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跳极快,有些心虚地用游戏界面遮住文档,握着鼠标漫无目的地浇水、收菜、去小镇上给喜欢的NPC塞巴斯蒂安送礼物。鹈鹕镇里过了五六个春秋,赚的钱离现实里那瓶法国酒的价格还差得远。
男人走出浴室时衬衫半敞,两湾锁骨在灯光下刻出耸拔的影线,他从身后笼下扣住她手腕,言简意赅:“又在偷情?”
梁惊水不由缩起脖子,辩解道:“他只是一个住在地下室的可怜npc,你冤枉我!”
“你的同情心这么泛滥……”
对方在她耳边笑了下,嗓音里含着未散的暖意,“怎么不同情同情我为你豪掷千金的那场饭局?那单生意本来我不打算接手,可那群狐狸一看就觉得它成了,结果你也知道,我不得不陷进去。”
……
彼时的梁惊水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后果。她只把商先生当作任务对象,无意将关系更进一步,也没想过他们之间存在其他的可能性。
法国酒被侍应生小心翼翼从雕刻精美的盒子里取出,瓶身对准开瓶器,缓缓转动。
塞子大概拔出三分之一时,一个体型偏宽的大头老总,叫停了他的动作:“ok,做得唔错,你把酒放下出去吧。”
这种地方工作最忌讳刨根问底,侍应生照做后,转身离开包间,妥当地关上门。
大头老总拍了拍女伴的臀部,女人心领神会,站起来用青葱般的手指握住瓶身,瓶口对着圆桌上每个面孔滑过一遍。
她的嗓子几乎是无法发声的沙哑:“各位老总,恭喜发财,财源广进,生意兴隆!”
说完,女人低头将酒瓶细窄的圆柱体抵住喉口,竟生生将余下的瓶塞吸了出来。
梁惊水呆坐在那里,感觉左胸像是被什么钝器猛击了一下。
她竭力压下生理上的不适,目光追随着擦干嘴角的女人,绕桌为每位在座的男人逐一斟酒。
回过神来,身侧的商宗不知何时起直勾勾地凝视她,一贯的温柔也褪下去些。那双眸里没有慌乱,没有错愕,深邃且沉默,对于这种场合早已见惯不惊。
女人端着酒瓶款款而来,声音的干涩感让每个字都显得艰难:“商先生,恭喜发财。”说着就要倾倒酒瓶,商宗并未阻止。
通红的酒液液体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曲线的轨迹,恰好半透明地隔绝了梁惊水的视野,像是被割开一个深深的缺口,横亘在他们之间。
足以证明,她从未真正收到来自商宗那个世界的邀请函。
她,与眼前为男人献酒的女人,并无区别。
那瓶红酒微妙地略过了梁惊水所在的位置,转去下一个男人的高酒杯里。
场上也没谁觉得哪里不对。
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角落里默默地陪伴、低头顺从,做一个本分的漂亮瓶子,不主动参与案间决策。
眼见进展如期,大头老总笑得爽朗:“没想到商先生这么赏脸,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单生意会黄,睇到而家都几顺利。”
商宗嘴唇略勾,手指捻起酒杯朝他示意。
让梁惊水感到诧异的是,看他这样的举动,她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砰砰砰”无法安宁。
下一秒,酒杯轻轻落在桌面上,没有丝毫声响。杯里的酒液如丝般波动。
他没有解释他待会要开车,老总也压根没问,有些东西到了就行。
她这才感到肩膀下沉,身体恢复了平衡。
酒过三巡,这家会所的菜品就如同商宗所说,确实精致可口,和她和温煦去的那家大排档是不同的美味。梁惊水既不像那些女伴一样殷勤地给男人夹菜,也没多言一句,注意力放在桌上的美食上。整场下来,她反倒是吃得最多的一个。
等梁惊水放下筷子,所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她这边。她若无其事地擦擦嘴,忽视那些眼神里的负面情绪。
起身时,她很顺带地和商宗交代了一句:“谢谢款待,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有个女伴出声:“可是你是和商先生来的,不应该等商先生……”
梁惊水口吻淡淡:“商先生进来的时候就说清楚了,我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提前离席?”
女伴哑口无言。
梁惊水推门出去时头也没回,狐狸们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各自不约而同地看向商宗,掂量着要不要冒这个风险开口。
商宗点燃一根雪茄,只抽了几口,拿着烟的那只手肘搭在案上,一副慵懒不在意的态度。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忽然间,大头老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你都到结婚嘅年纪啦,我听讲董夫人都为你操心,要唔要我介绍几个年轻啲嘅畀你?”他的语气不紧不慢,话题悄然转向了一个更为日常的话题。
偏偏有不识相的人重提起:“对啦,要跟刚才那个靓妹一样年轻的才好。”
“我喜欢成熟的,”商宗呵口气,听不出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她才20岁。”
*
梁惊水从会所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略微熟悉的背影钻进了一辆SUV的副驾里,正想透过后窗仔细看,那辆车却猛地加速,一溜烟地消失在视野里。
她的目光只来得及看到车尾那张靓号车牌,“B88888”,在风中晃出对称的残影。
梁惊水满腹疑惑地盯了街道几秒,发现自己并不能放下心,捞出手机给温煦打电话。
耳边系统的铃声几乎要自动挂断时,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惊水?”
“你睡了?”她问。
温煦沉默几秒,再开口时连带声线也发困起来:“对啊,我睡着有一会了。”她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梁惊水皱眉:“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平时这个点刚醒?你现在是不是在……”
转眼瞄了下坐标,续上那句话。
那边鼻息一下沉急:“我在家,跟我对象在一块,床上。别的你还是别多问,我不好意思直说。”
梁惊水回过神,抿了会嘴:“……打扰了,再见。”
通话结束。梁惊水双颊浮出两团热气,没料到一时晃眼,促就了那通电话的尴尬。
反过头想想也是,温煦是一个平时拍素材都懒得出门的宅女,怎么可能大晚上跑到这种地方来。
饭后脑周发胀,往前走时周围空气也变得粘稠,梁惊水心头愈躁。
她置身于这些上流阶层的交往中,因为身边有商先生的存在,那群人礼貌的微笑和恭维的言辞,才更让她感到自己是个开了挂的不速之客。
她还得感谢他,没有在开场时介绍她为“女伴”,让她得以避免在随后的应酬中,不得不摆出一副顺从依附的姿态,也给她的中途离场铺垫了理由。
梁惊水越想越郁闷,蔫耷耷地从七星王烟盒里磕出一根烟,这烟便宜,却呛得厉害。
她皱了皱眉,还是掌心拢火准备点上——她没得选了。
“单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是商宗的声音,梁惊水心漏一拍,她变得像只机警的鼹鼠,整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到报纸档雨棚后面,只露出一只黑眼仁查探敌情。
商宗像是谈完了生意才来的,领带随意松开垂在胸前,后脑仰在跑车的座椅上,侧过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脱离应酬的他少了一半凌厉,气场平缓,瞧着小姑娘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她有着年轻女孩特有的可爱,嘴里含着一根烟,神情带点心虚,像个从大人抽屉里偷烟的女高中生。听到他说要送她,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下来,像小孩听到奖励时没能藏住的雀跃。
可下一刻,她反应过来自己理应讨厌他,皱起鼻梁,眉压眼,一副防范恶人的凶狠模样。
商宗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供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他好像有些不舍得带进这个圈子了。
第10章 “计划唔赶变化。”
那顿饭的寒凉菜品吃多了,梁惊水斜靠在副驾,耳边引擎声混着风声,太阳穴隐隐发麻。
也许是中环CBD的高楼如庞然巨兽,车窗外密集的灯火刺痛了她仰望的视线,那天,她感到一种悚然的坠落感,连同香港这座城市一同下沉。
咔嚓,咔嚓,咔嚓。
在香港,手机相机的快门声和闪光灯声音无法关闭。
一辆崭新的超跑停在街角,引来了不少围观,立刻有人举起手机拍照,闪光灯亮得像红毯现场。
梁惊水叹口气,扯着眼角瞥他:“有种自己是女明星的即视感。”
商宗微哂:“不喜欢么?”
梁惊水微顿,想了想说:“我不确定。我母亲以前就是聚光灯中心的人,小时候我觉得很骄傲,但是现在却不知道了。”
德辅道中像是城市脉搏的缩影,广告屏和车灯将黑夜点亮成白昼,柯尼塞格滞在路道上,车轮缓慢地碾过地面。
没得到回复,梁惊水回头,视野瞬间被男人那双定定凝视她的眼眸占据。
那一刻,像有什么无声的电流划过空气。
他没移开,而她也没装作不以为意。
只是多停了一秒,足以让气氛有些微妙。
商宗的眼窝很深,单眼皮叠出仿佛两层的错觉。窗外的闪光灯掠过,他的瞳孔显得不那么纯黑,而是泛着浅浅的灰,像一口被忧郁与压抑攀绕的枯井。
“为什么?”他遂她的意开口。
梁惊水避开那道目光,徐徐道出:“我只是觉得她很光鲜亮丽,住在高档住宅里,有很多人爱她。可成年后再回头想,那时她演出完回家,十次有九次会抱着我哭。所以我才不确定,聚光灯带给她的究竟是荣耀还是苦难。”
年轻女孩眼底空空,讲述母亲的故事时,仿佛说的只是一个遥远的人。
商宗蹙着眉,有些念头,在沉退的一瞬轻轻波动。
前方路段渐有疏通的迹象,他驾车向前,路灯的光影在延展,夜色无尽稀薄,有些事像织在混乱经纬中的结,扯动一根线头便乱成一团。
后来梁惊水没继续说了,他冲她眯了下眼睛:“单小姐,你为什么来香港?”
梁惊水的背是僵硬得:“玩呗。”
商宗转过脸,笑着不语,好像是为了不揭穿她。
这姑娘偏偏不领情:“拜您所赐,我现在几乎身无分文,只能等新的银行卡办下来再去玩了。”
商宗呵笑了声,看着她的脸色,这回是故意,一寸一寸往里怼:“一个正常的大陆游客遇到这种情况,应该第一时间返航。你的卡被锁是我的疏忽,但黑卡给你后,我没看到你有任何消费记录。”
梁惊水果然中计:“别说了。”
商宗侧眸,那张羞赧,怨愤又懊恼的小脸啊,太年轻,什么心事也藏不住,鲜活得引起人的恶念。
他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我现在欠你这么多,连我朋友都跟着欠上你的钱了。我什么人什么身份啊,哪敢那么厚脸皮再用你商卓霖的卡!”
整个车内空间陷入寂静。
话语停滞,两人周身的气场被那句话搅动,像银河中的星球,瞬间坠入无声的真空。
商宗叹息一声,碰了下她的脸:“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你因为我的缘故,在香港过得不如意。”
他无需花心思哄人,但那天,掌心里的细腻逃窜,借着路灯,他看清楚她孱弱却似芦荻般的模样,倔强,执拗,又掩不住一抹孩子般的胆怯,罕见地破例了。
毕竟,是他一开始用锁卡的方式试探她,想确认她是不是当年资助的那个女孩。
错在他先。
车子驶入上海街的区域,之前还信誓旦旦要在今晚拿下项目合作的梁惊水,此刻气鼓鼓地下了车,连一眼都不愿往后瞧。
那晚是在鸡尾酒会前夕,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梁惊水未曾想到,再次相逢时,他们的关系会发生质变。
*
梁惊水新银行卡下来后,将那张黑卡收进行李箱内层,打算下次还给它的主人。
白天她几乎不待在住处,尽管自己也有抽烟的习惯,却无法忍受屋里全天弥漫着二手烟的气味。
那段时间,温煦的作息出奇地规律起来,经常约梁惊水去吃早茶,过后去网红店买两杯咖啡打卡,拍照上传到微博和ins。
梁惊水咬着纸质吸管,扫过温煦新入的Kelly包。
光是配些华而不实的家居用品、珠宝和成衣,要二十多万才能拿下这款。
她没跟温煦见外:“你哪来的钱买这个包?不是还在帮郑锡吗?”
温煦最近肤色浅了一些,回答得干脆:“义乌的。”
这个借口合理且无懈可击,梁惊水不是名牌鉴别行家,觉得哪里怪怪的,也没疑心追问。
从认识温煦起,她就常穿着带logo的招摇服装上课。班主任知道她是留守儿童,不便联系监护人,担心她误入歧途,多次把她叫到办公室谈话。
那些衣服是温煦男友送的,但她在办公室谎称从A货批发市场购入。
老师语重心长劝她不要为虚荣买假货,影响班风,其他话没再多说。
后来,温煦不再穿那些低奢logo的衣服,换上普通人认不出的昂贵品牌上学,倒也平安无事度过了那几年。
梁惊水懒得深究,温煦现在是不是还对她用当年对付班主任的那一套手段。只要温煦经历过那件事后,能平常心面对就行了。
温煦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明天我有个秀,在中环海滨活动空间。我有内部票,你过来帮我拍几张照吧。”
“你怎么跑去当model了?油管呢?”
温煦心不在焉地拨弄指甲:“最近不是在帮郑锡还账么,光靠油管哪够呀,总得找点兼职干干。”
梁惊水还想往下盘问,温煦眯眼盯她:“你就给一句话,来不来,这可是老娘的处女秀。”
“来来来。”她托腮笑道。
温煦的走秀时间是次日下午四点,基金公司的鸡尾酒会则定在晚上七点,两处地点都在中环附近,刚好给梁惊水预留充足的时间来回周转。
开放式的场地坐落在维港沿岸,草地铺展在中心,部分区域设有透明玻璃顶棚,引入自然光同时提供遮蔽。
梁惊水的目光掠过入座的人群,最终停在后台熟悉的身影上。
“温煦!”她扬声喊了一句。
温煦正在调整身上的衣裙,一见她来,笑得眉眼弯弯,“都怪我脑笨记错时间了,让你白白早到了一小时。”
“这没事,我去那边坐着等开场就行。”
梁惊水问起更在意的事,“不过你给我VIP-1的票是真的假的?座位还是金色的,不是说只是你的兼职吗?”
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正对T台,视野开阔,角度绝佳。坐在那片区域的,要么是时尚界核心人物,要么是品牌的重要合作伙伴。由此可见,她坐在那里有多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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