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原先有一家布料行,为了给夫君治病,只得把铺面盘给了族中兄长,拿了钱继续为夫君求医。”
“上月初,听南疆来的行脚商提到云灵谷医术超群,谷主更是心怀慈悲之人,便想着带些布料一路边走边卖,路途中赚点盘缠好为夫君求医。”
妇人终于忍不住,声音呜呜咽咽起来:“可是……可是居然遇到了山贼,沿路的人都说进了永州便到了苍梧山,进了苍梧山便算到了云灵谷……可是夫君他……”
云景怡安静地听着,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万分沉重。眼前的妇人相貌姣好,虽然年过三十,但是白皙柔润的脸颊上没有一丝皱纹,她的衣着虽然没有精致绣纹,倒也别致新雅,而那位身受重伤的夫君却穿着常见的布衣。
想必她的夫君一定很珍爱她,尽管铺面不在,也依旧尽最大所能给予她最好的东西。
谁的一生,不想被人捧在掌心中,万分呵护呢?
耳边的哭泣声轻了几分,应该是妇人心中安稳了些许,云景怡默默地从包裹中拿出两个药盒,递到妇人面前:“里面的药丸,每日服用三次,一次一颗,两种药丸服用时间错开半个时辰即可。”
妇人怔了怔神情,怯怯地伸手接过,因为哭得久了,嗓音有些沙哑:“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他日,妾身一定上门叩谢。”
云景怡轻轻笑了笑:“夫人客气了,萍水相逢。”
她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子,此刻他的气息逐渐恢复了一些,然而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妇人啼哭良久男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云景怡心中半悬着,这个男子能不能回转,就看今夜了。
“夫人,待你的夫君转至府衙后,一定记得给他服下药丸,”云景怡思虑良久,还是决定告诉她,“只要撑过今夜他便可活命。”
妇人点了点头,狠狠握紧手中两盒药,她充满信心的看着自己的夫君,脸上露出一丝欣喜:“夫君一定会撑过今夜。”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脸庞,流连不舍:“因为,我腹中已经有了我们俩的骨肉。”
她居然怀有身孕?!
云景怡看向她小腹的位置,果然那个部位已经微微凸起,隔着衣衫看起来已有五个月份那么大了,方才她跪在地上向那些官兵磕头哀求,竟然完全不像一位有孕之人,她一定也很爱自己的夫君吧。
怀着身孕,陪着身患重疾的夫君长途跋涉求医,这世间的茫茫众生脆弱如草芥,不知哪一阵风吹起,就会飘零而散。
“夫人,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云景怡见她心神稳定了许多,刚要站起身,似乎是跪坐得久了,突然腿上传来一阵麻木,令她的身子歪歪斜斜快要摔倒在地。
“小心!”
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稳稳扶住她的身子,云景怡转身看向那人,沈星煜左手扶着她,似乎是因为衣衫上的血迹,他又与自己保持着一些间距。
“谢谢沈将军,”云景怡一手撑着他的手掌,弯腰捶了捶麻木的腿,仿佛是在安慰自己,“还好本医师医术超绝,没有耽搁将军太多时间。”
“嗯,多谢医师体谅在下。”沈星煜的声音极低,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
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云景怡俯身拿起包裹,她想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然而刚刚动了一下,那只炽热的手掌突然加重了力道,将她的手扣的更紧了。
“沈将军,我可以自己走了。”云景怡再度用力试抽了一下,那只手依旧没有松缓力道,他的手指压着自己手背,带着一种无法抵抗的力道,让人不由得疑惑。
沈星煜侧过身子,将她整个人笼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之下,同时挡住驿站门口孟子岚若有若无的视线,他的目光注视着眼前人,她一头乌发用簪子随意挽起,莹白纤细的脖颈下,露出隐隐锁骨。
虽然面容已经大改,可是,她还是她,她永远不会变。
“有奖励。”沈星煜薄唇抿了抿,悄然低语。
正当云景怡诧异他的奖励是什么意思是,一个身穿松青色官服的人走了过来,沈星煜看到孟子岚,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不会有事。”
云景怡并不想听到他们之间谈论什么,再次用力,这次终于从他掌中抽出了手,她在纷乱的人群中找到了五鹰卫,看到他们收起了手中长刀,将林青鸾护在中间,虽然没有其他动作,但是那些官兵丝毫不敢上前询问。
一些伤者家眷见到方才医师救人,看到那几个手中握着长刀的侍卫,战战兢兢地上前求了一些药,云景怡和林青鸾皆慷慨相赠。
她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一身玄衣,不知他们在商谈什么,那个巡查史始终都是一副表情,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沈星煜一直立在原地,过了一会,那名巡查史朝沈星煜俯身行礼,又朝身后挥手示意,那些官兵整齐划一地向后退了一丈,留出一条可容马匹通行的路。
沈星煜转过身,凌厉双眼示意了一个眼神,五鹰卫便从马厩中牵马而来,见到众人准备离开驿站,云景怡拉着林青鸾刚想抬步,方才那名妇人突然抱着一叠东西走了过来。
她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此刻看起来不像方才那么狼狈:“这些是我和夫君带来的一些常见衣物,虽然并不名贵,但是也可稍作替换,医师身上沾了血迹,妾身实在是……”
云景怡将她递到面前的东西推了回去,谢绝了她的好意:“夫人不必如此。”
妇人再度将衣物递了过来,言语诚恳:“拙夫已经被抬入前往府衙的车内,妾身不能久留,请您一定要收下此物。”
云景怡刚想再度推回去,那名妇人却突然将衣物放在她的手臂上,声音略微带了一些急切:“妾身还要照料拙夫,请医师留步。”
她说完,朝云景怡行礼,转身朝驿站外匆匆走去。
云景怡只得抱紧了怀中衣物,幸好这些衣物并不厚实,她拉着林青鸾跟了上去。
……………
一行人马离开永州,经过一处偏僻官道时,云景怡喊沈星煜停下马蹄,众人纷纷下马,不解地看着她。
她从那叠衣物的夹层中翻出一颗包着腊皮的药丸,递到沈星煜面前:“你是什么时候,借着那名妇人传递密信的?”
沈星煜抬眼看着她,从她手心中拿过那颗药丸,手指用力搓去那层腊皮,又捏开里面的夹层。
一封密信,赫然出现在他掌中。
第15章 天都际会
沈星煜低垂着眉眼,一双宛如利刃的眸子盯着掌心中那张小小的密信,密信的纸张很薄,上面的字迹犹如细微飞羽,他的神情异常凝重,似乎那上面写着什么令他胆战心惊的东西。
五鹰卫已经习惯了此景,默契地站在四周,将云医师与他们围在中间,呈警戒之势。
空气异常安静,方才沿着官道向北行进了两个时辰,此时已经离永州州域有了一段距离,晚夏的风吹响官道旁的树叶,发出细微的飒飒声。
风吹动沈星煜掌心中薄如蝉翼的密信,他没有回答云景怡的问题,将密信上面的字迹反复看了几遍,脸上泛起一层云景怡看着有些心惊的神情。
云景怡没有看清他手指用了什么动作,那封密信便被他重新折了起来,塞进那一枚小小的腊丸中,收进了袖子中。
“沈将军真是好计谋,”云景怡扫了一眼放在马鞍上的那叠衣物,声音冷淡了几分,“连本门主也被算计在内了呢。”
云景怡一双清冽的眸子静静看着眼前的人,他身上的血迹已经半干,血腥味淡了一些,她从迷香中醒过来时,便看到他提着一柄滴血长剑,浑身萦绕着浓浓杀意,一边侧着头跟人说着什么,一边抹去唇角上的血痕。
她应当明白的,他本来就是杀伐果断之人,鲜血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那名妇人双手托着那叠衣物,满脸感恩,一定要自己收下时,云景怡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而且此去天都城路途遥远,带着这些衣物并不方便,于是一推再推。
当云景怡再度推谢妇人时,衣物下,妇人的手猛然抓紧了她的手,狠狠握住她的手指,她顿时感觉到一种异样,在她尚未来得及反应时,她的掌心中被塞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圆圆小小的东西,医师敏锐的触感让她察觉到,这是一个腊丸,外面那层腊质坚硬,合紧掌心时硌得生痛,这种腊皮容易干裂,并不适合储存里面的药丸,所以,这绝对不是一粒药!
妇人再度将那叠衣物推到云景怡面前,当她身子靠近过来时,她突然贴近云景怡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飞快地说——
“请医师转交给沈将军。”
她说完,姣好容貌又恢复成方才的神情,她朝云景怡行了一个深深的万福,转身朝驿站外的人群中走去,她的夫君正躺在不远处的马车上,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就要朝人生的下一步而去。
然而,若没有这封密信,云景怡真的会以为眼前的人与那些玩弄权术的人不同,在他的眼中,所有人都可以为自己所用吗?包括濒死的伤者,有孕的妇人?
沈星煜一双剑眉深深凝起,那双眸子中的星辰突然失去了光芒,他沉默着,突然欺身向前,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阿景,我没有。”
“没有什么?”见他宽阔的身型向自己靠近了一些,云景怡立刻向后退了一步,“有幸为沈将军效劳,本门主三生有幸。”
“我并不认识那名妇人。”沈星煜压低了声音,他的脸颊线条分明,原本肃然的神情此刻有些紧张。
他抿了抿双唇,又向她的方向走近了一些,想要解释清楚:“这封密信是暗线传出的,当时暗线不能靠近,便借搬运伤者的机会交给了那名妇人。”
“所以妇人趁机转交给了我。”云景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眼睛,帮他说出下面的情节。
沈星煜垂眸,定定地站在原地,并未反驳她的话。
“沈将军多虑了,”云景怡哑然一笑,“本门主从未见过什么密信,更不知方才将军口中所讲的暗线。”
“本门主遵从师命下山,待为老侯爷诊治后便会返回师门,沈将军,我并不想被卷入是非之中。”
沈星煜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手背上的青筋猛然凸起,应该料想到的,隔了那么多年,她如同她的阿娘一般成为一名医师,而自己成了一名手染鲜血之人。
一个救人之命。
一个夺人之命。
或许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当初短暂的相逢过,如今世事变迁,再回首又该如何面对彼此。
沈星煜凝了凝双眉,哑声说:“好,我答应你。”
…………
江小齐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细汗,一脸疑问,为什么自从将军见了这位医师后,突然露出这么多与往常不同的地方,云医师虽然容貌极好,但是天都城中倾心将军,相貌绝色又温柔贤淑的名门贵女也有很多,这位云医师究竟哪里吸引将军?
将军居然露出这么多破绽,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啊。
正当江小齐暗自思虑时,突然听到一个软糯的声音轻声问:“你受伤了?”
那个声音听起来娇娇弱弱得,似乎还带着一丝怯意,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林青鸾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指着周麟羽:“你的右手臂受伤了。”
周麟羽双眼微抿,眼神骤然变紧,他全身的血污,手臂虽然有伤,但是他特意用棉布扎紧,垫在衣袖下面,她是怎么得知自己手臂有伤?
她明明中了迷香,昏睡不醒。
林青鸾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我闻到了,你的手臂上,与你衣衫上其他血迹的味道不同。”
闻到了什么?血腥味吗?
周麟羽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却紧紧锁着少女杏仁般的眼睛,呵,真是有趣。
“我可以……帮你包扎一下。”青鸾抬起眼睛,与他对视一眼,低声说。
周麟羽挪开视线,淡声说:“多谢,不用。”
“噢……那个……昨夜麟羽哥与一名匪徒打斗的时候……手臂好像是受了一点伤……”江小齐看到众人脸色各异,匆忙解释到,“要不,麟羽哥,就让青鸾姑娘帮你看一下吧。”
周麟羽扫了他一眼,声音毫无波澜:“不用,小伤。”
沈星煜走了过来,扫了周麟羽一眼:“让青鸾姑娘帮你包扎一下吧,以免途中伤口反复。”
周麟羽沉默着,片刻后,缓缓抬起右手臂,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圆如杏仁的眸子忽闪着,映在齐齐的额发下,闪着水蒙蒙的光,林青鸾轻轻地解开他手腕处的扎带,松开玄色的衣袖,露出一圈快要被血浸透的棉布,她把棉布一圈圈拆掉,小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狭长伤口,赫然映入众人眼中。
“嘶……”江小齐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这种伤口,如果在军中拒绝医师包扎,肯定要被谢老头那个军医骂的。
打开包袱,取出几瓶药膏,清理伤口,涂上一层药,用柔软的绸布扎紧。
林青鸾收紧他玄色衣袖上的扎带,声音怯怯得:“我帮你包扎,你可不可以……先别让我自己学上马,我踩着马登子……爬得腿都痛了。”
周麟羽狭长的眼睛变了一下神色,这几日他真的没有再抱过她上马一次,每次都是看着她慢吞吞地踩着马蹬子爬上去,又小心翼翼地坐在马鞍上,就连途中马匹跑起来,她都只敢抓着马鞍前面的抓手,似乎她是怕哪里做的不够好,惹自己生气。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转瞬又恢复如初:“我只护你到京城。”
………………
两日后,未时,天都城。
疾速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一行人骑着黑色矫健的马匹,只是一眨眼,便来到紫华门外。
“下马受检!”
马蹄顿然停下,掀起地上的尘土,一名守城侍卫一边挥手驱赶纷飞的灰尘,一边走上前,拦住为首的马匹:“天都城东门,紫华门,未受检不得入城!”
骑在马匹上的人一身玄衣,他一手勒紧缰绳,口中轻轻“吁”了一声,如剑一般的眼神射向那名侍卫。
玄衣男子从怀中拿出一枚赤金色符节,符节雕刻成猛虎形状,四爪向左,虎头向右呈咆哮状,他微眯了一下双眼,左手将符节放在侍卫眼前。
侍卫看了看符节,又看了一眼马上的玄衣男子,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迫人的气息,令人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怀里居然会有一位女子,他悄悄瞄了一眼那个人影,真是绝色美人啊。
侍卫并未仔细查看那枚符节,依旧拦在马首前:“紫华门接贵妃娘娘之令,所有出入人等,均要受检!”
他说着,朝玄衣人怀中的女子挥了挥手,语气满是不耐烦:“你,下马受检!”
“紫华门的侍卫,就是这样当差的吗?”玄衣男子收回符节,声音低沉冷冽:“明日去找京兆府尹卢尤,结了你的月钱走人。”
“啊?”侍卫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沈将军,他今日刚刚任职,不识得将军虎符,万望将军不要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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