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最懂那是何种滋味。
轮到慕家,陆二郎携夫人前来。
慕雪柔低垂着头,轻扯夫君衣袖,略带拘谨地跟在后面。陆二郎于袖中安抚地拍拍妻子,迎上卫辞刻意放得柔和,却依旧不怒自威的眼。
卫辞并未亮明身份,也未提前表明来意,遂免了见礼,示意客人落座。
陆二郎借着饮茶快速打量一瞬,见少年生得眉目清隽,着一身素白缟衣,反衬托出久居高位的淡漠气度,而左右官差俱是毕恭毕敬,非富即贵。
“陆公子,陆夫人。”
方启唇,熟悉的腥甜涌上喉头,卫辞顿了顿,不甚在意地用巾帕擦去血渍,开门见山道,“十四年前,慕家可丢失过一个女童?”
闻言,慕雪柔倏然仰起脸,惊诧地攥住身侧的夫君。
恰好让卫辞看清眼前与宋吟有些许相似的容貌,一切不言而喻。
他紧了紧咬肌,收回目光。如今瞧见故人影子,对自己而言已是一种残忍。
陆二郎极快反应过来,看向卫辞手边的牌位,谨慎问道:“公子与雪音妹妹是何关系?”
“她是我的妻子。”卫辞极轻地说。
慕雪柔尚处于震惊之中,脱口而出:“可我分明不久前才瞧见过她。”
“世间相像的人何其多。”陆二郎柔声为妻子分析,“妹妹既是这位公子的发妻,想来生前过得不错,至于那位姑娘,应当只是巧合。”
“那位姑娘?”卫辞压了压眉尾,不动声色地问。
妻子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秀丽小脸吓得煞白,陆二郎只能代为答话,说道:“我二人原想寻到那位姑娘问一问,谁知,翻遍了隋扬也找不见她了。”
他心中疑虑陡升,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怀着一丝希冀,试探地问:“可是身量较令夫人低一些,眼睛大而明亮,揉杂了南北两地的口音……”
怎么会呢,宋吟分明死在了大火中,她既不曾学过凫水,又无武功傍身。
卫辞自嘲地笑笑,音量愈渐低不可闻。
“公子如何知道。”慕雪柔讶然,感伤的泪被一时逼退,挂在眼睫,她无措地看向夫君,“怎么回事呀,我妹妹到底还活着吗,为何出现了两个妹妹。”
第55章 识破
自是有更好的法子确认。
卫辞颔首,苍术立即递上一幅巴掌大的画像。他画了许多宋吟,哭的、笑的、蹙着眉的,来隋扬时,取了几幅,思忖着寻到家人后可赠予他们,也算是留作念想。
慕雪柔双手接过,凑近一些,从乌黑长发到半截搭在秋千绳之上的雪白手腕,不厌其烦地看。隔着一张薄纸,竟好似窥见了鲜活的少女,她定是时常笑吟吟的,说起话来语调也温和,一如想象中的胞妹。
陆二郎轻抚妻子的肩,无声安慰。
“所以——”
卫辞出言打断慕雪柔的啜泣。
对宋吟以外的人,他素来耐性不足,纵然是妻姐,纵然顶着些微相像的脸。他切入正题,“你口中的姑娘,和画上可一致?”
许是卫辞气势太盛,慕雪柔停了抽噎,呆滞着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陆二郎心疼极了,退开椅子,掩住身后的妻子,向卫辞一揖:“公子问我便是。”
苍术呈上纸笔,卫辞草草画出轮廓,仅仅如此,已是抓住了宋吟的神韵,可见从前观察得多么细致入微。
心下震撼的同时,陆二郎伸指点上画像,如实道:“肤色需再黄些,此处、此处有黑色斑点,再来是双眉,并非细柳形状……”
慕云柔先前在茶楼悄然打量了好几日,缓和情绪后凑上前比对,笃定道:“是我见过的那位姑娘。”
旁人无法确切断定两张画像皆是同一人,可卫辞与宋吟朝夕相处,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比卫辞观察得透彻。
只需一眼,他便明白,宋吟没有死。
劫后余生的喜悦兜头罩了下来,卫辞身形摇晃,后退两步跌坐在交椅。一阵剧烈咳嗽,熟悉的热烫涌出喉间,他低垂着眼,轻轻擦拭唇角,眸中跳跃着近乎癫狂的怒焰。
“公子——”
苍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干巴巴地劝诫,“御医说了,切莫感伤也切莫动气。”
“无妨。”
卫辞敛去心绪,恢复一贯疏离矜贵的模样,问慕雪柔:“陆夫人是说,吟吟并非独自一人去的茶楼,身边还有两位丫鬟?”
慕雪柔不答,迟疑地反问:“公子不是说她死于游船走水,为何会出现在隋扬,还换了幅面貌。”
他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眸光泛着冷意,凉声道:“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
卫辞周身仿佛淬了层寒冰,连嗓音都裹着令人胆寒的气息。慕雪柔后悔一时嘴快,不安地瞟向夫君。
夫妻俩的小小举动落入卫辞眼底,他收敛了戾气,平和地开口:“我不会伤害她,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人外有人。
慕家不过商贾之家,面对权势滔天的……妹夫,即便是他的托大之词,眼下也只能选择相信。
“我妹妹身上可有什么胎记?”
事关重大,慕雪柔再度求证。
“没有。”卫辞果断地道,忽而一滞,改口,“后颈有颗红色小痣,靠近左肩。”
正与慕夫人所言一致。
慕雪柔心中激动万分,泪珠大颗大颗滴落:“竟真是我妹妹,她没有死,还与我说了话。”
陆二郎顺势打听:“公子可否告知,雪音妹妹她当年被抱去了何处?”
原来,十四年前,乳母与做活的外乡人结识,一来二去生出情意。遭不过对方苦苦哀求,于是趁慕夫人身子不适,夜里结伴偷盗。
起初的确只起了偷盗之心,可骤然见小榻上坐着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睁着水盈盈的双眸好奇地瞧。
乳母忧心小雪音会指认自己,咬了咬牙,让几位外乡人抱走她。出了隋扬后被转卖两回,最终落入锦州山村的宋家。
宋氏夫妇养了四年,盼着“女儿”长大后嫁入富贵人家。然而,一次重病,因着心疼花销,他们将宋吟卖给人牙子,就此成为县令府的瘦马。
卫辞有意略去了后半段,亦不去深究她为何要走。满腔怒意被更剧烈的庆幸所压制,他此时冷静得出奇,一边笃定地想,若果真是宋吟策划了这么一出,背后必有帮手。
他命南壹回京盘查柳梦潮与杨胜月,以及大大小小的钱庄。
宋吟不曾带走府中任何惹眼的东西,那么不惹眼的——去向了何处,何处便可能是她的栖身之地。
卫辞掀掀眼皮,睇一眼陆二郎:“我知陆公子派了人在隋扬搜查,若遇见可疑之人,烦请告知。也许,是‘他’胁迫了我的妻子。”
对上他森然的目光,陆二郎无奈,终是点了点头。旁的不说,至少,这位公子似乎是真心爱着妻妹。
宋吟的“三味书肆”梨木牌匾已经制成,是她仿了卫辞的字迹,在此基础上柔化笔锋。极具观赏性,又不至于被熟识之人认出。
虽说是小书肆,但仅是相对松山书坊而言。与寸土寸金的京城铺面相比,已是豪宅。
前院是四厢大的铺面,后院有三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另有一口水井与露天灶台。她琢磨许久,决意搬过来住,当然,得劝服饭搭子——沈家母子一同过来。
如此既省了租金,也方便看顾书肆。
王氏原是不肯的,深觉已经欠她良多,不好再承她的情。可架不住宋吟耷拉着精致的眉眼,哭诉自己无亲无故,还道是干娘和新兄长也要抛弃自己。
生生将人给哭得心里头发软。
沈珂倒真将宋吟看作亲弟弟,旬假时,听她的话,唤了几位有真才实学的同窗来画传单。
王氏在窗边煮茶,望一眼围着长桌叽叽喳喳的少年郎,忽而意识到,沈珂的肩背不仅变得笔挺,也因包揽了挑水砍柴,渐渐生出劲瘦肌肉。
与“强壮”差距尚远,但在人群中,已经不会显得过分瘦弱。
倒是宋吟——
她正眉飞色舞地解释何为传单,如何绘制传单,如何分发传单。
掩在宽大衣袍下的身子,一如既往地纤细,若是女子倒还曼妙,可身为男儿,未免太像棵豆芽儿菜。
该吃的都吃了,偏是横也不长、竖也不长,往后可怎么讨媳妇儿呢?
许是过于发愁,夜里,王氏吞吞吐吐地将此事说了出来。宋吟面色大窘,假哭两声,道自己是早产儿,怕是这辈子也长不成魏大郎的模样。
一提及已逝之人,王氏与沈珂怕她触景生情,生硬地转移话题,总算是遮掩了过去。
倒也提醒了宋吟一桩事。
她从前扮作营养不良的少年,才将小脸抹得蜡黄。可现今顿顿有肉,且还成天赖在屋里写话本,不晒日头不见生客,早该荫白了。
干脆逐步减少份量,伪造出健康肤色。
王氏与沈珂倒觉不出差异,但上街采买东西,时常有女子悄然回头打量宋吟,耳尖还泛着可疑的绯色。
对此,她深表无奈,甚至琢磨着是否要塞些鞋垫,伪造出“长高”的发育痕迹。
最后嫌麻烦,不了了之了。
……
到了书肆正式开张那日,门前摆了精致糕点,用小纸板写着免费品尝。
收到手绘传单的行人纷纷驻足,好奇地往里瞧,一时人头攒动,噱头拉满。
里间照旧是半边放话本,半边放经书典籍,配以两张定制长桌,悬挂了竖匾——借阅区。
宋吟原想单做一个书橱,专门摆放自己的话本。绕是无人晓得著者是她,终究觉得脸热,于是退而求其次,摆在了钱柜上。
凡有人买书,少不得要瞧上两眼,更有甚者会翻开看看,顺势一齐付账。
她渐而习惯,会腆着脸推介:“听闻是京中时兴的话本,文人才子皆爱读它呢。”
不得不说,成效显著。
第一日,预先抄好的百本便悉数售罄,只能静待在邻县印刷的两百本。
然而,宋吟的遣词造句始终保留了现代人的习惯。她读来稀松平常的“空间”、“玻璃”、“浮桥”等名词,于土生土长的大令人而言,晦涩难懂。
买过话本的客人,时常聚在书肆窗边谈论,推断词汇含义。宋吟听不下去,从钱柜探出头,言简意赅地同他们解释。
久而久之,形成了独特风景。
也因着“自来水”诸多,外加话本存货不足,虽非本意,却歪打正着进行了成功的饥饿营销。
且她话本里的主角从开垦荒岛起步,后成为有史以来头一位女总督,恰好激起了学子的斗志与共鸣。
其中,种植、修路、造桥,皆是宋吟从前于网络上看来的东西。细节自然经不起推敲,可大体框架却是乘了几千年文化的顺风舟,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在书肆生意如火如荼的同时,话本渐渐走出汴州。
华美的官船上,面容俊朗的男子倚靠阑干,阖目感受海风拂面。身侧,下属正朗声读《女总督传》的第三章,他倏尔睁眼:“等等。”
下属动作一滞,等候发令。
男子自行接过话本,待适应了光线,眯着眼将关于浮桥的段落细读两遍。
“有点意思。”他脸上笑意渐深,启唇道,“去查查,这‘图南先生’究竟是何人。”
第56章 修罗场
隋扬,某处宅院。
卫辞负手立在窗边,清晨的露气沾上眼睫,远看似霜。
信鸽敏捷地越过枝桠,稳稳停于苍术肩头,喂一把食,取下候了许久的密报。
“公子。”苍术双手呈上。
卫辞先前夜不能寐,得知宋吟尚在人世,勉强能眯个片刻,但终究少了些什么,连轴转的疲惫也难以将他留在梦境。
既无睡意,便一早守在窗前,可拇指大的密报到了手心,道不明的恐惧又牵绊住他,迟迟不去摊开。
苍术不忍看一贯鲜衣怒马的公子,沦落到像是一具被抽去内芯的躯壳,紧了紧牙,出言提醒:“您不是还要去寻‘帮凶’?”
卫辞醒神,修长指节抚平窄小的纸条,扫上两眼,短促地笑一声:“有趣。”
她果然是蓄谋已久。
柳梦潮与杨胜月并不知情,宋吟死讯传出后,铺子一连关了几日,如同失了主心骨的无头苍蝇。索性在揽星街,宋吟又是卫府记录在册的小夫人,管家借调了旁的管事去控制场面。
另一条线,是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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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容貌出众,在京中时又有侍卫随行,至多能将人支开片刻,却无暇变换装束。是以钱庄伙计俱记得她,道是前后去了八次。
赵桢仪以皇子身份施压,查出宋吟名下并无户头,倒是柳梦潮有八笔进账,与口供对应的次数刚巧一致,而去向便是隋扬。
他交予苍术,言简意赅道:“查。”
午后,盘查过隋扬钱庄,另一拨搜寻丫鬟的人马也回来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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