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吃一些特殊的药物吗?”另一名警探梅洛问。
“没有,”科克回答,“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问了他的房东和助理,他身体向来不错,每周徒步,一年到头也不感冒。”
“这倒有些奇怪,”查克摸摸下巴,“不过,人体是非常复杂的东西,就像钢铁。反而硬的脆性大容易断,也许这位怀特先生也是这样。”
这样的解释显然无法说服年轻的探员,他斩钉截铁地反驳:“不,恰恰相反,我认为存在凶手。那个人一定脑袋灵活,学识渊博,并且性格谨慎仔细。”
威尔探员单手抱着卷宗路过,冷冷捧场:“太棒了,你把嫌疑范围缩小到了整个哥伦比亚大学。”
科克像是没有听出话里嘲讽,一拍大腿,“是了!威尔你说得太对了!事实上我已经把嫌疑犯缩小到两个人身上——”
他拉开办公桌侧面第二格抽屉,从一堆文件底下抽出薄薄一张纸,“约瑟夫ꔷ布鲁姆和迈克尔ꔷ科里昂。”
查克探员拿起那张淡黄色的信纸,默读着上面的内容,一旁的年轻人双手搭尖,大声介绍:“约瑟夫ꔷ布鲁姆,合成化学系研究生,他的妻子曾是怀特教授唯一的女性助理,这些年他一直在散播怀特教授品行不端的言论。”
威尔把卷宗往办公桌一放,探身瞧同事手上两人的履历信息,沉吟道:“能搞到毒药,又和死者有个人恩怨,确实有一定嫌疑。另外一个呢?海军陆战队、中尉、紫心勋章,又是同事,不会因为一些嫌隙就杀人吧。”
“因为这不是私人恩怨,”科克得意地昂起头,“我问过数学系的秘书,怀特教授死后,副教授的位置空缺,这位迈克尔ꔷ科里昂是最有力竞争者。我见过这人,排队等带问话时,他总在看手表,绝对在掩盖什么。我问他死者身亡那晚他在做这么,这人犹豫了一瞬,才说在给妻子挑选礼物,可我让他提供百货公司的凭证,他又拿不出来。”
“而且——”他拖长声音,“你们难道没觉得这姓氏熟悉吗?他是科里昂!曾经的黑手党家族科里昂!大名鼎鼎的科里昂!他哥哥是桑蒂诺ꔷ科里昂。”
听到这里,几位年长的探员笑了。梅洛说:“这位科里昂可不是黑手党,布朗克斯最混乱街区的意大利小混混都知道,这家伙被驱逐出了家族,半点生意都沾不到嘴。”
“为什么?”
警督背着手走进来:“你们在干什么,这么空吗?弗格森警探,你的结案文书尽快交上来。”
“可是”
“没有可是,法医给出了详细的尸检报告,校方与报案人也并无疑惑议。别浪费时间。”
挨了教育的科克悻悻坐回工位。其余警探们作鸟兽散,在警监锐利的目光下,审阅卷宗地审阅卷宗、抄写文书地抄写文书、整理枪具地整理枪具,办公区域又恢复往日的忙碌。
忙到下班,手头没有案子的老鸟们准时收拾东西回家,一边下楼梯一边聊着晚餐与妻子的厨艺。科克放下磨蹭一下午都没写完的结案文书,追上他们,问出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威尔探员冷漠地说:“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睡了自己的妹妹。别说传统的意大利佬了,我听了都觉得恶心。”
他们的身后,清洁工提着两大兜垃圾往下走,不透光的垃圾袋里,写有某个名字的纸张被揉成一团,沾满泥泞腥臭的液体。
*
星期三晚间五点,百老汇街与120街交汇处。
“不可能有意大利裔能摆脱家庭的影响,”科克ꔷ弗格森手肘搁在方向盘,心里想,“哪怕迈克尔ꔷ科里昂真的被逐出家族,他的行为习惯、思维方式也一定带有黑手党色彩。”
车头斜对着的建筑正是哥大理学院所在教学楼。夕阳涂抹在灰色墙面,底下那扇玻璃门映射着行人与车辆,每隔几分钟,那门上的风景便会偏转,走出几位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学者。
他打听过,这一学期数学系没有晚课,目标人物每天都准时下班。首次监视,他尽量准备充分,不止带了咖啡、香烟驱赶睡意,毯子半夜小憩,副驾驶的脚边还放着好几个玻璃瓶,方便在车上解决小号。
“更别说意裔向来重视家庭,哪怕他父亲认为他为家族蒙羞,他的兄弟们也会私下接济的。”刚想到这里,双面玻璃门的一侧再度偏转,镜像般的门后走出一位青年,身量比一般意大利血统的人高,走路姿势很普通的挺拔,乍眼看去一点儿都不像当过兵的人。
青年穿过马路,来到一辆对大学数学教授来说过于高调浮夸的轿车旁,摸出钥匙坐入驾驶座,没过几秒,这辆香槟车身、咖色车顶的道奇汇入夕阳中的车流。
科克不急不缓地发动车辆跟了上去。
迈克尔ꔷ科里昂的年纪三十岁整,成就在同龄人里算作的前列。但在总资产至少上千万美金的家族里,就没有那么显眼了。
他最大的那位兄长,桑蒂诺ꔷ科里昂,成立了全美首家的安全保卫公司,科克就读警察学校的不少老师和学长都被挖去了这家公司。据说薪资优渥,比市政开支的警察工资至少高两倍。
小一些的哥哥,弗雷多里克ꔷ科里昂在维加斯、亚特兰大合法经营赌博业,拥有好几间赌场酒店。据说他的酒店帮助各地处理黑金,赚的钱是他大哥的好几倍。
他们的小妹妹,康斯坦妮ꔷ科里昂不遑多让,这两年频频出现在热门电影的片头,隐隐有成为好莱坞第一位女性金牌制作人的架势。
“只要这三人任何一位出现在迈克尔ꔷ科里昂家,都可以证明他并没有脱离家族。”科克自言自语,“警察不能超越权限,但只要够耐心,总能蹲到他露出马脚。”
即便这将牺牲他个人休息时间也再所不辞。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驶过曼哈顿大桥,穿过皇后区,抵达布鲁克林的联排别墅区。这些房子由砖石所建,上世纪设计风格的大理石雕花门楣与露台,古典华丽的设计,看起来既舒适又气派。
科克的旧福特停在一棵细瘦的槭树下,与那辆漂亮的道奇隔了三十米的距离。
目标人物下车,合上车门准备锁车,车正对着的那幢屋子的大门向内打开,露出一位任何地方、任何人见了都会夸一句的少妇。深色的长发由一根东西松散地挽在脑后,肌肤白得牛奶,脸颊晕着淡淡的粉红,她笑意盈盈地走下门廊的石头台阶,那挽发棍子尾端的挂坠风铃般轻盈摇晃。
作丈夫的呢,这会儿完全丢失学者的从容儒雅,连车都顾不上锁,绕过车头揽上她的腰,边搂着她往屋里走、边把头凑过去吻她的脸颊和小手。那份急切,不像是对妻子,倒更像对情人。
大门在他们身后合拢。接着,女人的纤细身影出现在蒙有米色纱帘的窗户后面,她在靠背椅坐下、低着头,似乎在翻看报纸;另一道身影迟迟未出现。
科克耐心地蹲守,偶尔喝水,不漏过一丝一毫的情况。
终于,半小时之后,男人的影子重新出现,手里似乎端着食物,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桌面,他弯下了腰,触碰坐着那道人影。强壮与柔美,两条深色的影子合成一团舒展的墨点。
所以,迈克尔ꔷ科里昂回家还要给妻子做饭?
科克感到疑惑。纵观他的父母、同事乃至国会山里的大人物,没有一个已婚男士会在忙碌一天后回家做晚饭。这是很明显的道理,如果妻子无法给他们提供晚餐、以及相应的舒适生活,那男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迈克尔ꔷ科里昂结婚并不是为了生活上的享受。科克一连监视了两周,越是侦查越使他感到迷茫。难道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爱情,像是额前叶切割手术,完美地切掉男人的好斗、攀比与野心?
这位黑手党家族出身的青年学者所有的业余活动竟然都围绕着他的妻子。
每天早晨,夫妻俩踩着朝阳出门跑步,重点是三英里外海滨步道,返程途中在早餐店用餐、逛逛农产品集市,最后手牵手回家。
傍晚,数学教授总会推掉一切邀约——学术讨论、俱乐部——径直赶回家做饭。每隔两天,他还会拖一次地。
到了周末,他也不出门,就蹲在家里。有一回,科克大着胆子从后院往里望,视线穿过绿篱,瞧见他抱着她坐在清凉的门廊底下,共坐一张藤椅;女人捧着书在读,搂她的男人手不老实,揉得她胸口的连衣裙起皱,被狠狠掐了一下,疼得直龇牙,就这样,他还搂着她不放手。
诚然,科克承认,这位艾波洛尼亚ꔷ科里昂确实很美,他甚至认为如果康斯坦妮愿意拉拨嫂子,她在好莱坞取得的成就将不亚于现在那些女明星。但是,无论如何,男人都该有自己的事业与理想吧?
这一段时间的跟踪,科克ꔷ弗格森基本确认迈克尔ꔷ科里昂与那桩谋杀案无关联了。毕竟他宁可把时间花在陪女人逛市场买菜,也不愿意多开一门早课,为自己积攒一些声望。
年轻的探员决定最后蹲一晚,然后彻底和这件事说再见。除了上述那一点,他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整夜整夜的蹲点、车上睡觉腿伸不直,这让他白天精力涣散,新入手的案件迟迟没有进展。
然而,事情恰巧在这一晚发生转机。
起初,探员照例在路口等待迈克尔ꔷ科里昂出来,他一般在五点零八分走出玻璃门,偶尔提前,从未延迟。可这天,直到五颜六色的灯光弥漫深蓝色的夜空,理学院的教学楼窗户灯光次第熄灭,目标人物依然没有出来。
出于警察的本能,科克飞快下车,向门卫出示警徽,快速奔进教学楼。进了楼内,他放轻了脚步,贴着墙往上走。遵循之前问话的记忆来到数学系所在楼层,深邃的走廊如同怪物的嘴巴,通向不可名状的黑暗。往深处走时,隐隐传来交谈声。
“迈克尔,你怎么还不回家?”是一个中年男声。
男人无奈的语气:“今晚我要睡在这里了。”
另一个更年轻的声音问:“为什么?您和妻子吵架了吗?”
听到这句话科克的心下意识悬起,不知在紧张什么。
好在男人很快否定了,“唔…我太太今晚在家开派对,我不方便出席。”
“女人啊,就爱玩这些东西,喝茶、看电影、办读书会。”中年人说,“不过你也不用这样让着她,给她们留一处客厅就是了,我内人前段时间举办了费ꔷ雯丽专场电影茶话会。”
“差不多是这类,”迈克尔ꔷ科里昂苦恼地说,“有些人会哭、有些人会开心,我实在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这倒是,女人一多就是麻烦。我老婆的姐妹来我家暂住的时候,她们能把房顶给掀开。而且女人长期在一起,生理期都会一致,那种荷尔蒙激素引发的歇斯底里,简直比原子弹还可怕。”
年轻男人好奇:“光读书看电影就会这样吗?”
“当然不是,这只是表象,”他们往楼梯间走,中年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女人的的想象力更丰富,什么事情都会联想到自己身上,看到电影里男主角朝漂亮姑娘笑一笑,她们就会疑心丈夫在外是否也这样,然后话题发散,可能就开始抱怨丈夫了。这时候啊,我们能躲多远就得躲多远,迈克尔的选择是对,嘿!科克警官!晚上好!”
科克ꔷ弗格森被撞个正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假笑着打招呼:“晚上好,先生们,怀特先生猝死的事让我很是担心,想着来回访一二,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惨案。”
胡乱编造的理由站不住脚,但好歹糊弄了过去。科克跟着教授和助理下楼,即将拐到下一层楼时,他向上望了一眼,迈克尔ꔷ科里昂也在看他,也许是高高在上的角度,他的眼神看起来格外冷漠,仿佛在瞧一串冰冷的、无意义的数字。
*
旧福特缓缓驶入来到布鲁克林的联排别墅区,距离一条马路,科克看到大致情形。
往日宁静的三层别墅灯火通明,门前停满了凯迪拉克等高档轿车,十几位年轻男人在马路的各个位置抽烟望风。
如此严密的把守,警探的到来当然没有逃过主人家的眼睛。刚刚停好车,那头就有人来敲车窗,科克暗自懊悔不该这么贸然行动,一面摇下车窗,一面悄悄伸进腰间,握住手枪柄。
“喂,我们赫尔墨斯说,如果你想要等,可以等到开会结束,她和你谈一谈。不过她建议你早些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明天中午十二点,她会来你们分局不远处的斯通小饭馆找你。”那男人笑着说,“反正她也跑不了。”
科克ꔷ弗格森最终选择了离开。第二天准时赴了约。
进去时,她已经在了,身穿深蓝色的圆领连衣裙,衬得皮肤愈加白皙。她微笑着让他坐下:“想吃些什么?我请客。”
科克没想到她是这样的,愣了几秒才报出常吃的菜式。她点点头,将菜单递回给服务员,和对方聊了几句天,似乎很熟悉的模样。
他还注意到,她的手指和脸颊上的皮肤一样白得透亮,纤细修长,让他回忆起她被亲吻的模样,可仔细看,指尖虎口指关节都有不同程度的茧,有些是来自笔,有些则来自……枪。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不由承重了几分。
“科克ꔷ弗格森对吗?”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目光既没有少女的羞涩,也没有妇女的放肆,“我知道您对我丈夫存在怀疑,认为他杀了纽曼ꔷ怀特。”
她话说得直接,反倒吓得探员左右看了一眼。
“警探,你不用害怕。正如我丈夫是清白的一样,我也相信你跟踪他的行为全然出于职业道德与公心。”她认真说。
那双眼睛专注地看过来的时候极富冲击力,类似于警监的目光,但更有力量。
科克忍住退缩的欲望,鼓起勇气迎上她的视线,断言道:“科里昂太太,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你就是黑手党。”
她微微一笑:“请叫我艾波或者艾波拉。”
他硬邦邦地回:“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好到能直呼其名。女士。”
却不知道哪里逗到了她,噗呲笑了一声,整张脸孔生动起来,眼里仿佛充满着柔和的波光,让人想起春日阳光照射的海面。
“弗格森探员,”重新开口,她脸上仍有方才笑容的残迹,引得人想要细瞧,“我的丈夫是科里昂家族的幺子,从小离经叛道不服他父亲管教。我十岁和他认识,我们算作一起长大,他厌恶家族生意,为了脱离他父亲的掌控,他在41年前往太平洋,47年毕业回纽约,拒绝了一切家族安排,甚至连他父亲最后的让步——进入法学院将来成为一名政客——都没有接受。”
“所以作为补偿,你取代了他的位置。”
这话又让她笑起来,边摇头叹息边说:“弗格森探员,您太天真了。权力从来不是伸手就能勾到的,更何况我是女人。这句话应该换一换。”
“你……取代了他的位置?那补偿呢?你给谁补偿了?”科克陷入思考,等菜上了一口一口囫囵吃着,愣是想不出思路,像是陷入逻辑悖论的机器人。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科克猜不透她的意图,临上班之前,在分局楼下,他最后问道:“你是黑手党,为什么不直接杀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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