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义正严词地一番辩论,不光是吴老师,在座几个老教师的心里都很不满。
本来嘛,不过就是一句调侃罢了,走出了办公室的大门,谁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平时各科老师看他年纪轻,性格激进一点,许多地方便都让一让他了;偏偏这缪老师的心眼比针尖还要小,不过说他一句,对着比自己资历深的吴老师,都敢摆出“宣战”的架势,那还得了?
吴老师也是个直肠子,本意并不想和他吵架的,也被他驳得很不痛快,说:“你哪只耳朵听到我在质疑你?只是班级是你先挑的,你把三个先进班挑走了,现在又嫌人家进步空间小,不够显示你的才干,这有点不厚道吧?”
心想:难听的话我还没说哩,等我再去敦促敦促白老师,让她的后进班给这姓缪的先进班来个“倒挂”,那才叫好看!
缪昌平当然也知道自己挑班级的事做得不地道,一时间锯嘴葫芦似的没有话说,这便给了秦校长插话的空隙。她是很干脆的为人,最不耐烦听别人扯皮吵架,只觉得苍蝇似的绕在耳朵边嗡嗡乱叫,听着头疼。
当下拿自来水笔的笔头“笃笃”敲了两下桌面,拧着眉头道:“行了,没人质疑谁教得不好,只是人家确实教得好的,我们也要承认。”
校长的话,本来也最有分量,又秦女士身上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讲话公道,并没有明褒暗贬的意味,这就更给她增加了一重威信。连缪昌平这样小肚鸡肠的人,也没处可以抬杠。
秦女士见四下里的硝烟熄灭了,这才重新放缓了神态,道:“考试的事先放一边,我还有一件事要通知大家。孙老师因为孩子要做一个小手术的缘故,请了三个月的长假,正好教育部新派下一位教务秘书,本人的数学很不坏,可以兼任她的职务,人应当已经到了,我这就把他叫进来吧。”
原本因缪老师与吴老师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白瑾璎正提心吊胆地闭着一口气呢,这下总算可以松缓一下。不料刚透了口气的工夫,便看见秦校长领了一位年轻的先生进来,再见到那一张脸,又翻搅起许多回忆。
白瑾璎对程佩生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切,只是和父亲曾经谈及过的男同学,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于是看见他,便想起父亲,那颗心又是沉甸甸的了。
在程佩生一边,却是一眼就认出了白瑾璎,穿一身烟青色旗袍,领口的纽扣是掐了银丝的蝴蝶扣,将人衬得素静的同时又不失精巧。她和从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大概因为家中变故的原因,反倒多添了一分沉着忧郁的情态,但凡眉头轻轻一拧,便要显得楚楚可怜了。
他原本就是求爱失败的一方,早前父亲又遭革职,虽说现在也在一家公司任财务经理,但到底比不上当官的时候了。本来对白瑾璎已不抱希望,可想一想白总长同样是意外身故,偏偏那么巧,他二人又在任教的中学里重逢了,出于同病相怜之感,竟又生出一点微薄的希望来。
程佩生倒没有什么大动作,只在秦校长介绍他的时候,不露声色地望着白瑾璎微笑,料想会议结束之后,她总要来找自己寒暄叙旧的。
不料散会之后,白瑾璎只冲他点了点头以示问候,便追上另一个老师说话去了。
白瑾璎急着要找吴老师道一声谢,在她看来,吴老师之所以会调侃缪昌平那一句,无非想为自己出个头罢了,是以刚才气氛紧张时,她心里是又怕又过意不去。
追上去道:“吴老师,我知道您一向很帮着我说话,多谢你。只是为了我和别人闹矛盾,那实在是犯不上。”
吴老师仍是气咻咻的样子,显然是余怒未消,却对她摆手道:“你看,你总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是早看那姓缪的不顺眼了,并不单单为了帮你。”重重哼了一声,“一个大男人,气量那样小!”
吴老师骂过一句,出了气也就算了,想不到这件事还远不到翻篇的时候。
究其原因,大概这世上多数的父母都不能免俗,但凡考试了,就爱打听别家孩子的分数;设若自家孩子考得好了,又忍不住要炫耀嘚瑟两句。一来二去,先进班的洋文成绩险些被后进班赶超的事,也就暴露了。
先进班的家长当然大为不满:我一个好孩子送去学校,怎么反倒没有长进?要知道读书这东西,是不进则退呀!你要说第三中学没有好的老师吗?那怎么后进班的学生们个个都跟开了窍似的呢?那就是学校故意要把差的老师分给先进班了,这凭什么?不是要把我好好一个孩子荒废掉么!
另一边,后进班的家长也是绷紧了一根弦:话不能这样说,我这孩子底子虽差一些,并不是不可救药呀!你瞧,这不是能考得好么?怎么后进班的孩子就不配有好的老师来教吗?横竖这一位老师是开学就分派好的,落子无悔,可不兴中途调换的!
于是短短两天,已有十来位家长来过教务处了,诉苦的有之,感谢的亦有之,话里话外无非想要霸占住白瑾璎这个好老师罢了。
程佩生刚一调任就遇上这样一桩纠纷,他倒也不急不躁,了解过各方的诉求后,约了两位洋文老师并秦校长一起来商量解决的对策。
白瑾璎起初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呢,心想:我教书的成果不坏,总不能是约谈来批评我的吧?这一天便和往常一样坐了公车来上班,还没走进校门,就被从旁横穿出来的一位太太亲热地挽住了手臂。
家长们听说了学校要商议一个结果,个个翘首以盼。其中不乏对孩子的教育格外上心的,一早便蹲守在学校门口,想要抢一个先机,拉住那位白老师好好谈一谈,以动摇她的决定。
这位太太就是在此之列了。
她首先就对白瑾璎露出一个笑容,道:“这就是白老师了吧?我们家孩子虽没有上过您的课,对您却是很推崇的,您有这样好的学识,不去教最好的班级,多么可惜!一班的孩子悟性很高,花一样的心思,那成果可是事半功倍呀!”
白瑾璎正是听得云里雾里的时候,另一条胳膊一紧,却是被另一位太太拉了过去,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太太也是满脸堆笑,眼风却刀子似的剜了先前的太太一眼:“既然是一班的孩子,找我们白老师做什么?”扭头对白瑾璎道,“白老师,久仰呢,孩子的功课提高那么多,都是您教得好哩!我们这些当父母的,别提心里多么感激您!”
白瑾璎认出她是五班一位女学生的妈妈,在家长开放日时还浅谈过两句,便对她微笑一下。
她不过下意识的举动,对前一位太太而言,却是白老师要倒向对面的危险信号呀!当下便攥紧了手里的胳膊,拔萝卜似的将人一把拉过。她心里急切,手上难免控制不住力道,刚一拽,就听见白瑾璎吃痛的抽气声。
那太太心里一跳,眼睛飞快偷瞄一眼,只见白瑾璎的小臂上被自己箍出好一道红印,半遮半掩在宽松的袖口下。
当下讪笑着松了力道,却还是将那胳膊圈着,怕她跑了似的,心虚道:“对不住,对不住。白老师这文文弱弱的,瞧着就是有知识的女子哩!”
白瑾璎已然有些惊慌了,趁她松手的间隙,忙不迭先将自己的两条胳膊抽回来,边退边说:“哪里,哪里。今天不能久谈,我正赶着去上课,不然该迟到了。”好不容易,才算从那虎口逃脱出来。
上午一节洋文课结束后,白瑾璎如约赶去校长办公室,想不到她来得太早,别说缪昌平没有来,连秦校长本人也不在办公室里。只有程佩生已经到了,一个人静坐着翻看资料。
白瑾璎敲了敲门以示提醒,想到自己从前婉拒过他,一时也有些拘谨,只向他笑了一笑。反倒程佩生是很平和的样子,请她进来稍坐,又讲了讲这一出家长闹“起义”的经过。
白瑾璎只听了一半,已经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低声道:“原来是我给学校惹来这一场麻烦。”
程佩生含了微笑望着她说:“怎么是你的错?好的珍珠拿到市面上,人人打破了头抢着要买,这难道是珍珠的错吗?”说话的同时,那一双眼睛,只管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白瑾璎冷不丁和他对视了一眼,吓了一跳似的,猛地躲避开他的视线。好在此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是秦校长与缪昌平来了。
第54章 你心里要是不好受,尽可……
校长办公室里,程佩生已将近来频发的家长投诉事件汇报完毕,阖上了手里的记事簿,道:“实在造访的家长太多,设若学校不给一个妥善的办法,这就不好收场。那么是要换班级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法子呢,我想不如就趁今天,和秦校长并两位当事的老师一起商议一个对策。”
在场几人之中,就数缪昌平最难堪了。归根到底,要不是他教得太没有起色,也不至于引发先进班家长之不满,更不至于惊动秦校长并白瑾璎几个人,要专程来开个小会议替他收拾这么个烂摊子。
是以他的脸上青灰一片,还透着屈辱的臊红,比此前开年级大会时不知难看多少倍。憋了半晌,才忍屈求全似的咬了牙道:“那还是按照从前的分法,我带一三五,白老师二四六,那些投诉的家长,总可以满意了吧?”
程佩生冲他微笑一下,口气很温和,讲的话却很不客气:“人家为什么满意?至少一班三班的家长不会满意,五班的家长,更要冲到学校里来理论了。”
同时,白瑾璎在听了缪昌平的话后也是皱了皱眉,大着胆子发声道:“我也觉得不好。这样一来,不说对五班的学生不大公平,缪老师上课的进度节奏,肯定也和我不大一样,贸然调换班级,势必要花费时间重新适应磨合,这些时间,不就白白损失掉了吗?”
她的本意,是想强调对于要升学的班级而言,时间是很紧迫的,最忌讳朝令夕改。偏偏听在缪昌平的耳朵里,就成了白瑾璎瞧不上他带过的班级,觉得要花大工夫重新“补课”哩!
缪昌平越看白瑾璎一副细声细气弱质女流的样子,心里越是火大,年纪比自己还小,偏偏自己还要居于下位,更觉得屈辱,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可不是?白老师的水平多么高,你的进度节奏,我是拍马也追不上的。”
白瑾璎被他刺了一句,心里固然生气,一时也不敢硬碰硬地起冲突。
反倒是程佩生笑了一声,淡淡道:“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干脆把白老师调去水平更高的学校,再来个资质平平的,这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是不是?”
缪昌平心想,可不就应当是这样吗!可他哪里敢真的说出口?没看见秦校长的脸色已狠狠地往下沉了么?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人才,眼看要将三中的洋文短板给补上了,自己却说最好把她送走,这是上赶着找秦校长的不痛快呀!
直到这时候,缪昌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与白瑾璎,绝不能是势不两立的关系!设若只保一个人,难道秦校长会保自己吗?自己先前,实在把白老师得罪的太过了。
于是悬崖勒马,硬是对白瑾璎挤出三分笑脸,赔礼道:“白老师见谅,我是急昏头了,绝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如今还要仰仗白老师的配合,一道解决眼前的难关呢。”
人也乖巧起来,不再轻易开口,只静等着秦校长的发落一般。
程佩生转而请示道:“校长,您怎么说呢?”
秦校长思忖的时候,手里的自来水笔在纸页上一下下地敲着,开口道:“如果要求公平,那就按照这一次的成绩,将六个班级重新再分一遍。分数是学生自己考的,再公平不过。”
才刚说完,又自己将它否决了,“只是这又是大动干戈,到时候不光洋文课,兴许连国文算术的老师,都要有变动。白老师的话我很同意,不能将时间浪费在老师的调换磨合上,眼看几个月后就是正式的考学,太不值当了。”
程佩生也附和一句:“正是如此,况且班级一旦变动,身边的同学势必也是焕然一新,本来玩得好的朋友分开了,心里一定很失落的。临近考学的学生,不光其课业,心情上的影响一样不可小觑。”
秦校长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总算柔和一点,说:“既然班级不能变动,还能怎么办呢?我想,家长们看的无非是成绩罢了,那就只能向他们做一个成绩上的保证。”
威严的目光径直落到缪昌平身上,“总说学无止境,学生们有进步的空间,老师的教学就没有精进的余地吗?缪老师,你既已被家长们架在这儿了,不如就立一个‘军令状'。考虑到先进班的孩子本身分数不低,那就以五分为界,保证最终考学时,先进班的洋文分数提升在五分之上,这期间,就以日常的随堂小测为监督的指标,你能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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