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卫已无力成为天子之眼,帝王之刃。
宫中禁军于戌时正牌换岗,宋承旭便计划要待禁军完全完成换岗之后,在子时一刻直逼乾清宫。
该时,宫中禁军仅有三百,而他带领的一千精锐,只要能够顺利控制乾清宫,制住皇帝,其余的根本不在话下。
倘若乾清宫负隅顽抗,招来驻京都府兵,那么城外仍有一万九千的魏军待命,足可压制一万驻京都府兵。
子时一过,宫中御膳房便起了一把火。
火势开始有了不可控之势后,有个鬼祟的人影悄悄没入人群中。
正是刘得。
在宫人喊出第一声“走水了!”之际,隐匿在第二层宫墙夹道的一千魏军如同过了冬眠苏醒的野兽。
他们在头领的指挥下,快速集结。
“救火!”
魏王宋承旭下了第一道命令。
-
南书房中。
袅袅轻烟不断从香熏炉中往外冒。
宋贤晔特命宫人将掺了阿芙蓉的龙涎香直接挪到了龙案上,离他最近的地方。
丑时初牌,他两眼微眯,向后倚在龙椅上,十指交叉,盖在腹部之上,龙案上摆着一副临了一半的字帖,来自兵书双绝颜真卿的《勤礼碑》。
这些天,他以解毒养身为由头,放任自己沉溺,甚至不愿过问国事。
阿芙蓉的丝丝甜味逐渐令他欲罢不能。
人老了,真的会改变很多事情。
包括心境,也包括信念。
宋贤晔的思绪变得浑浑噩噩。
曾经他极力扶持庆和宫玉翎卫,将萧野送上比东宫太子仍要高的地位,目的便是为了报复谭氏当年逼他杀妻。
从登基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在想方设法羞辱谭氏,让杨氏宠冠后宫二十余载,几乎可同皇后平起平坐。
他真的喜欢杨氏吗?
还是说杨氏当真有什么魅人的手段,能得二十余年盛宠。
答案在他心中无比清晰。
那不是爱,亦不是宠。
那是恨,是怨!
他开始怀念和叶芷兰刚成婚的日子。
两个人都没什么野心,他是闲散王爷,她亦只是个与世无争的恭王妃。
然而,随着夺储风波愈演愈烈,再闲散的恭王府也受到了波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尔后谭氏来到了京都,身为叶芷兰的表妹,她日常里也在恭王府走动。
后来谭氏单独找上他的时候,他也有几分意外。
一想到谭氏,宋贤晔心中开始波动,一股愤恨的情绪充盈在他胸间,压抑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二十余年,他只让谭氏如愿了一次,那便是册立宋承奕为东宫太子。
在那之后,他愈加疏远这位“嫡长子”,不仅扶植了一个“九千岁”,还多次当着朝臣之面夸赞魏王宋承旭。
如今呢?
宋贤晔在心中冷笑,谁要来当这皇帝?
宋承奕?宋承旭?
他好像已经无所谓了。
谁爱当就让谁当吧。
只不过在这件事的选择上,他从未考虑过萧野。
噢,不对,是宋也之,宋贤晔和叶芷兰的孩子。
也是他宋贤晔真真正正的第一个儿子。
只有他不可以。
他已经成了萧野,就不再和皇家有任何关系,他可以给予这个儿子至高无上的权利,唯独,不可以是储君之位。
否则,他当如何同天下人解释这个“错误”?
宋贤晔贪婪地吸食着阿芙蓉。
只有在阿芙蓉的迷魂阵里,他的憾才会被爱填得完整。
冷不丁地,南书房的门倏地被打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书房内的那股香甜之气,瞬间淡薄。
仿佛是将人从梦境中拉了出来。
宋贤晔极为不悦地皱了皱眉。
待看清来人,脾气却是发不上来。
-
魏王宋承旭自觉算无遗漏。
甚至还抽出了两拨人,两百人前往东宫,钳制太子,并下令可伺机杀之。
另一拨百人,赶往长乐宫,救惠贵妃。
而他带着七百精锐,对付一个乾清宫,足够了。
丑时二刻,南书房中已隐隐能够听到乾清宫里乒乒乓乓的兵刃交接之声。
再然后便是冰冷的兵器裂帛穿肉之声。
悬于龙案上临帖的手腕一顿,一滴浓墨落下,刚写完的“心”字上蓦地多了一点。
握笔之人神色淡漠,随之,他卷起勤礼碑贴,重新拿了一张宣旨,在上头恣意挥舞。
兔起鹘落。
就在最后一笔收笔之时,南书房的门再次被人撞开。
“儿臣,前来护驾。”
来者正是魏王宋承旭。
立于龙案后方的人将笔往前一搁,明明该是个文雅端正的动作,在他做来却别有一副恣意飘然之姿。
他冷嗤一声,“魏王真是神速,宫里的火是子时才起的吧,如今……”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书房里的滴漏,“不到半个时辰,魏王竟已带人冲入了乾清宫,组织纪律严明。禁军统领怕是也要甘拜下风。”
“怎么是你!!”
第166章 螳螂捕蝉
萧野双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骨节泛白。
“为何不能是我?”
“你不是在疫区前线吗?今日魏王府纳南溪雪为妾,你竟也能忍着不出现?!呵、呵呵,萧野,你也不过如此嘛,你的女人,今日黄昏,与本王同床共枕,好不和美。”
“咻!”的一声,龙案上盛着浓墨的砚台霎时不见,紧接着又听得“哐当”一声。
宋承旭虽举刀格挡住了往门面飞来的四方砚,可从砚台里飞溅出的墨汁却在他的半边脸,还有衣裳上落下了浓重的痕迹。
一开始的震惊过后,宋承旭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不怒反笑,“萧野,你这是回来送死!这宫中有我三千精锐,城外还有三万驻军,你有什么?五百玉翎卫?再加一千禁军?再加一万府兵好了?我有你三倍兵力,皆为精锐,比起掺了不知多少京都纨绔的禁军和府兵,你觉得呢?”
自庆平十七年起,宋贤晔遇刺之后那三年,无论禁军还是驻京都府兵皆每月操练,一直都提着十二分精神。
可随着形势的逐步安定,禁军逐渐成了京都官宦之家为小辈谋职的青云梯。
宋承旭的三千精锐和三万驻军虽是虚言,可对付起一年一阅的禁军和三年一检的府兵,的确绰绰有余。
“魏王是觉得自己很高明?胜券在握?”萧野笑容凝在脸上,“你既能生出三万精锐,我又如何能够空手而归?”
“什么意思?!”以宋承旭对萧野的了解,他的确不该如此不备。
或许,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阴谋?
“玉翎卫用不在此,故而,我在回京的路上,顺道向江陵府和安中都护府借了三万兵。”
萧野侧眸,看了宋承旭一眼。
“恰好,三万对三万,还真是势均力敌,难分胜负。还真不知道如今是何情形,若不然,魏王与我同时为号,看看谁的号令得到了那边的回复?”
谁的号令得到了回复,便可知谁的军队占了上乘。
正规军的训练和魏王的私兵毕竟有所不同,江陵府兵和安中都护府兵训练有素,是大渝最为精良的部队。
宋承旭听到萧野带了这两支军队回来,心中自然先是“咯噔”一下,打了鼓。
“江陵府和安中都护府责任重大,怎会任你随意调遣?!”
宋承旭明显不信。
“自然不是随意调遣,但凭我是圣上的亲信,庆和宫玉翎卫之主,权臣九千岁,自然还有……在出发前圣上交予我的虎符。”
萧野袖口从龙案上拂过,果真搁下了两枚虎符。
宋承旭心头一震。
的确,江陵府就在长江中游,安中都护府虽在长江上游,却是另一支离长江中游最近的军队。
疫区之事,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民乱,皇帝在萧野出发前被授予虎符,实在常情之中。
两处府兵各有五万,萧野从这两个地方一共借出三万军,似乎也合情合理。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的一样?
“噢,对了,还有一事,那便是禁军在戌时正牌换岗时,已全数在宫中内苑集合,所以现在宫中的禁军人数并非三百,而是一千,如今,已全数守卫在乾清宫外。”萧野补充道。
“你!……”
“能掐会算的可不止你魏王一人,本座夜观星象,恰好也算到了宫中今晚会有火光之灾,于是便提前布局,将禁军全数留在了宫中。”
萧野在入主庆和宫之前,是禁军副统领,禁军换防调用事宜,他再清楚不过。
而宋承旭为了避开换防的禁军,特地选在临近亥时才率领一千魏军隐藏于第二层宫墙下的夹道之内。
他并没有亲眼见到禁军换防。
如今他的脸上,有狐疑,也有惊惧。
“魏王若是不信……”萧野摇了摇头,随即也不多解释,只是将两指放入口中,吹了一声长哨。
一时间,乾清宫的所有宫门大开。
在这寂静深夜,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火光!
映入宋承旭眸中的是一片耀眼的火光。
难道是宫里的火势没有控制住吗?
宋承旭心想。
可稍一定神,他便看到,那不是燃于宫墙内的火光,而是禁军手中的一支支火把。
那样耀眼刺目,那样的火光熊熊!
团团火光将他所率领的魏军层层围住。
他的七百精锐,似乎就要被吞噬入巨大的火口之中。
宋承旭握着兵刃的手,瞬间失了力气。
他要败了吗?
若败,那便真是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真的败了吗?
他再一次问自己。
不!
宋承旭想起自己留守在京郊的一万九千人。
还没有!
就算萧野真的带回了三万府兵,他的魏军就一定会败吗?
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死心,不会认输!
萧野挑起一笑,“一起向城外发信号吧,如果三万府兵败于你三万鬼军之下,那我愿意束手就擒,如若你的鬼军不敌我带来的府兵,那么魏王殿下还是少做无谓的挣扎为好。”
无谓的挣扎……
宋承旭心中冷笑,萧野所谋划的这一切,原来都是识破了他的野心,针对他而设的吗?
“呵呵呵……”宋承旭笑出了声,这哪里是萧野针对他呀!
除了他的父皇,还有谁会这么对付他?!
宋承旭转身,一簇簇鲜活跳动的火光,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将他和七百魏军困在其中。
宫墙上的一圈弓箭手,更是叫他们插翅难逃。
乾清宫里的战役,他已经败了。
宋承旭双目猩红,眸中所映的,也不知是血是恨还是禁军手中的火光。
“发信号吧。”
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寅时已过,即将迎来黎明。
天空已隐隐有了亮色。
就在两军对峙中,乾清宫的垓心处空出一片巴掌地,宋承旭拿出鸣镝,鸣镝上方系着一个小竹筒,竹筒里放着火药和研碎的辰砂。
宋承旭点燃竹筒尾部伸出来的引线,随后举起鸣镝,朝着城郊驻军的方向射去。
破空的呼哨声响起,就在射空的最高点,引线燃尽,竹筒炸开,一声呜咽的炮响,红色的辰砂如一朵娇艳无比的牡丹,在尚未亮透的天色中极致绽放。
宋承旭和魏军约定,如见宫中鸣镝红雾,军中便以同样的鸣镝红雾为应,之后,城外的魏军便可大举进攻。
可宋承旭的红牡丹已在空中消散了近两刻,城外却迟迟没有回应。
“现在轮到本座了。”
萧野亦拿出了同样的鸣镝,鸣镝上方同样绑着可燃的竹筒。
“魏王的信号已发出两刻,本座此时再发信号,应当不会同之前的混淆才是。”
萧野的意思是,你的已经过去许久,没回应就是没回应。
如今我再发,有回应也是回应我的,同你无关。
这点是必须先明确的。
宋承旭迟迟等不到回应的信号,手心手背都是汗,手里的兵刃已有些将握不住。
“不过……本座和府兵约定的信号倒是同魏王的不同,虽说都是鸣镝加响炮,但本座所燃的烟雾却是玄色。”
话一说完,鸣镝跟着破空,竹筒在最高处爆开,一团黑色的烟雾如同墨鱼肚子的汁水,漫了出来。
而就在黑烟尚未完全消散之际,天空的另一侧跟着一声鸣响。
随后亦有一团乌黑的浓烟在半空炸开。
萧野的信号,对上了。
而宋承旭的魏军迟迟没有回应,只剩下一个可能。
魏军被萧野带来的府兵制住了。
“哈哈哈哈……”宋承旭手中的兵刃终于脱落。
“哐当”一声,极脆。
他的两万魏军对阵三万府兵,终究还是败了。
无论是乾清宫中的对峙,还是城郊的厮杀,他都败了。
随着他手中兵刃落地,禁军一拥而上,制住了早已涣散的七百魏军。
宋承旭一败涂地。
“父皇!父皇您不出来看一眼吗?您的儿子败了,父皇,既然您从来都没想过要给我,那就不要给我希望啊!为什么给了我希望,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是您最爱的儿子,却在最后一刻,却要害我如斯!父皇,您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
自从宋承旭撞开南书房的那一刻,见到的人,就只有萧野。
怎么?难道连皇帝都不想再看到他了吗?!
他怎么能那么残忍?!
亲手将他捧上至高无上的位置,又亲手将他摔得粉碎!
“宋承旭。”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南书房内响起。
此时,天刚大亮,禁军制服魏军,已陆续退出了乾清宫,而被分去长乐宫和东宫的三百魏军,自有谭皇后的人收拾。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皇帝、萧野、颓败的魏王,还有在一旁站得远远的曹德行。
宋承旭已有半月余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当宋贤晔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的时候,宋承旭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竟是他无比崇拜和敬仰的大渝帝王。
宋贤晔身形削瘦了许多,显得身上的龙袍极不合体。
他的精神不好,背部甚至已有几分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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