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野又道:“玉兔望月炉中的秘密是桂月宫主动透露给玉翎卫的,否则以谭皇后之势力,以苏禾之心细,又如何能够叫一名小小的宫女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卖弄心机把戏。”
“野之,这事,这般理解未免过于牵强。”
“是啊,若仅仅只是这般理解,着实有过于臆想之嫌,可本座有证据啊。桂月宫的宫女绿绮对皇后娘娘下毒,乃是受命于秋水居的佐事孙嬷嬷,孙嬷嬷出身长乐宫,是长乐宫惠贵妃的心腹。”
谭皇后紧跟着道:“正是如此!”
萧野微微一笑,“孙嬷嬷是长乐宫的人不错,她是惠贵妃的嫡系亲信,但从长乐宫传话出来给孙嬷嬷的人,却是皇后娘娘安排在惠贵妃身边的细作。”
萧野所说的细作便是当时调查薛氏兄弟时,一同查到的那人。
那人自惠贵妃进宫之时,便被安排在惠贵妃身边,说是新采的宫女,资历清白,可那人自未入宫时便是谭皇后的人。
这些年,那人对惠贵妃亦是尽心尽力,在长乐宫自有一席之地。
谭皇后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秋末冬初,她的正殿里已燃起了两盆银丝炭。
此时,她愈发觉得焦躁难安,脸上的红晕烧得她脑袋隐隐发昏。
“萧野,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想做什么?本宫的确可以连命都不要,可这个天下,宋贤晔如今坐的龙椅,是我谭家军打下来的,接下来那个位置上的人,也必须留着我谭家血液!若非有我谭家军支持,他宋贤晔又是个什么东西?!”
“娘娘,娘娘保重身体。”一旁的苏禾早已泣不成声,赶忙拿起手中的绣帕在谭皇后身前擦拭。
谭皇后这才跟着低眼,看见了自己胸前的一口鲜红。
她吃惊地看向苏禾,但见苏禾泪眼涟涟,举起绣帕,又在她唇下轻轻拂过。
“萧野,你究竟想要什么?!除了皇位,本宫什么都可以允诺予你,只要你保太子,你……”
“皇后娘娘怕是累了,脑袋也不甚清明,太子失德,翼州火田县新修河岸决堤案中查到的账本里,所载的那些贪墨的银两,可是都入了东宫的口袋。一个吸民血的太子,又如何能够成为好皇帝?”
萧野续道:“这份缺失的证据,已被本座呈递御前,如若宫中没有动作,那么接下来,这份证据将会落入御史台,人手一份,正式弹劾东宫。”
“你!!!”谭皇后又呕了口血,“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予你这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势还不够吗?!难道你还妄想九五之尊之位?!”
萧野轻哼一声,“我想要什么,只能同皇后娘娘一人说。”
谭皇后捏住了苏禾的手,有气无力道:“你、先、下去。”
“娘娘!……是。”
苏禾不愿撇下主子,可如今形势却又叫她不得不从。
一时间,殿内仅余两人,萧野缓步朝谭皇后靠近,终于俯身,轻声道:
“真和二十四年,七月十五,中元节,表姨母,未能如你所愿,我还是来到这个世上了啊。”
有那么一瞬,谭皇后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像是被冻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说什么?!
他刚刚说了什么?!
这怎么可能?!
这如何可能!
他是谁?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谭皇后急于求证,喉中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嗡鸣。
“你!……你?……”
她不可思议地盯着萧野,那双眼渐渐失去光泽,变得灰白。
眼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却蓦然转身,阔步离开了桂月宫。
谭皇后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翻涌。
滚烫的,爆裂的,烫得她心口发痛。
“呕!”
一滩鲜血从喉头喷涌而出。
是他!
是他!
竟然是他!
“娘娘,娘娘。”苏禾惊慌失措地奔了过来,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后。
这位一国之母、后宫之主,像是瞬间被抽空了似的,只余一副行将就木的躯壳。
“娘娘,您说什么?……娘娘,娘娘,您别说了,别说了……保重身子啊!”
呜呜咽咽的声音,透着不甘和悔恨……
“是我瞎了眼,是我瞎了眼!到底选了这么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谭皇后靠在苏禾身上,眼中浮现的是当年恭王府中,宋贤晔对表姐叶芷兰的款款深情。
怎么那样的男人,到了她手中,就变了样了呢?
遥想当年,她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天真少女,因为背靠谭家,娇横霸道,不将所有人所有事放在眼里。
那一年,她跟随谭家军进京,到恭王府中拜会表姐叶芷兰。
也就是当时的恭王妃。
见到宋贤晔的第一眼,她便被深深吸引,宋贤晔对叶芷兰的呵护疼惜更是叫她看红了眼。
后来,京都风云变幻,恭王府摇摇欲坠,宋贤晔当时的处境很不好,甚至有了性命之忧。
彼时宋贤晔虽得皇宠,却非嫡长,无缘东宫。
早些年,他闲散惯了,偏安一隅,既无暗结势力,亦无财富积累。
于是她私下约见宋贤晔,提出要以谭家军为嫁妆助他夺位,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叶芷兰让位。
可谭家族长看得更深远,直接要求宋贤晔彻底解决叶氏。
她不知道谭家族长是如何同宋贤晔交涉的,可他竟然同意了。
得知这个消息,她心中有过一瞬的犹豫,但很快,便自己打消了。
她和叶芷兰不一样,叶家文臣,谭家武将。
只要谭家军一日还在,宋贤晔就不敢背弃她。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宋贤晔没有背弃只是他和谭家之间的盟约。
也就是立她为后,让她生下嫡长子,让流着一半谭家血液的孩子成为储君。
可她呢?
她不仅要他的人,要他的地位,还想要他的心啊!
她永远都忘不了,忘不了他看叶芷兰的眼神。
那才是她想要的啊!
真和二十四年,七月十五,叶芷兰上天台山祈福的那一天。
被“悍匪”拦截,叶氏拼命保护孕肚,最后被逼得跌入山崖。
她在死前最后一刻都不知道,她的丈夫,即将成为整个大渝最尊贵的男人。
-
另一头,乾清宫的南书房中。
轻烟如瀑,飘飘渺渺地从香炉中溢出。
宋贤晔仿若入定一般,神游五天。
突然!他惊恐地抬起手,像是在心痛不忍地抚摸着什么。
“芷兰,疼吗?”
那一天,他让怀胎七月的妻子上天台山祈福,谭家派人在山道上拦杀,叶芷兰一路抓着草枝滑落悬崖。
落下悬崖之后,她满身伤痕,奄奄一息。
一只手一直护着孕肚,不曾松开。
难以完全睁开的眼,望着朝她缓缓迫近的人影,“救……救……救我……的孩子……”
宋贤晔派出的那七名死士,早已在悬崖下等待,他们按照指示,在叶芷兰一息尚存之时剖开其孕肚,取出婴孩,寄养于天台山。
只有裴怀一人,看着刚出世的脆弱无比的七星子,犹豫了。
他想着自己即将临盆的女人,心软了。
他不想死。
他解决了其他人,造了七魂冢,自己却偷偷活了下来。
他活了下来,成了萧野破解当年真相的唯一人证。
-
萧野出了桂月宫后,便见宫道上站着一个身着绛袍之人,那人手上撑着一把乌伞。
那人身后留着一串浅浅的脚印子,萧野这才猛然意识到,下雪了。
是庆平二十四年冬,京都的一场初雪啊。
萧野再往前走,那人立马迎了上来。
“下雪了,奴婢来为九千岁撑伞。”
萧野面无表情,任由他随着往右银台门的方向行去。
那人一路碎步紧跟,手中撑的伞总是往萧野的方向倾斜。
他一路随着萧野,到了庆和宫的马车旁。
萧野在即将跨上马车的那一刻,终于转头问了一句:
“曹公公,你到底是谁的人?”
曹德行微微一愣,随即答道:
“回九千岁,我跟您一样啊,是这大渝帝王的身边人呐。”
萧野斜乜他一眼,留下一抹轻笑。
大渝帝王是个位置,不是人。
第169章 比肩而立
真和二十四年,七月十六。
一夜之间修筑而成的娘娘庙,是宋贤晔自欺欺人的自我救赎。
而今正是庆平二十四年。
仿若轮回。
这一年冬,大渝皇室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王“暴毙”,太子体弱主动退出东宫让贤。
忽然之间,刚刚掀起的夺储之争偃旗息鼓。
京都又恢复了一片祥和太平。
襄王在长江一带治疫已有了重大进展,民间威望迅疾提升。
-
这一日,庆和宫紫来阁。
花芜面前摆着一张棋盘。
而棋盘对面坐着萧野。
屋里早已摆上了炭盆,花芜皱眉,萧野这个老狐狸,下棋的时候竟一点都不肯让着她。
花芜面对己方的颓势,也不看萧野,悄无声息地将让马往前挪了一步。
走完这一步,她垂着脸眨了眨眼睛,默默地等萧野反应。
或者说不期待他有任何反应。
“小雪。”萧野握住了她方才按下象棋的食指,“你走错了。”
“没错啊,马走日,我走的就是日啊。”
花芜端得一本正经,一脸诚恳地望着萧野。
“嗯,你走的是日,可我的卒蹩着你的马脚。你走不过。”
“萧野,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就剩这匹马了,你的炮就隔山望着我的帅,我不这么走,还能怎么办!”
萧野看着她蛮不讲理的样子,笑了。
“小雪,你这是在耍赖,想赢我,你应该想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
花芜眼眸一转,跪坐在榻上,往前探身,一把揪住萧野单薄的衣领。
萧野慨然一笑,极其配合,在她的拉扯下,身子前倾,接住了她迎上来的唇。
“吧嗒吧嗒”的一阵乱响。
棋盘上的棋子乱作一团,什么楚河汉界,红帅黑将,早就不分你我。
一阵缠绵过后。
花芜推开萧野。
看着身下早已溃不成军的敌我双方,笑得眉眼弯弯,“呀!平局。”
“嗯,兵不厌诈。”
“什么兵不厌诈,分明是谋定而动。”
说到兵不厌诈,花芜就想起魏王逼宫的那一日,萧野根本就没有借兵,只用一计偷天换日便赢了魏王的两万军。
在穆然研制出治疫良方之后,萧野察觉京都有异常,一人快马赶了回来。
当时情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借兵。
且不说江陵府和安中都护府的两位将领都是不好相与的主儿,就是当真借到了兵,拖着那般庞大的万人大军,也不可能那么快赶回京都。
萧野所做的只是让禁军换防过后不得离宫,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是,让玉翎卫暗中通知南江枫,让南江枫赶到魏军驻扎在城外的大营中,更换了宋承旭和魏军的联络信号。
那时候,魏王并没有真正囚禁南江枫,只是拿南溪雪钳制着他。
南江枫到了城郊后,告诉驻扎在城外的魏军:
装着辰砂的鸣镝烟炮失窃,红烟的联络信号已叫禁军识破,倘若京都凌晨出现红烟,那便是禁军的诱敌之计。
因此魏王特派他来此,更换联络信号。
若鸣镝过后,天空出现靛青浓烟,那便是要魏军大举进攻。
倘若出现乌墨黑烟,那便即刻撤退。
魏军一旦接令,便要以同色信号回应。
……
愁眠本就在魏军中地位非凡,进京后在魏王府更是颇受重用。
魏军中,根本没有人会质疑他的话。
刚得知此事时,花芜还埋怨过萧野行事太过大胆,兵行险招。
万一魏王没信呢!
萧野却道:“这叫知己知彼,宫中和外界断联那么久,宋承旭和长乐宫联络不上,心里本就没底。而我,大渝第一权臣,朝廷中最为凶狠奸诈之人,走一步,算两步,宋承旭本就对我十分忌惮,他绝对相信,我做得出那样的事。最最重要的是,他对‘深爱着’他的皇帝根本就没有信心。直到最后一刻,他仍坚信,这一切,出自皇帝的授意。这些加起来,足以击溃他的所有信念。”
萧野搂住了她,“这次我是真的没有准备。”
“因为我?”
“因为你。”
-
庆平二十五年。
正月初九过后,皇帝称病,退位称太上皇,禅位于襄王宋承泽。
又过了几日,新帝主持上元节宫宴。
萧野带着花芜进宫。
在萧野的拥护下,大渝群臣为新帝马首是瞻。
宴席过半,宋承泽和萧野站在大渝皇宫的摘星楼上,眺望满城烟火。
两人皆披着狐裘大氅,领口的狐绒在风中摇曳晃动。
宋承泽不卑不亢地开口,“是摄政王将朕捧到了如今的地位上,今后,朕若同摄政王政见相左,听谁的?”
一股疾风袭来,萧野看着空中圆满的明月。
“我是摄政王,你是皇帝。”
半晌的沉默。
宋承泽道:“如若摄政王只将朕当做傀儡,大可以杀了朕,改立新帝。”
萧野没有说话,好不容易将人托上如今的地位,又如何可能轻易变换。
可这话萧野不能明着说,宋承泽的危机感会时刻促使着他成为一个好皇帝。
宋贤晔说得不错,宋承泽太过仁慈。
这样的仁善能够令他以一颗敏锐的心体察民间疾苦。
但也更容易在朝野党派的斗争中败下阵来。
大渝的各路世家权臣,一个个有野心有手段。
只有他,萧野,以摄政王的身份存在,一路站在主君身后支持拥护,方能令宋承泽所推行的仁政得以恩施天下。
今后,宋承泽必将阳光坦途,流芳百世。
而他萧野,则会站在最阴暗的角落,以铁血手腕披荆斩棘,为明君仁政铺路。
可这些,都是他不能够宣之于口的秘密。
萧野偏头看了看身后柱子旁那个探头探脑的小身影,不悦地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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