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柳梦潮”并未将账面上的银钱转去旁的户头,而是全数取出,关于流向的线索便断在这里。卫辞心想,宋吟手中定是有了新的户牒,吩咐下去:“把城中能买卖户牒的揪出来。”
至于两位丫鬟,早已人去楼空,大抵是“他”得知宋吟离开了隋扬,为免留下痕迹,专程替她善后。
煦日当空,卫辞眯了眯眼,唇边勾起微小弧度。他分明周身被暑气笼罩,笑容却冰凉无比,令人心惊胆颤。
他阖起轩窗,嗓音低不可闻。
“会是你吗——”
“赵桢奚。”
深夜,小巷。
一团灰色身影在疾步奔走,不合身的粗布衣袍被凉风吹得鼓胀,隐隐约约,勾勒出属于女子的纤细身姿。
她行至并不惹眼的民宅前,踮脚张望一番,似是惧怕闹出动静,虽心急如焚,不欲卖力敲门,只哑声唤着丫鬟名字。
然而,此间住着的两个丫鬟,早前已被人秘密转移,不知去向了何处。
未绾的乌发因汗意黏湿在脸侧,窥不清容貌,只一截莹白小巧的下巴,被夜色衬托得如同冷玉。
女子许是累极,失落地蹲下身,抱膝啜泣。终于,黑暗中出现一道着夜行衣的魁梧身影,指尖快要触及女子肩头时,被用力反擒住。
定睛一瞧,眼前哪还有什么女子,分明是一位肤色白皙的小小少年。
少年轻易钳住了来人,语气得意:“你们家主子呢。”
魁梧男子拒不搭腔,即便命脉受制,闭了眼,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忽而,小巷檐下的灯笼逐次燃起,似是一簇红黄火苗,将黑幕烫了个洞。光亮再现,男子才清晰瞧见不远处抱臂而立的华服公子——
糟了,是卫小侯爷。
卫辞气定神闲地踱步至男子身前,笑了笑,笃定道:“你认得本侯。”
“不认识。”男子垂眼,避开探究目光。
扮作宋吟的小小少年方满十三岁,终究身量不高,由石竹顶上。仰起稚气未脱的脸,邀功地看向卫辞:“师兄,如何如何?”
“你做的很棒。”卫辞淡淡夸了句,命人将少年带走,抬眸看向高台,“出来吧,十六殿下。”
随着一声轻笑,赵桢奚从木阶行下,眉眼温和。
目光扫过卫辞衣袍上的白鹤,见羽翅缀了金珠,如此挨得近了,竟有光晕流转,端的是巧妙,想来也是宋吟为他置办的。
赵桢奚笑意微敛:“放了他。”
“好。”卫辞爽快应了,石竹见状松开魁梧男子,默契退至暗处,将空间留与二位贵人。
卫辞勾唇:“原来是你做的局,难怪连郑都尉都查不出什么。”
若非宋吟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慕雪柔,怕是几月、几年,他都不知她尚在人世。
思及此,眸中光亮渐暗,质问赵桢奚:“她是我的妻子,你,凭什么。”
“妻子?”
赵桢奚不咸不淡道,“她知道吗。”
卫辞神情裂了一瞬,掩在宽大袖摆中的指节捏得“喀嚓”作响,他咬紧牙关,压制住熊熊怒火,故作平静地答:“那是我们夫妻间的事,并且,我的妻子从未信任过你,只是利用,仅此而已。”
被戳中痛处,赵桢奚面上的温和褪去,眸色冷然,露出原本的尖锐与锋芒。
太子赵桢容生性宽厚,七皇子赵桢仪则心思简单。倒是这十六皇子,分明聪慧过人,却鲜少露头,不是有意为之又是什么。
从前,十六既非要与太子对立,卫辞也并无所谓,却不代表他有眼无珠,连人也识不出。
他意味深长道:“殿下,你该回宫了。”
赵桢奚反应过来,京中闹起的烂摊子竟是卫辞的手笔,好一个运筹帷幄。
是,卫辞是来去自如的小侯爷,而自己身份纵然尊贵,却是以自由所换取的。
赵桢奚深深吁出一口浊气,愿赌服输,挥袖大步离开。约莫走出五步远,似是想起什么,回眸,对上眉目森然的卫辞,用一贯温和的语气道:“难不成,你以为她心里有你?”
说罢,噙着笑,隐入巷尾的黑暗中。
卫辞静立半晌,身姿一动不动,好似被人点了穴位一般。油灯在肩头洒下淡金色的暖融光影,饶是如此,浓稠夜雾攀附上深色衣袍,恍如明与暗在争夺。
他放任思绪乱成错综繁杂的线。
一会儿琢磨母亲说过的话,后知后觉地明白,宋吟当初在有意挑拨,倒是聪明。
又不可避免地忆起松县落水的事,原来,宋吟竟这么早便筹谋了离开。若自己不曾在漓县寻到人,是不是,她早逍遥快活去了。
很好。
疼她爱她,可结果,她自始至终都想要逃离。
她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卫辞冷冷勾唇,眸色比月华还凉。他要亲自将宋吟抓回来,然后……然后……
暂且想不出该如何惩戒,卫辞终于挪步,唤来暗卫:“不必再盯着赵桢奚,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去查买卖户碟之人。”
“是——”
因着新奇的传单,与每日雷打不动聚在窗边探讨话本的学子,三味书肆名声大噪,在汴州之地彻底走红。
宋吟目前只写出两册,白日守在钱柜,难以静思,又不便让人知道著者是她自己,所以下文久久不见推进。她虽也喜欢点钱算账的感觉,但更想《女总督传》能够完整。
于是一拍脑袋,问云氏:“干娘,您想不想做掌柜的?”
云氏如今操持家事,以抵餐食和租金,沈珂则包揽了搬书墩地等活计,但终究是“小事”,面对在银钱上大包大揽的宋吟,常觉得局促。
她认认真真地合计过,同云氏解释道:“干爹在世的时候,教了您读书识字。家中的柴米油盐,也都是您精打细算,您心里头就有一杆秤,准得很呢。”
“我不行的。”寻常掌柜多是胡子花白的老者,云氏下意识拒绝,面露窘迫,“我只是一介村妇,哪里能做聪明人的事。”
“您是不愿,还是觉得自个儿不行。”
见宋吟神色正经,云氏沉思片刻,如实答道:“觉得自个儿不行。”
如若云氏不愿,宋吟便不强求,在汴州招位有经验的管事即可。如若是后者,那便简单许多。
“干娘,您儿子在学堂年年拿甲等,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生得聪颖。那能生出这么大一个聪颖儿子的人,难不成会是个笨的?”
宋吟嗔怪地白一眼,“要我说啊,女子是没机会去学,否则,谁做秀才还不一定呢。”
云氏被逗得眉开眼笑,伸指戳了戳她愈发白皙的额头,憧憬道:“川儿聪明伶俐,性情也和气,将来定能讨个好媳妇儿。”
她嘴角微抽,将话题强行拉回来:“我来教您算账如何,先学半月,您要是不喜欢,我再出去招人。”
话说到这份上,云氏很难不心动。转念一想,自己能吃得下冬日在冰凉江水里洗衣的苦,学算账,能难到哪里去。
等沈珂散学,饭桌上,宋吟随口提了提。
谁知,沈珂反应极大,倒不是有意阻拦,只他觉得闻所未闻。
读书考取功名向来是男子的事,且自家母亲除去洗衣做饭,何曾展露过才情,于是潜意识生出惊诧,如同听闻公鸡下蛋了一般。
宋吟听了来气,用筷子狠狠敲上他手背,骂道:“你娘今年三十又二,并非七老八十,她如何学不得。再说了,能得你秀才爹赏识,可见悟性不差。莫不是你怕一家三口里,唯独你资质最差,回头要哭鼻子?”
她纵是故作恶声恶气,仍听着软绵绵,不似沈珂,如今嗓音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活像沉闷公鸭。
是以,沈珂非但不恼,还被她骂得直笑,眼尾甚至晕出了泪,肩膀也抖个不停。
宋吟:“……”
见她举起筷子又要抽人,沈珂认错:“好弟弟,别打了,一会儿还得劈柴呢。是我狭隘,是我多虑,娘做事有耐心,你也有主意,我的确是咱们家资质最差的。”
“知道就好。”
沈珂看向母亲王氏:“娘,您就放心跟着小川学,衣物我夜里来洗,费不了多大劲儿。”
每日早晨,匀出一个时辰讲课。书肆里还有两位伙计,年岁不大,为了补贴家用来做工。宋吟见他们好奇,也唤来旁听。
值得一提的是,王氏年岁大,是以理解事物的能力强过懵懵懂懂的少年。还比宋吟多出实际的生活经验,会帮衬她勾去不必要的开支。
正当她沉浸于“先生”的新身份,汴州县令亲自前往城门口,等候贵人驾临。
原来,龙云藩王祁渊,为谈兵器买卖一事,亲访东涟藩地。办妥后,绕道来了汴州。只因下属顺着《女总督传》查到此处,虽不知著者是何人,却知晓唯有汴州的三味书肆在卖。
祁渊虚扶一把县令:“免礼。”
县令毕恭毕敬地问:“王爷大驾光临,所谓何事?下官一定鼎力相助。”
祁渊笑笑:“本王只是途径汴州,顺道来买些话本。”
第57章 惊喜
汴州面食出名,清晨,沈珂早早起了床,走一刻钟买上宋吟喜欢的菜包,再来碗豆花,专程嘱咐莫要淋酱汁,等回去撒上白糖,只有这般她才爱吃。
回了书肆,母亲正拿着巾帕擦拭钱柜,眼前摆着巴掌大的“笔记本”,是宋吟做的,上头记了圆咕隆咚的字。
两位小伙计也麻利地开窗移门,迎来书肆的全新一日。见了沈珂,齐声唤道:“哥哥好。”
宋吟夜里紧赶慢赶写完了第三册,顶着乌青的眼,秀气地打个呵欠,懒洋洋的,活像只富贵人家娇养的狸奴。
沈珂用他带着混合响动的公鸭嗓将人吓醒,笑得贼兮兮:“原就不长个儿,还成日不好好睡觉。”
“……”
宋吟嚼一口菜包,香喷喷热腾腾,决意不和他计较,催促道,“赶紧走吧。”
“得嘞。”
沈珂取了书,预备赶往学堂,却见阶前立着熟人——正是医馆的兰旭和老先生,还带了八岁的孙儿兰起阳。
兰旭和略带拘谨地后退半步,记起缘由,复又上前,客气地问:“魏小兄弟可在?”
“在用早膳。”沈珂招呼爷孙俩入内,扬声道,“小川,有人找。”
宋吟正在借阅区边看话本边吃豆花,闻言,合上书,问兰起阳:“用过早膳没?哥哥这里还有包子,尝尝看?”
兰起阳怯怯望一眼爷爷,舔了舔唇,俨然是馋极了。
见状,宋吟径直拉过小豆芽,热情道:“兰爷爷您也坐,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
她既爽快,兰旭和也豁出老脸,语气诚恳:“魏小兄弟,我听闻你在教经算,不知可否让起阳也跟着听听。”
“可以。”宋吟话锋一转,“医馆怎么办,您一个人忙得过来?”
兰旭和叹一声:“忙不过来也得忙,有学识的谁愿意帮工,愿意帮工的又大字不识。”
王氏听了,主动问:“让珂儿去如何。”
“这……”兰旭和面具迟疑,“你们都有了书肆,还愿出去帮工?”
“您愿收,他便愿去。”
虽承蒙宋吟唤一声干娘,王氏心里头门儿清,自己做饭洗衣值不得那些工钱,光是吃进儿子沈珂肚子里的肉,都足够他去外头做两份活儿来还。
宋吟无意阻止,她很清楚,市井小人物也有自尊与抱负。王氏如今帮着书肆管账,脊背笔挺了些,更是不愿再做吸血蚊虫。
同样,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们想活得堂堂正正,宋吟亦不愿拖了后腿。
恰好沈珂墩完了地,听母亲一说,咧嘴笑了笑:“那敢情好,我今儿散学就去医馆,待拿了工钱,带娘和小川去下馆子。”
王氏哭笑不得:“还下馆子,你不被兰老先生扫地出门都算好了。”
“娘,我哪有那般愚笨。”
热闹的一日就这般从斗嘴开始了。
宋吟深觉实操最能涨经验,让云氏——也就是如今的云掌柜,坐于钱柜,她则搬了矮几躲在后头写话本。
不出几日,云掌柜逐渐得心应手,仓惶喊宋吟帮忙的次数也少了。
她终于能着手写第四册,笔下女主角已经受封两广总督,将要击退外敌,守护一方和平。
至于结局么……
宋吟倒是想替女总督安排几位性情各异的美男,担心内容过于惊世骇俗,引火烧身。只能怀着惋惜的心情编纂出一位俊俏军师来做郎君,夫妻俩相辅相成,共创繁荣盛世。
她越写越觉得有趣,捂着嘴偷偷乐了起来,笑意尚未收敛,余光见云掌柜站直了身,略带拘谨地看向来人。
宋吟正犹豫着是否要探出头,听一粗狂男声道:“敢问掌柜的,图南先生人在何处?”
嘶,好生耳熟。
她一时忆不起对方是谁,但以魏川的身份,遇见任何熟面孔都是禁忌,干脆挪了挪屁股,躲进柜底,还轻扯云掌柜的衣摆。
云掌柜会意,默契地掩住她的身形,故意操着乡音答:“什么图兰先生,我不认识扶南先生。”
“……”
来人噎了噎,求助地看向自家主子。
祁渊眉心蹙起,喝道:“下去。”
话音未落,宋吟面前浮现一双阴恻恻的眼,毫不掩饰的占有,以及端详物件般的冷漠,不是祁渊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
她额前惊出一层薄汗,四肢也止不住地发抖。在汴州,可没有卫辞能护她,若被祁渊认了出来,难保不会发生什么。
幸而云掌柜虽不曾经历过大风大浪,却吃过足够多的苦头,已没什么好怵怕,淡然问:“客人要买什么书?”
祁渊自下属手中接过话本,轻轻放至钱柜台面,客气道:“我等来自龙云,见图南先生的话本有多处提及临海城镇,个中内容着实有趣,遂想与他结交,不知掌柜的可否引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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