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卫的选试,是花芜等了三年的机会。
要知道,这做太监的,但凡进了庆和宫,那便不必再自称“奴婢”,而是改为“卑职”。
就冲着这一声自称,就得有多少底层的太监要消尖了脑袋往里挤。
不过,玉翎卫的日子比不上宫里滋润,但凡有点权势前途的,也不愿冒险选择这条出路。
“花芜,只要咱们联手,以你之才智,我之机敏,必能选上,届时咱俩便是九千岁手底下的人,九千岁英明神武、风姿绰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能留在庆和宫,那便离御前只差了那么一步啊。”
英明神武、风姿绰约?
谁不知道这位九千岁能够只手遮天,本就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花芜斜睨了王冬一眼,“你见过九千岁?”
“我当然见过!”王冬俨然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可见花芜并不买账,又急着解释,“我见过他那双滚金边的缎面皂靴!”
的确,说起这位御前第一红人九千岁,大家讨论最多的便是他的那双靴子。
一来只因传言这位九千岁面上带煞,宫里低等的宫女太监,谁也不敢正面瞧他。
那是仅次于九五之尊的贵人,那副尊荣,不是他们这等小人物能够消受得起的。
倘若遇上福薄的,但凡远远瞧上一眼,夜里恐怕得做噩梦!
故而,普通的宫女太监但凡听闻他从远处的宫道上路过,都要立刻停下手头上的活计,驻足垂头,毕恭毕敬地等着那双金线皂靴踏过。
二来则是因这双滚金边的缎面皂靴,跟当朝的皇子们,却是同一个规制。
再说这王冬,确实如他自己所说,有几分机敏,入宫四年,哪件值房里住着谁,他家有几口人,当初怎么入的宫,如今又和那个宫女看对了眼……
这些小道八卦,就没有他打听不到的。
花芜垂头叹了口气,“行,跟着我,但事后必须替我做一件事。”
“那我必然是要感恩图报的。”王冬昂首拍了拍胸脯。
其实她早就决心要带着王冬,之所以吊着胃口便是为了谈条件。
“感恩图报”这四个字一下就撞在了花芜的心坎上。
倘若真的进了玉翎卫,那接下来就必然要面临司礼监再次查验真身那一关,没有帮手是决计不行的。
花芜认认真真扫了王冬一眼,最终停留在了那处关键部位。
这一眼令王冬脊背生寒,不由得回想起当初进宫前的那一刀之痛,心里一哆嗦,下意识地两掌交叉,护住裆部。
花芜自顾往前走,但听庭院北角响起几声“咩”的羊叫。
在北面廊柱下,竟栓着一黑一白两只山羊。
两圈穿着灰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围观者正垂头散开。
却有一人,和他们一样,没在第一时间凑上前去,只在五尺开外冷冷地张望。
花芜盯着那张木然冷漠的脸,问王冬,“那人谁?”
王冬顺着她的目光瞧去,看了半晌才挫败道:“不认识。”
花芜也感到了些许意外,虽说大渝宫中有数千名太监,可叫王冬不识的,却寥寥无几。
他们走近一看,才知道,原来这一个个的参试者笃定了那要找的玉翎卫信物就在这两只羊身上,便一人上前撸了一手。
这才多久的功夫,两只山羊竟被这群人薅得有些秃了。
可惜众人在这羊身上一无所获,就这么散了。
王冬欲伸手向前,却被花芜打落,“那么多人都薅过了,还能折你手里不成?”
其实这道理他也懂,就是有点手痒,别人都做了,就他不做,怎么想,都有点亏。
“不急,”花芜侧头,偏在王冬耳畔轻声道,“羊身上肯定有,只是时候未到。”
“什么意思?”
“你就在那羊臀后面等着,一会儿指定有。”
王冬也不多问缘由,竟直接在羊后蹄旁盘腿坐下,摆明了要跟这两头羊杠上。
花芜环顾一周,只见这座庭院四方见地,算不上太大,西侧凿了一处浅浅的池塘,东边摆了一副石桌椅,南边竖着一块影壁,两旁各种着一人半高的桂树。
参试者爬树的爬树,入池的入池子,趴地的趴地,望天的望天。
花芜却绕着南面的那块影壁,仔细看了起来。
青石影壁上,铿锵有力地篆刻着八个大字,“帝王之刃,唯忠帝心。”
这是玉翎卫之训。
一炷香的时间已过去了大半,仍未有人收获。
花芜瞧着瞧着却又遇见了那张木然冷漠的脸,此刻因着外头传来一点声响而有了一丝波动。
但见影壁处忽地绕出一队內侍,鱼贯而入。
他们五人一行,手中的托盘上摆着茶食糕果。
花芜多留意了一眼,即刻凑上前去,抬手执礼,“大人请留步。”
五名內侍面无表情,脚步却跟着顿了下来。
这无疑给了花芜很大的信心,想必她所推断的一点不错。
“曹公公所言信物就在此院中,小人只好得罪了。”
告了罪,她便轻轻拈起摆在青花瓷盘旁的一只小银匙,向盘中的那几块蜜色晶莹的桂花糕伸去。
梅花形状的桂花糕上淋着可见鲜黄小蕊的桂花酱,只这么微一靠近,除了清香诱人的桂花和蜜糖之香外,还能隐约辨出肉桂、母丁香、佩兰也入味了其中。
花芜不敢多作他想,只稳着手腕从摆盘中精准地挑起一只的小竹筒,这枚竹筒立在五枚桂花糕当中,正好是个花芯模样。
竖置的竹筒朝上那一方还点缀着红心,也不知是怎么被花芜发现的。
一旁的参选着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被花芜找到了第一枚竹筒,纷纷红着眼向內侍们也说了好话告了罪,大胆地在其他食盘和茶叶盅里寻了起来。
“别找了,仅有一个。”
“这可是曹公公要的茶叶,再翻下去就碎了。”
“没了没了,真的没了。”
內侍们捏着嗓子一声声轻叱。
“找到了!”这会儿出声的,却是方才一直守在羊臀后面的王冬,他手里捏着枚沾着些许羊粪的小竹筒,一脸兴奋地朝花芜走来。
不过几步路,他却彷如逛了一圈集市,同这几步路上的人逐一打了交道,最后才来到花芜面前炫耀。
“花芜,果然如你所言。”
花芜躲了躲,轻掩口鼻,“要不,还是先将它洗一洗?”
王冬有些不高兴了,“你自个儿找了个沾香带蜜的,却叫我蹲在羊臀后面,快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他将手里的宝贝拿到西侧的水池旁涤洗,花芜也不卖关子。
“其一,那两只山羊的周围并无草料,地上也不见粪便,显然是刚牵来不久,而这庆和宫是什么地方,突然出现的山羊,定然是有所作用。信物既然不在羊身上,那便极有可能是在羊腹中。”
“其二,一年前,曹公公在皇后娘娘的桂月宫里被桂花树上的蜂子给蛰了,从那之后他便没再碰过和桂花味的吃食,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呢。庆和宫是帝王之眼,曹公公是御前的人,庆和宫对曹公公必然了如指掌,不会犯这种错误。”
“总之,如果有样物件突然出现在它本来不应当出现的地方,那它必定带着某种使命。或许是不为人知的目的。”
王冬津津有味地听着,待花芜解释完这一切,却又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行,你厉害,不过有件事你肯定还不知道。”
见王冬那副神气样,花芜却不急于追问。
只要她越是表现得没兴趣,王冬越是藏不住话,“我告诉你,那个人叫穆然,在浣衣房当差。”
原来就在朝她走来的那几步路上,王冬就已将那人打听了个清楚。
穆然?叫这个名字难怪要顶着一张木脸了。
王冬还未从花芜脸上看到他所期待的神色,殿里便传来一声鼓响,紧跟着监试官出来喊了句,“时辰已到,参试者入殿。”
殿里,曹公公拨弄着一杯新沏的方山露芽,缓缓道:“找到信物的参试者上前一步,未找到的淘汰,随咱家回宫。”
说罢,他快速将那碗方山露芽饮尽,依依不舍地搁下茶碗,起身就要往下走。
可刚行了一步,曹公公脸上的笑容蓦然僵住,脸色突转苍白,眼中露出惊骇不解之情,方才恋恋端着茶碗的手,此时正紧紧捂着胸口。
一点点白沫从他口中溢出,捂住胸口的手掌开始频频抽搐,他不敢相信地看了眼四周。
他的双肩高耸而起,像是在胸中憋了好大一口气,而喉头却又像是被人牢牢掐住,吸不进去,也吐不出来。
“毒、毒……”
他的脚下还跪着那二十名等候差调的参试者,眼中透着的恐惧与骇然,是和他一样的。
曹公公身边的随行太监赶忙上前搀住他,“呀!干爹的手怎地如此冰凉!快,快请太医!”
随行的太监这会儿舌头打着旋儿,说话都不利索了。
紧接着,曹公公身子一阵痉挛,竟像是被人掐昏了过去。
“干爹,干爹!太医!太医!”
这一场混乱之中,花芜心思百转,不经意抬眼间,却见桌案上的沙漏不知何时又被人翻转了过来。
她心中一阵微颤,如芒在背。
原来,第二场考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启。
脑中突然闪过自己方才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有样物件突然出现在它本来不应当出现的地方,那它必定带着某种使命。
或许那两只山羊,今日还有第二层使命。
来不及再做其他思考,花芜连忙扯了扯跪在自己身旁的王冬,“待会儿你去把外面那头羊牵来!”
第3章 钩吻之毒
第二场考核悄无声息地展开。
只是花芜怎么也没想到,庆和宫竟然敢拿曹公公下手。
曹公公中毒的反应不像作假,故而,他在毒发时才会显得那般错愕。
恐怕在事发之前,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竟会成为玉翎卫考核当中的一环。
曹公公的干儿子姓薛,薛公公不敢拿庆和宫的人说事,倒是先给了二十名参试者一个下马威。
“干爹若是出了什么事,定要你们一个个的吃不了兜着走!”
花芜看着沙漏,心里明白,此时的束手无策,显然不是庆和宫想要的结果。
她斗着胆子往上瞟了一眼,正好撞在薛公公的眼中。
只这么一眼,已再无退路,她干脆梗着脖子道:“公公容禀,奴婢有一法子可暂缓曹公公之症,或许能在太医到来之前,争得些时候。”
“快说,什么法子?”薛公公忙道。
“曹公公之症,可及时用鲜羊血趁热灌服,以清肠胃。”
“你可有依据?”薛公公上前一步,面上焦灼。
依据,自然是有的,花芜心里其实已有了七分把握,可此时却不能明言曹公公这是中毒之症,更不能言明所中为何种毒。
“奴婢少时,曾误食一野草,也是同曹公公同样的症状,后来奴婢的爹爹便是用鲜羊血给奴婢清肠,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脸色突转苍白,心跳剧烈,四肢冰凉,接着口吐白沫,身子痉挛抽搐,喉中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无法呼吸。
这是断肠草之毒。
而断肠草的毒性过烈,若是等到太医前来再行医治,纵然没有丢掉半条命,日后也必然会留下难以痊愈的病症。
薛公公脑筋一转,他心里其实是没主意的,干爹的喝的茶是他亲手递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倘若到时候怪罪起来,保不齐他也会受牵连。
这时候有人愿意出头当然最好,事情若往好的方向发展,那是他决断有方,若往不好的方向去,那也正好拉这个人出来顶包。
如此一想,薛公公心中已十分清明,“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呀!”
此时王冬已牵着山羊候在殿外,薛公公采纳了花芜的意见,亲手给曹公公喂了一碗温热的鲜羊血。
不多时,太医赶到,先是查看了曹公公的五官和脉搏,随后用银针刺了他几处穴位,确定是中了钩吻之毒,又夸赞了几句喂服鲜羊血一事做得甚好,便让薛公公跟着,将曹公公暂时送到庆和宫的一处偏房之中。
二十名参试者悬着的一颗心还未放下,只听得“啪嗒”一声。
偏殿内的光线骤暗,大门不知怎么的,就被阖上。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从偏殿的屏门处传来,紧跟着出现的是一排四扇绣着梅兰竹菊的四扇屏风。
屏风下方隐约可见一双滚金边的缎面皂靴。
殿中众人凝神屏息,人群之中可闻针落。
仅凭那一双靴子,大家便已知晓,绣屏后边的正是如今的庆和宫之主。
花芜认得,这样的绣屏宫里也有,正反两面用的是不同的绣线和织法,一面能清晰地瞧见屏风之后的人物,另一面却瞧见个大概的轮廓。
花芜这边看去的,只是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影。
可即便如此,屏风那边透过来的威严,却如同一只巨大而无形的金钟罩般,笼罩在整座厅殿上方。
“可有人知毒是谁下的?”
说话的人是九千岁身旁的亲随。
如瓮般粗粝的声音从屏风后面透出,击在那金钟罩上,让底下的人脑袋一沉。
每个人都把头垂得极低,这哪里是玉翎卫的选拔考核,这俨然是阎王给他们下的催命符!
萧野的食指抵在耳垂下方,往下的三支手指微区着,撑住下颌。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不满,又像是失望。
“上刑。”
众人正对此话不解,却已见屏门后方忽地绕出六人,依次排开,手中的托盘里摆放着各种各样冷冰冰的刑具。
屏风那头的动作看不真切,可随着那一身玄色衣袍的晃动,花芜心里燃起了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
“那就……从他开始。”
指尖似乎能够穿过屏风,直指向她。
花芜的身子霎时如同被冰凉刺骨的井水浇头了一般。
“是他,就是他,否则他怎么会知道羊血能解曹公公之症!”
忽然有人颤着身子指向她。
“许是他和曹公公有过私怨,如今有了入选玉翎卫的机会,又怕曹公公事后向九千岁建言,废了他的入选资格。”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四周的唾沫星子涌了过来,伴随着猜忌、怀疑和鄙夷的眼光。
除了王冬的满面委屈之外,花芜意外地从这场波动里捕捉到了一张平静的脸。
花芜将那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最终停在他脚上的那双靴上。
印堂一片清明,她终于将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她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惶惑,“九千岁容禀,奴婢可以指正真正下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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