。
仔细瞧宋吟的眉眼,水润含情,一张瓜子小脸也生得极尽秀丽,若养得精细些,的确是貌若好女,难怪引了贼人惦记。
云掌柜望了望对街的食楼,心生一计:“不若你白日躲那里头去,窗子留道缝隙,便能时时得见书肆的情况,待天黑打烊了再回来。他们既是龙云人,想来在汴州待不了多久。”
“好。”宋吟弯身抱起书稿,面色凝重,“我现在就去。”
顺藤摸瓜,卫辞包下青楼,唤与宋吟接触过的云娘来跟前回话。
厢房之内装潢旖旎,连椅凳都非寻常模样,而是清一色的助兴物件。卫辞面带嫌恶,拨开紫红色的纱帘,踱至窗边,待呼吸恢复通畅,凉声问道:“她从你这里买了多少户牒,姓甚名谁。”
云娘看不清他的容貌,可朦胧间窥见颀长笔挺的身姿,嗓音亦是悦耳动听,瞬时骨头都酥了半边,拉长尾调:“公子何不出来问奴。”
此言一出,苍术手中的剑鞘便抵住了女子脆弱的后颈。
云娘顿觉头皮发麻,不再调笑:“您和那位倒是相像,来了青楼,却半分兴致也无。通常呀,要么是心有所属,要么便是女子所扮,如今看来,您是前者,那位则是后者。”
她如实告知卫辞,道宋吟从自己手中买去两块男子户牒,名姓早已记不清。
与云娘接头之人正是县衙中的版尹,有一本小册,专门记了某日卖出某某。从年岁来推断,符合特征的约莫有十三位,但已是好过大海捞针。
卫辞留在隋扬等候,暗卫则兵分几路先行查看。约莫三日后,信鸽纷纷回巢,所有线索指向——汴州。
从京中到隋扬,再从隋扬去往汴州。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倒是挺会给人惊喜。
卫辞哼笑一声,神色异常平静。
唯有熟悉他的苍术深知,此刻公子有多么怵人,一如明面发难好过背地使诈,卫辞恰是反过来了。
他向来无需忍让,这才养成了易躁易怒的脾性,情绪皆摆在明面儿上。如今倒好,难以琢磨的笑容愈发得多,心绪仿似深潭水,瞧着平静,任谁也窥不见底。
宋姑娘,危矣。
卫辞并不管苍术如何看他,堪称温柔地喂过自汴州方向归来的信鸽,翻身上马,眉目久违地舒展,还团着一股真假难辨的笑意。
他此番不欲声张,只苍术与南壹随行,余下的人隐于暗处。着装也一并换成市面能买到的成衣,贵则贵矣,并不特别,乍看上去仅像是富商之家金钱堆砌出来的小少爷。
免得某些人听到风声,又悄然蒸发。
行了几日路,极快抵达汴州。因是东地城镇,气候与京中差异显著,干燥,闷热,也不似南地路绿树成荫。
卫辞不急着寻人,租下一处阔气宅院,悠然住了进去。他倒要看看,宋吟是如何扮作男子,在此地逍遥快活;而她身边,又是否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
祁渊亮明了藩王身份,县令非但需夹道相迎,还每日鞍前马后,生怕一不小心怠慢了贵客。
他未能在三味书肆探听到有用的消息,干脆交由县令来办,道:“本王想与这书肆的东家见上一面,不知吴大人可方便搭桥牵线?”
“小事一桩,王爷何需客气。”
吴县令躬身敬酒,殷勤道,“近来这话本名头极盛。实不相瞒,下官的女婿与那三味书肆乃是同行。他先前打听过图南先生,想着买断余下几册,谁知竟查无此人,想来并非我汴州人士。”
祁渊不置可否。
话本内容涉及海岛、荒原、临海之地,有揉杂之嫌,各种计谋也充斥着稚嫩气息。然,话本而已,原就不必考究,他看中的,是图南先生于“海战”的见地。
简而言之,图南其人应是不懂兵法,却不知从何处得来许多妙计。祁渊并非绣花枕头,自是能将话本里的纸上谈兵,变为切实有用的计谋。
此人,他势在必得。
吴县令有意邀功,抬手召来女婿,吩咐道:“汴州城内,做活字印刷的唯有你松山书坊。明日就去三味书肆,邀他们东家一叙,说不必再舍近求远去邻县,往后交由你来做便是。”
如若谈成,两间铺子便化敌为友,于三味书肆而言,也极大节省了成本。
接下来,便看那位神神秘秘的东家,愿不愿上钩了。
第58章 袭击
在汴州城的第一夜,卫辞难得睡了个好觉。天光微亮,他自然醒来,唇角不自觉地噙着浅笑。
当然,暗卫悄无声息出现在院中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淡神色,无悲无喜。
苍术接下密报,快步穿过长廊,见卫辞已经立在门前,眼神看似随意地飘向远处,却分明是等候的姿态。
“公子。”苍术一板一眼道,“夫人她的确用两个新户牒在钱庄开了户头,其中一个身份应是留作备用,不曾向旁人透露。在外行走用的身份是桉城人士,十三岁,名唤魏川。”
卫辞眸光亮了一瞬:“卫?”
“生张熟魏的魏。”
“哦。”
他终于纡尊降贵地将目光落向眼前的薄薄纸张,上头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宋吟入汴州之后的轨迹。确认“魏川”是哪两字后,积攒了一路的愠气竟奇迹般地消退大半。
犹记得告知她表字时,宋吟说过——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她既清楚“让尘”与“辞”的出处,还化名魏川,赵桢奚怎么敢信誓旦旦地说宋吟心里没有他,荒谬。
苍术斗胆打量卫辞,见他周身气息肉眼可见地变得柔和,关切道:“公子可要用早膳?如今寻到夫人了,您可要养好身体才是。”
听言,卫辞低头扫了扫,指着一行小字:“梁记菜包,君兰豆花,加白糖。”
“是。”
他刻意忽视心底泛起的丝丝甜蜜,逐字逐句地读着宋吟的近况。
见她竟胆大地寻一镖师护航,还认了孤儿寡母做干亲,甚至开了间小有名气的书肆……
竟比预想中还潇洒得多。
怪不得从前成日嚷嚷着要出府,还将他珍藏的游志翻了个遍。原只当宋吟贪图热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如今都解释得通了。
卫辞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时而气她没心没肺,定然是自己纵容过了头。于是暗自发誓,待收起鱼线,将人捉了回来,必要装作凶狠,让她长长记性。
时而也忍不住低低笑一声,欣慰于宋吟将众人耍得团团转,如此聪慧可爱,才是最真实的她。
倏然意识到自己愣在原地,且神色变幻无常,颇有痴傻的嫌疑。卫辞压下不断上扬的唇角,决意亲自去书肆瞧瞧。
他自是不会立即登门,而是包下对街酒楼二层视野最佳的雅间。因是清晨,汴州又不似京城那般忙碌,街上行人寥寥,书肆亦是大门紧闭。
卫辞推开窗,居高临下地打量。
等候片刻,见一少年移开门闩,鬼鬼祟祟地探头。卫辞先是挑高了眉,待看清少年的脸后,极快恢复原状,目露不耐。
是沈珂。
他在心底刻薄地评判,沈珂其人,年方十五,四肢细长如猴,容貌平平,和美男子半点也不沾边。
宋吟断不会喜欢。
得出结论后,卫辞松一口气,眼神也跟着软了软。
笑意尚未收敛,见沈珂探完情形,朝屋内挥一挥手,身量小上一截的小小少年抱着东西快步冲入酒楼。
只需一瞥,卫辞便知那是宋吟。
平缓跳动的心跳猛然提速,咚咚作响,几乎要穿破耳膜,告知天下人。
卫辞紧紧扶着窗柩,臂上青筋因抓握动作臌胀、耸动,眼眶也透出薄红。他深呼深吸几个来回,克制住似亢奋也似狂躁的复杂情绪。
半晌过后,关了窗,在圆凳上安然坐下。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轻盈,带着急切,“哒哒”上了楼,径直停在卫辞所在的雅间门口。
他眉心骤然一跳,却听店小二适时拦住了宋吟,解释:“小魏公子,今儿已经来了客人,您得另寻一间了。”
卫辞:“……”
“啊?这才什么时辰。”宋吟小声嘀咕,却还是客客气气同小二道谢,步伐缓慢地去往隔壁,想来是因纳闷儿在悄然回头打量。
光是想象她此刻的神情,卫辞心底便生出莫大的愉悦。仿佛热天里疾走了十里路,骤然进入满是冰鉴的屋子,万般愁怨与疲惫均得到慰藉,再也聚不起一丝一毫的烦躁。
他放任自己失笑片刻,待劲头过去,复又板起脸,睇一眼碍事的白墙,琢磨着宋吟方才为何神色匆匆。
正欲唤来暗卫,去查查她可是遇到了麻烦,却听另一道属于男子的脚步声响起,在长廊悄声唤:“川儿,小川,你在哪个屋。”
“吱呀——”
宋吟警惕地拉开一条门缝,同样用气音回应沈珂,“我在这儿。”
沈珂顺手带上门,扶墙喘气,断断续续道:“松山书坊来人了,说要找东家一聚,谈话本子印刷的事。我娘装作不懂,只搪塞说晚间会转述,然后便差我来知会你。”
“别理。”宋吟行事求稳,一点蝇头小利可比不得她的安危贵重,忍了忍,不痛不痒地骂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到底发生什么了?”沈珂关切地问。
一墙之隔,卫辞也竖起耳朵,心想问得好,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这般躲躲藏藏。
谁知宋吟直白地说:“你大嘴巴。”
沈珂:“……”
卫辞默默放下茶杯,免得呛出个好歹,还平白暴露了行踪。
好在宋吟忧心沈珂会因不明状况而拖了后腿,还是决意全盘托出,用了同样的说辞,道:“书肆来了个龙云的客人,有龙阳之好,从前便想将我掳回去。他身份不凡,县令爷见了都点头哈腰,松山书坊的东家又是县令女婿,你说这不是明晃晃的下套,等着我往里跳呢。”
沈珂怔愣地张大了嘴巴,不知作何反应。
宋吟则淡定许多:“拒了便是,总归他们过不了几日便要离开,就算真找上门来,我也不在。”
她想过出去避一避风头,可如此倒显得形迹可疑,届时出去容易进来难,思来想去,暂且只能按兵不动。
再者,今时不同往日。
从前花的是卫辞的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将锦州铺子送了玉蕊和桃红,也不见心疼。揽星街亦是,自己一死,卫府自然要收回去。
唯有三味书肆,浇筑了宋吟的心血,也占了家产的大头,她挥霍不起。
沈珂晓得事态严重,正色道:“我告假两日,陪着娘一起看顾铺子,不能让他们找到你。”
宋吟眼眶微热:“多谢。”
“谢什么谢,你是我弟弟。”沈珂咧嘴笑了笑,“我先回去,免得他们觉出什么异常,你安心待着便是。”
闲壁回归寂静。
提及龙云,卫辞自然能猜出她所言之人乃是祁渊,一时新仇更添旧恨,冷笑道:“去查。”
暗卫领命,身影轻盈地消失在房梁。
苍术也跟着皱眉,问:“可要派几个生面孔暗中保护夫人?”
“留两个,其余的都派出去。”
恼火归恼火,宋吟的安危仍排在第一。
卫辞冷静下来,吩咐几句,踱步至窗边,锐利目光往长街巡视一番。未见到可疑之人,他面色稍霁,可听闻隔壁传来磨墨的动静,漆黑眸子中闪烁起晦涩情绪。
祁渊既送上门来,他便好好利用一番,免得某位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世间处处俱安全无虞。
听闻三味书肆的东家拒了邀约,祁渊放下茶盏,反过来宽慰诚惶诚恐的县令:“不妨事。”
县令试图读懂他的脸色,低声问:“下官其实也可以将人直接抓来。”
闻言,祁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必,图南先生乃是栋梁之才,本王合该以礼相待。”
先前便推测图南先生与书肆东家熟识,如今看开,是板上钉钉的事。既如此,人在汴州之地,又知其名姓,守株待兔便是。
祁渊耐心地等至日落西山,挥退县衙中人,只带了三位近侍,沿着与龙云风土人情迥异的长街慢行。
他身量高挑,又是习武之人,较寻常男子显得魁梧,如此大摇大摆,倒是容易辨认。
卫辞安插的暗卫交换一个眼神,分别向三位近侍攻去。变故来得突然,祁渊不得不止步,警惕地看向四周。
敢公然袭击藩王,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来人只袭击他的近侍。祁渊依旧好整无暇地立在原地,连衣袍都不曾被带起波澜,四周人来人往,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俱是再普通不过的镇民。
祁渊遥遥望一眼打了烊的三味书肆,明白不能再往前行去,轻哂道:“有趣。”
他并不恋战,收回脚,悠然离开。
远处,酒楼里,宋吟早已写完今日份的话本,百无聊赖地透过窗隙打量。祁渊出现那一刻,因他瞩目,宋吟亦是极快便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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