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机立在床头柜上。
侧身和他说起团队里有个叫程雨晴的姑娘即将在年中和crush订婚,说起陆承羡跨行做起了校外辅导老师,说起她舅舅舅妈关了店去香港探望梁祖……
说起老教授的妻子。
老伴去世后,师母住在养老院浇花下棋,精神矍铄,没想到几年过去,还能一眼认出她是当年统计学院2012级最小的学生。
还有狄鹤。
京城狄家开设赌场被查,核心人物已被依法拘役,他自己则因线上赌博被拘留了几天,很快就出来了,没进牢里。
儿童节那天,梁惊水和温煦一同去了荷光道,广海分部的脱班社早已换了一批人。
温煦听说狄鹤家道中落,把所有的流通资产变卖,并没有多惊讶。她看向表情同样淡定的梁惊水,说她上个月打车匹配到了一个司机。
头发长到披肩,胡子也邋遢,凭借声音认出是狄鹤。
他正在听租赁车里的车载广播:“尾号9164,反正咱们这辈子就这一面,我是真伤心,想跟你掏掏心窝子。这新闻里头说的三井集团内部的神秘女幕僚,是我特喜欢的人。”
没想到尾号9164,居然是温煦。
她没搭狄鹤的话,盯着手机导航程序,让他老实点别给她绕路。
狄鹤愣了愣,从后视镜里认出她是梁惊水生日会上口无遮拦的好友,默默调转方向。
自打梁惊水返港后,狄鹤辞去脱班社的职务,回京城过起了闲散阔少的日子,没料到再回广海还能撞见和她相关的人。
他没法装作不在意。
不可避免想起5月11日清晨,“世纪之吻”红字霸占头版,配图是商宗与梁惊水在甲板上的深吻。
下方还有几张小图,梁惊水穿着一件紫色高定,手捧曼塔玫瑰,笑容像被精致的妆容封裹在了脸上,自头至尾,幸福地看着商宗。
与之同步曝光的,是商宗被正式任命为三井集团下任掌舵者的报道。
遥不可及。
狄鹤又想起去年八月,无人机在广海上空编织出一张星网,不同角度映出的英文字样各不相同。
唯独在俱乐部所在的荷光道,抬头就能看见那行讯息——She is mine.
他兀自笑起来,说:“比不过,比不过。”
温煦心里慌得一批,怕这人发疯,只能硬着头皮敷衍几句安慰。
“我以前家里穷,没法感同身受你家道中落的滋味。我听惊水说过,第一次见你时你是司机,那会儿是有钱人图个新鲜玩体验生活。现在真成了司机,那就踏踏实实过吧。”
温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惊水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红灯口,狄鹤转过来看她:“她都快烦死我了,哪还能盼着我好啊?”
温煦说:“那你就一直在广海绕吧,12分扣完再扣,绕到你接到一个叫梁惊水的乘客,亲口问她,反正你根本忘不了她吧?”
狄鹤呆住了好半晌。
忘不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
那天之后,广海多了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司机,长相出挑,昼伏夜出,成了市区的单王。
人这一生,总得有个寄托。
故事里有些人忘不了,余下的时光,便是用来思念的。
梁惊水于是听完点了点头,没有怪温煦多说那一句,沉默几秒,说她有车,未来也不会在广海打车。
彼时彼刻,温煦没有告诉她,她是在郭璟佑一次醉酒后,无意知晓梁徽的死因,何其惨烈。
梁惊水也不会料到,七月安奵生产的同时,08年梁徽之死的旧案被重新提起覆核,而推动申诉、要求翻案的人,正是商宗。
那时她兴致寥寥地点完一杯酒,看着俱乐部里陌生的面孔,没什么说话的欲望。她给温煦看天水围分部的照片,郭璟佑和商卓霖一左一右当吧台门神。隔空传送给温煦,听见她晦涩地说:“惊水,只管往前看,你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
联名活动经过最后确认,场地由云链总部转至户外地标举行,适合品牌曝光和大型公关活动。
广海近几年发展很快,户外广场云集国际品牌和创新空间,较首都水平已经非常接近。梁惊水载着Chloe往科技园区开,沿途见到近二十辆超跑呼啸而过。
一下车,依然是两位风光的年轻新星。
接待人瞄了眼马自达的卡姿兰大眼睛,笑意融融地夸梁惊水车品可爱,和她干练的外形倒是不相衬。
梁惊水摇摇头说不是,只是看它便宜买的,开烂了再换。
接待人哎唷一声,没再这话题上投入太多时间:“瞧我多笨,一直让二位站在太阳底下晒,快快快,赶紧进场地吧,里面有冷气。”
各行各业都是人精,一辆车都能聊出惊涛骇浪。
科技园离大学不到2公里,建筑外里都很有盗梦空间感,接待人将两人引到后台,寒暄了几句就离开了。
Chloe需要与模特们进行彩排,梁惊水帮了一会就被推走,让她先去换衣服,好好准备上场致辞,接下来的活动画面将会在财经频道直播,必须无懈可击。
“要是台上不记得词,我第一个将你的糗样做成gif。”
梁惊水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回到后台换上服装。
致敬02年梁徽香港国际时装节上的春夏造型,花呢外套和反向褶皱的栗色筒裙,锦缎高跟鞋上点缀珠饰,散发着暗淡闪。
造型师问她对发型有什么想法时,梁惊水横掌对着下巴:“剪到这。”
剪落的发丝在光下悬浮,镜中的倒影渐渐与梁徽的面容相叠,模糊了时间的界限。
那些年,他为她一掷千金,拍下重达15.72克拉的艳彩蓝钻;
他带她去塞班岛,在13000英尺的高空中牵着她的手高喊老婆我好爱你,落地后自己先吐了,还逞强说下次去新西兰的皇后镇跳伞,那里是世界冒险之都。
梁徽在日记里写:
我以为他会信守承诺一辈子。
那页夹着一张照片,是他们在纽约世贸双子塔前的游客照。
母亲怎么会想到,美利坚的双子塔成了历史,父亲的爱也成了往事。
不知坐了多久,后台只剩梁惊水一人。
门口响起敲门声,她恍惚间没有回应,直到Chloe失去耐心走进来。
“活动快开始了,怎么叫你也不……”
Chloe看到她的头发短了一截,话音生生顿住。
那套造型经典隽永,连Chloe小时候都曾在电视上见过。临换场时间紧迫,地上是一团来不及收拾的碎发。
梁惊水看上去状态还行,没有想象中那么睹“人”思人,还转头对她一笑:“抱歉,刚刚走神没听到,我现在过去。”
放眼整个大湾区,恐怕再难觅得一人能与昔日香港的时尚传奇相仿。
除了传奇的女儿。
正因如此,她觉得梁惊水即将走的每一步,都是被人嵌进眼睛里的。
Chloe忧心如焚:“这里可是直播,你真想清楚了吗?”
两人无言好半晌,出乎她的意料,梁惊水慢慢起身来抱住了她,寻求安慰似的偎在她肩头:“我没想清楚,也好怕,说不定今天过去饭碗还保不住。”
“要不然算了?”
“不行。”
“……”
Chloe拍拍她的背,说:“那就直接上,大不了被辞了,还能去商先生的集团上班。”
梁惊水酸楚道:“那也太没出息了。”
Chloe打趣:“以前新闻说你是顶级捞女,我差点笑出声。”
她说没见过梁惊水这种生怕占金主便宜的“捞女”,连门槛都迈不进,改天去和人家温煦取经怎么当捞女。
“捞女也能见家长吗?”
“捞女不会,但女朋友会。”
Chloe唯恐天下不乱,笑着说:“随份子的时候给你和商先生包个大的。”
梁惊水双手交叉:“打住。”
也只有她觉得那一天还很远。
下午两点,秀场正式开场。
两侧观众席就座的包括广海云链高层管理团队、时尚产业投资人、各大品牌市场总监,以及受邀的科技与商务部门代表,一水儿的大腕。
投影屏上滚动着APP的启动画面,轨道摄像沿T台滑动,高空摇臂从全景俯拍至特写,模特按照彩排的顺序登场展示。
梁惊水站在舞台侧翼,看着模特们轮番亮相,像万花筒不停旋转。
她本以为自己看到观众席第一排的单百川会很平静,然而盯着不过须臾,仰头飞快眨眼,吞回喉部的酸胀。
几乎不用酝酿,一眼便牵引情绪。
单百川没有像周围人那样举着手机,沉默地看着来往的模特,了无生趣。但他的身份让他无法缺席这场活动。
正合梁惊水的期待。
她对他而言一直是一个职员,那封邮件送出也没有区别。他很少会容许旁人触碰他不为人知的往事。那很消耗精力,对他这样日理万机的人而言,显得多余无谓。
毕竟他辛劳到,连梁徽去世后都无暇质疑死因,也不打算见“女儿”的最后一面。
梁惊水曾在福布斯排行榜上瞥见公司某位高层的名字,第一反应是狄鹤科普的知识。这种榜单上的名字,多半只是东家挂名,风光无限的背后,不过是替真正的庄家效力。
单百川正是那个掌控全局的庄家。
商琛给了单百川启动资金,谁都没想到他居然能在短时间内踩准政策红利,将原始资金数倍翻涨。从传统金融到科技产业,如今他借着梁惊水的创意,将资本触角伸入时尚产业,这两年概念股被迅速推高,最后趁着市场预期拉满,狠捞了一票。
梁惊水心里清楚,单百川没打算让这款App存活超过五年。
等到那一天,股价崩盘,大量投资者被套牢,可能她今天这段致辞会被财经圈反复拿出来鞭尸。
如果赌上梁徽呢?
你还会舍得吗?
梁惊水和最后一名模特眼神交接,扬起唇角,踩着高跟鞋走出侧翼的阴翳。
“这不是云链的功臣梁惊水吗?”高层拉近手机焦距,半开玩笑地说,“单总,瞧她走得有模有样,好像是专业的。”
单百川挑起眼,好像在审度。他身上有股子和光同尘的气质,品茶读书看画展、商战开会搞财报,分明从工作到兴趣爱好都极其风雅,却总让人觉得他深藏若虚。
高层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而他只是笑说:“不专业怎么能瞄准这个新赛道?她倒是真心为公司尽力,没有私吞这个绝佳概念。”
单百川有高度近视,直到梁惊水走到T台中央,他才真正地看清那套时装。
这时候任凭高层说什么,他都勉力地“嗯”,或者干脆沉默,目光不知是望着台上的女模特,还是望着某个无意义的方向。
高层敏锐地嗅到一丝气息。
梁惊水是个很好的讲述者,特别是在台上输出这款App的概念灵感,她提到母亲梁徽。
“时代有些久远,不知道台下观众有多少记得这位名模的名字。前辈梁徽最火的时代是千禧年,那时她在香港可谓家喻户晓。Aaron Wong也正因为她的存在,才逐渐崭露头角,成为了王牌经纪人。2007年,她曾计划成立个人品牌,但很不幸,08年,梁徽——我的母亲——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台下一片哗然。
诸多时尚人士,怎会不知梁徽昔日的传奇。
最震惊的莫过于站在台上的这位。2016年,她短暂涉足时尚业,在正当红之际辞去高薪职位,转投金融界。
直到此刻,她竟是梁徽的女儿。
梁惊水这身向梁徽致敬的时装,再加上那张如同复制般的脸庞。她方才在台上走秀时,令许多年长的时尚人士一瞬恍惚,仿佛千禧年代那位惊艳东亚的第一尤物再度现身。
说完那段话,她抿唇低头。
眼泪啪嗒两下砸在麦克风底座。
很多情绪在她身体里积攒已久:“但是这样的一个人,有时候也会怨恨自己的名气。”
如今再回想,梁惊水也觉得当时玩得过火了点。
但她从不觉得多后悔。至少在那个时刻,她当众点名蒲州单家的家主单忌,揭露十三年前他对梁徽的不轨之事,强调诉讼时效尚有七年。
面对镜头,她甩下一句——剩下的时间,她会不断替梁徽提起公诉。
单忌,来日方长。
众口铄金,这场堪称财经台史上最大的直播事故迅速登上内地热搜。
Chloe和温煦在外面下馆子,四周嘈杂的谈话声中,无一例外都在议论这场为母讨公道的大胆宣告。
两人对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又不敢打电话吵醒睡得正香的梁惊水。
就说稀奇不稀奇吧。
头一次见有人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壮举,还能一觉睡得安稳。
Chloe在馆里离导播组很近,那时清楚地看到副导演急得跺脚,让人赶紧切广告,谁料总导演盯着舞台,说不急。
台下年过四十的观众中,有一大半是梁徽的粉丝。听着梁惊水在台上的诉说,每个人都恨得咬紧牙关,不愿让梁徽在这样的污点中陨落,更不愿错过仅剩的诉讼时效。
总导演帮的不是梁惊水,而是曾经让无数人追随的信念。
很奇妙。这些年梁惊水也算是千帆历尽,终于让那场沉默了十三年的真相,重回众人眼前。
她此生的苦应该就挨到这了。
对面的汤碗里晃动,泛起细碎涟漪。
Chloe怔了一瞬,抬眼望去,才发现温煦的泪珠沿着下颌缓缓滑落,一滴接一滴,止不住地落下。
“我真怕她扛不住。”温煦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句话。
Chloe不解,望着她紧握筷子至指节发白,只心想:
这碗汤,一定咸得透心。
*
半梦半醒时分,梁惊水起身关闭手机的勿扰模式。
一整晚,内地和香港的社交媒体被消息淹没,几乎都是对她情绪的关切,对她母亲遭遇的惋惜。
是真情还是假意,她也懒得揣测。
切回微信。
置顶头像右上角有个红点。
还未点进对话框,她的目光落在那句“辛苦了”上,夜深突然很沉很重地一声疏气,白天的意识全都清清楚楚钻了回来。
她单手倒夹着烟,倚在阳台上,拨通了商宗的视频电话。
他在屏幕里帅得光风霁月。
梁惊水就这么一直笑,一直笑,像是新手第一次含住烟蒂,吐出的烟轻薄虚浮,没有过肺。然后在晚风里连声咳嗽,眼角的泪像是呛出来的。
“你长得真俊啊。”她装女流氓。
商宗的声音隔着磁波传来:“水水,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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