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一个“妈”字咬得极重,实在能听出一种讽刺的意味,同时一张俏脸冷沉着,绷着嘴唇又说,“你不是说房契还在吗?我分到的房子,总有两三处之多,实在不行,就住得远一点,或者卖掉一间,还不够租赁屋子的费用吗?你想让姐姐出钱,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罢,手心向上往前一伸,“房契呢?这是爸爸留给我的,我来保管吧。”
从前住在公馆时,她们就没为钱发过愁,这就避免了□□成的争吵。是以,这还是白瑾琪头一回用这么冷硬坚决的口气和陈芳藻说话呢,加上那向上摊开的手掌,实在让陈芳藻吓得心惊肉跳。
笑容僵硬一瞬,立刻安抚道:“你的东西,当然要给你,只是我在外头东奔西跑地找你,哪里会把房契带在身上?我好好地放在旅店里呢。傻孩子,往后我们住在一起,还怕东西到不了你手上吗?”
陈芳藻想着她刚才的诘问,知道自己一时片刻并不能把女儿说动,她惯会审时度势,现在自己是毫无倚仗的弱势一方,当然只有服软一途。
改口道:“妈妈糊涂,又是妈妈想差了。我当初想着去上海求独立,不就是糊涂劲犯了吗?唉,我现在是决心反省了。你是受过教育有知识的人,往后一切,妈妈都听你的。”
见白瑾琪神情松动却不说话,又添一把火:“我也想了,既然往后要互相照应,我不去见你大姐姐,和她道一个歉,终究说不过去。不过在我拜访之前,你还是得替为娘调和调和,不能让我碰一鼻子灰,太难看了呀。”
白瑾琪惊讶地看她:“你真愿意去见我大姐姐,和她道歉?”
陈芳藻讪笑一下,“我很应当去见她,我看她把你照顾得很好,是以我不光要道歉,还要和她道个谢哩。”
这一个表态,实在扣动了白瑾琪的心房。她舍不得白瑾瑜,同样也割舍不了陈芳藻,可谓是手心手背的局面,设若她们真能和平地相处,那真是再理想不过了。另有一点,只要陈芳藻见过了白瑾瑜,那她再和母亲搬出去住,就算是过了明路了,不必有偷偷摸摸的憋屈感。
再说白瑾瑜,她是很讲道理的一个人,陈芳藻大概有许多地方让她看不过眼,但毕竟是一道生活了十来年的关系,自己若尽全力去调解转圜,不是没有破冰的希望呀......
这样想着,白瑾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向往的笑容。
陈芳藻见了,立刻抓住这个时机,拿出一张旅店的小名片道:“只是我们怎么联系呢?你大姐姐现在正不待见我,我可不敢给你挂电话,找人递消息呢,也有被她截获之可能,暂且还是由你来联系我吧。”
见白瑾琪收了名片,又支吾着问:“瑾琪,你现在,手头方便吗?我说眼下银钱紧张,那不是假话,不过你那几处房产,我是绝不会动的!我想,你两个姐姐总不会一分零花钱也不给你,你看能不能匀给我一些,我这里对付着,也好找人先将房子看起来。”
白瑾琪手上,倒确实攒下三百多块钱。除却平时白瑾瑜给的零花不算,因为最近有意错开晚饭的缘故,白瑾璎也时不时塞给她一些小钱,方便她在外头买点心吃,不要饿着。白瑾琪咬着牙想瘦,倒是把这一笔笔小钱,积少成多地存起来了。
现在看,这钱倒存得很是时候。
白瑾琪略点了点头答应下来,一看手表,哎呀,竟比平时还晚了近半个钟头,当下不敢再耽搁,匆匆别过陈芳藻往家里去。
回到家里,白瑾瑜正坐在沙发上和白瑾璎说笑,一听见她回来便扭头望过来问:“怎么今天比平时还晚些?”可见时刻留意着大门口的动静。
白瑾琪被问得心里一抖,见白瑾瑜并白瑾璎都是笑意盈盈的,实在是很好的气氛,设若自己骤然提及陈芳藻,那无疑是要把这和乐融融的氛围给打破了。不,不,还是慢慢来的好。
于是只说:“和一个同学去咖啡馆坐了坐,一谈话,就忘了时间。”
白瑾瑜瞅了她一眼,漂亮的眉梢微抬,“怎么眼圈红红的?你们戏剧社给你排了哭戏吗?”对此,她也没有多加评判,只是喊来了女佣人,“阿苗,阿苗,给瑾琪拧一条热毛巾敷一敷脸吧!”
白瑾琪只觉得心里一暖,可当视线扫过收拾干净的圆桌子时,心里又一突,她无疑又错过了家里的晚饭。
唉,她和陈芳藻谈话的时候满腹忧郁,哪里有心思吃东西,光喝了两口苦咖啡,本来还想着晚上破例多吃几口犒劳自己呢,结果这个计划也宣告破灭。那怎么办?不如就将瘦的决心坚持到底吧!
白瑾琪舒服地敷了脸便回房间休息,然而到了半夜,那种饥饿却愈发的难以忍受。
她从前抱定了不吃的决心,那就可以咬牙坚持,但因今天生出过“想吃”的念头,潜意识里,对食物渴望的门户,就给打开了。
白瑾琪在床上睡得颇不安稳,三更半夜,竟给饿醒了。
第66章 我这......不要是……
白瑾琪几次闭眼尝试着入睡,都没能成功,于是干脆掀了被子,蹑手蹑脚地摸下了楼。
家里的外国饼干放在哪里来着?可一想到那种硬脆又偏干的口感,配着白水吃,实在也没什么滋味。她一面走一面想,愈是靠近厨房,愈发闻到一丝浓郁的香气,带着钩子的鱼线似的,勾着她一步步蹭过去。
扭开电灯一看,只见炉灶上放着一个陶瓷的大锅,再将锅盖一揭开,黄豆猪脚汤那浓郁霸道的香气,立时带着余温直往人的脸上扑。
白瑾琪当下便控制不住地吞咽一下,几乎已经想象得到它鲜香微黏的口感了,心想:我这许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饱饭的人,今天破例小小喝一碗汤,总不要紧吧?
于是自取了碗勺,盛了奶白浓香的一碗,一勺接一勺,活像品味珍馐一般饮尽了。汤碗见底,那灵动的眼睛又瞥向了锅里炖得软烂晶莹的猪脚,舔着粘乎乎的嘴唇,动摇地想:猪脚是很好的东西,多吃一点,还有美容之功效哩!我虽然要瘦,可肌肤的饱满美丽,也绝不能拉下,故而我吃一个,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下不再有负罪感,舀了一只软嫩猪脚,三两口嗦下肚去。
大半个月来,白瑾琪的五脏庙还是头一回有了“饱腹”的满足感,她美美地回去房间睡觉,想不到这满足感却没能持久,迷迷糊糊快到早上的时候,像是越缠越紧的布条似的,勒得人腹部连带着胸口都发闷。
白瑾琪就是在这一阵难受劲儿下苏醒的,一下床还没有站直呢,便觉得从胃里反上什么来直冲喉头,先就奔去盥洗室吐了个昏天黑地。
脑袋空白地吐完了,刚一想到昨晚上偷喝的猪脚汤,又是一阵恶心打哕。也正是这个时候,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白瑾琪当下被吓得浑身发冷,连呕吐都顾不上了。
我这......不要是怀孕了吧?
一旦往这个方向去深想,便又注意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她每月准时的那几天,这个月还迟迟没有来。
白瑾琪倒吸了口气,只觉得这一下呼吸的工夫,整个后背都发了一层冷汗。仔细想想,她也是根据道听途说,粗略算了算日子和郑家树秘密约会,本来自己算术就是最差的,何况他们两个生手,没轻没重又没分寸,哪里都是漏洞!
怎么办?怎么办?!首要的一点,那就绝不能告诉白瑾瑜!
究其原因,绝不单单因为白瑾瑜在这个家里的威严,白瑾琪的念头要复杂得多。扪心自问,她对自己实在是不坏,也正因如此,自己闹出一场“未婚先孕”来,不要说白瑾瑜会大大地失望,她自己也像被抽了一记耳光似的,想到从前总标榜自己为“新式女性”,那实在是羞愧。
再有一点,为了她想在演艺界发展的事,白瑾瑜已经和她有过争执,尽管她们现在两两装傻,谁也不提这一茬,可这一根导火索就不存在吗?
白瑾瑜本来就对她的艺术梦颇有微词,她正是卯着劲,想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呢。好了,成绩还没拿到,先来了一个孩子,这怎么不是一出巨大的失败?往后她就是稀里糊涂、愚昧轻狂的代名词,这一个污点,就要跟随她一生了!
怎么办、怎么办......
惊惧的冷颤沿着后背往上爬,白瑾琪眼眶一潮,当下就要哭,可那哭声才刚漏出一点前音,就被她捂着嘴硬生生咽了回去。白瑾瑜做贼心虚似的环顾四处,生怕被人看见,赶紧洗了把脸装作无事。
她躲回房间里,心里料定是闯祸了,捂着肚子,陷入一种被人抛弃似的可怜氛围里。心想:我能去找谁?当然是郑家树!他是始作俑者,我倒要听听他怎么说!
只是身体上带着不适,精神上又压了一座大山,那状态可想而知就不会好。
排练结束后,郑家树倒是跑来关心她,白瑾琪专门往隐蔽无人的地方走,状似无意地压低了声音道:“没什么,我想到昨天大家说的女明星怀孕的事,心里有点慌。万一我也——这种事是说不准的呀。”
郑家树似乎是觉得她的想法有些可笑,说:“胡说八道,没有的事。而且我每次不都是在外面吗,不会有的。”
白瑾琪听着他轻巧的口吻便觉得心里有气,当下停住脚步,正了脸色看着他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吗?如果有了呢?”
白瑾琪在学校里,一直是活泼泼又骄傲的样子,骤然收起了笑容,反倒让郑家树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到底太年轻又少担当,先是一惊,随后都是心慌,渐渐地,脸上的微笑都消沉了,随即意识到这表情可不好,才刻意提了提嘴角含糊道:“你也说是‘如果',你们女孩儿总爱自己吓唬自己,白白的担惊受怕。”
他虽然想过和白瑾琪结婚,可那到底是爱情上头时的冲动念头,他心里喜欢是不假,可突然冒出一个孩子,那可不是妙事。
郑家树偷觑一眼,见白瑾琪并不说话,只是沉沉地将他看着,下意识便避开了视线,半心虚半安抚道:“你最近怎么格外的多思多想?是不是晚上睡得不好?那就快回去休息吧,咱们现在谈这些太早了......”
白瑾琪倒不是伤心,只是发现一起闯祸的人担不了事,心里加倍的后悔罢了:自己真不该为了一点好奇和新鲜劲,就不顾后果地,全凭兴致来做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她的心真像是变成块石头,直直地往脚底下坠呢!
她心里发冷,连带着嘴里也发出一声冷笑,道:“你说的不对,哪里是谈这些太早,我要不要和你来谈这些,那还是两说呢。”
扭头往回走的途中,却再一次福至心灵——不对不对,除去郑家树,还能去找陈芳藻呀!她此刻人就在北京!她一个大人,又有生育的经验,总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
于是立刻写了张字条,雇了个黄包车夫送去陈芳藻落脚的酒店,隔天就把人约了出来。
陈芳藻初时还满心欢喜,以为字条上写的“有要事商量”,是白瑾琪已在两个姐姐那里打通了关节,要和她进一步商议搬家的事呢。想不到白瑾琪开口就是一句“我好像怀孕了”,吓得她脸色一白。
陈芳藻又惊又疑:“你怎么就怀孕了?谁的?!”可下一秒,那神情又一变,笑着问,“你交男友了?什么人?瞧我,我们瑾琪的眼光总归不差的,既然有了,那就结婚好了,正好可以搬出来,再把妈妈接过去。我和你说,姑娘们就该在花骨朵儿一样的年纪里找个好人家嫁了,你大姐姐那样的,那就太大了。”
陈芳藻堆了满脸的笑容,甚至还透出一点可喜和自得来,白瑾琪心里烦闷,忍不住打断道:“你别管是什么人,反正结婚绝不能够,孩子也绝对不要,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怎么办——”
陈芳藻的情绪一下就转喜为怒了,瞪着白瑾琪道:“胡说八道!怎么就不能结婚?是对方不愿意负责任吗?那不能够!你还叫我别管,我是你妈,我能不管吗?!还有你两个姐姐也有责任,你年纪小不懂事,她们也不知道看着你一点吗!我非得和她们说说理去不可——”
白瑾琪本来心里就急迫,现在听她怪这怪那,最后还怪到白瑾瑜和白瑾璎头上,又更添几分难堪,加重口气道:“你管我什么?你要真管我,当初怎么就把我抛下了呢?”
这样一说,陈芳藻果然哑火了。白瑾琪也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赶紧哭诉道:“妈,现在怎么办呢?要不你陪我去医院里做一个检查吧,我一个人实在害怕......”
陈芳藻做了亏心事,很怕她把先前的旧账再翻出来,只好不再多问。也急道:“孩子,你傻呀!这件事瞒得越紧越好,哪里能大张旗鼓地上医院?医院里的护士,就没有不爱嚼舌根子的,病人也多,但凡碰见一个认识你的人,你怎样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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