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她只以为这个案子的源头在潭阳村,毕竟那里是白骨填坑案的案发地,又有大量人口外流。
更重要的是,还有张爷爷的证言,说明“鬼军”曾在西罗岩出现过。
可今日她才发现,原来西罗岩和打石山之间还跨着一条铁索桥。
花芜举起骨哨,吹了两长一短。
意思是:快来。
若非亲眼看着花芜含哨吹响,只会当那哨声是飞鸟入林。
过了须臾,小木屋四周仍是没有动静,花芜正试图走远一些再吹动骨哨,却听到林中隐隐约约地也传拉了两长一短的哨声。
“是花流,他叫我们过去。”
得到花流的回应,花芜一面心安,一面迫不及待地想要赶过去。
两人没有犹豫,即刻往哨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两个人,一个像是山林里矫健的豹子,一个像是受了刺激的野鹿,看着无辜柔弱,实则身子里仍是野性占了主导,一点儿也不像表面起来的那般娇弱。
跑着跑着,约莫就在距离哨子传来的声响还有一般距离时。
林中不远处又传来和之前不太一样的哨声。
奔跑中的花芜脸色赫然一变,收住脚步,扶着身旁的树干,大张着嘴重重地喘气。
萧野也跟着停了下来,退回几步。
“怎么了?”
萧野只两次吐纳便平息了体内翻滚的气息。
他来到花芜身边,轻轻捏起她的下巴,仔细观察着她的脸色。
只见她两眼泛着嫣红,眼中蓄着湿气。
萧野眉头跟着一皱,“刚才那哨声是什么意思?”
他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次的暗号和之前不同,一声长鸣之后,跟着的是三声短而急促的哨声。
花芜脸上的神色极差,平日秀美姣好的五官像是正在经历着一场五马分尸的剧痛,双唇颤着说不出话来。
两长一短是快来,一长三短是……
她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揪着心口,眼里蓄起的眼泪终于汇成豆子大小,从眼眶滑落。
“是快跑!”
说完,花芜像是失去了所有支点一样,趴在萧野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不能、我不能……”
萧野紧紧抱着她,大手顺着她的脊背。
他心中亦有动摇,只是……
“我不能这么对他。”
花芜霎地推开萧野,打算去寻花流。
树林伸出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嘎吱”声。
萧野耳尖一动,即刻将花芜揽入怀中,提气向一旁闪去。
有人往这边来了。
数量还不少。
花流遇险,萧野倒不是没有能力救,而是一旦救了,就会暴露,打草惊蛇。
花流在梅林镇的生活有迹可循,稍一打听便能知道他是久居此地的一个孤寡猎户,或许只是在狩猎过程中,不小心发现了什么,才招致杀身之祸。
对方也可以再模仿一次“鬼军杀人”。
可一旦对方发现他并非一人,从而心生疑窦,引起警惕,转移甚至解散军队,那便会令他们此番调查功亏一篑。
假若今日遇险的不是花流,萧野也不会有丝毫犹豫,毕竟他太清楚,如何做才是理智的,正确的。
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原因……
或许,花流已经没法救了。
在树林生活过三年,花芜多少还留着一些敏锐。
林中不远处约莫有二十人正在缓慢靠近。
萧野一手紧紧抓着花芜的两只手腕,一手环抱再她胸前,抑制着她激动的情绪。
花芜使劲挣扎,却无半点成效。
双手被制住,丝毫不得动弹,她想低头去咬萧野的手臂,却发现根本够不到。
而萧野像是察觉了她的意图似的,竟主动将小臂抬高了几分。
花芜丝毫没有客气,对着那袭烟青色的长衫衣袖,重重咬了下去。
满涨的悲伤情绪终于得到了宣泄。
花芜松了口,哽咽着,几乎无声地说了一个字,“救。”
萧野心软了,可擒住她的两手却无法有半分松懈。
他几乎是咬着花芜的耳朵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花爹爹只吹了一次哨子?”
为什么他只吹了一次哨子让她逃?
这个问题不难,是花芜一点儿也不愿去深想。
他们的骨哨吹出的不过是飞鸟入林的声响,不知情者于深林之中,听到这般类似鸟鸣的哨声,并不会觉得奇异,也不会把这当做一种交流的暗号。
所以花流才在意识到危险的时候,紧急告诉她,快跑!
从那声哨中,花芜听得出来,事态应当很突然、很紧急才对。
可……
暂时收敛的泪水再次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花芜全身都在颤抖。
她以为,只要她长大了,有能力,就能保护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她以为她有足够的经验可以不再遇上当年的困境。
可……
萧野紧紧抱住得了她,低下头,左脸贴在她的右脸上,滚烫的泪珠子从两人紧贴的地方流下。
花流为什么只吹了一次让他们尽快逃离的哨子。
因为他已没有办法再吹第二次。
想明白了这点之后,花芜全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若非萧野扶着,她一定是早就化作了地上的一抔泥土,没了框架身形。
是她害了他,若不是她回来找他,说了那些话,或许花流就不会遇到今日的危险。
他仍是那个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只将随身的酒葫芦装满烧刀子的孤独猎户。
他家中的壶碗用具也不会擦得那么干净。
最重要的是,他只会在自己熟悉的领域狩猎,不会因为想要帮助她而去寻觅那些和他毫不相关的痕迹。
那么,他就不会遇险。
他在最初,吹得是两长一短,快来。
那时候,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叫他们去看。
可后来,却遭遇了突变的境况。
变成了一长三短,快跑。
萧野躲的位置很奇巧,那些人根本没有往他们的方向找来。
花芜的手心沁了一层绵绵的细汗,正不知所措地在衣角上蹭着。
心怦怦跳个不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两眼一立,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凝固住。
一阵秋风,袭来。
夹着林中淡淡的泥土和枯草的味道。
和花流在林中狩猎三年,她太清楚了!
太清楚风中夹带着的是一种什么样味道。
每一次,花流有所收获的时候,吹响两长一短的骨哨让她快去时,她也常会闻到风里多出来的这一点……
淡淡的血腥味。
是花流的吗?
……
直到那些人完全离开,萧野才半抱半扶地带着她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小木屋是暂时不能再去了。
花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萧野来到镇上的,他们随便投了家客栈,因为只是暂时休憩,又因担心花芜,萧野只向店家要了一间房。
他想要开口说些安慰的话,却也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
萧野拥着花芜躺在并不宽畅的榻上,他也不勉强她休息,只是轻柔地用指节慢慢地刮着她的眉骨。
花芜睡意全无,因为极限的疲惫闭着双眼,脑袋里却像是顿住一锅乱七八糟的浆糊。
脑海中一会儿是张跛子上李美娘家意欲说亲的场景,一会儿是她被山上突然蹿出的猞猁吓得滚落山坡的场景,一会儿是她警惕地看着花流,而花流一声不吭地为她装了扇奇怪的木门的场景。
有了那扇木板门,她终于能较为安心地睡了。
睡着了之后,她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西罗岩的那处凹穴,狂风吹啊吹的,她身上穿着萧野给她披的那身厚袍,却奇怪萧野怎么不在她身边。
她正想离开凹穴前去寻找,却听到林中传来“哼呲哼呲”的喘息声。
有人在奔跑。
在逃命似的狂奔。
-
萧野的指尖沾着穆然所制的安魂香。
待怀里的人进入梦境之后,他抬起眼皮,眼中泛着幽幽蓝光。
他探身在花芜鬓边轻轻一吻,锁好门窗,离开了客栈。
第94章 互不亏欠
花芜听到林中传来“哼呲哼呲”的声响。
那人一边没命地奔跑,一边恐惧地向后探看。
花芜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这才想起这是鬼军弑杀村民的现场。
她想着要出去看看东边树林里,是否真的有青面獠牙的鬼军。
她想离开凹穴,可双腿却像是被注了铅一样,她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无法移动。
太艰难了。
这种无法操控自己身体的无力感真的太难受了。
“哼呲哼呲”的声音越来越大,那个逃命的人终于在她眼前露出了身形。
“花流!”
花芜脱口喊道。
可花流像是什么也听不到似的,仍只顾于逃命。
突然,林中响起了两长一短的鸟鸣,正是他们用于联络的骨哨。
快来。
听到这声哨响后,花流的步伐里明显多了一丝慌乱。
原有的节奏像是突然被打乱了一样。
花芜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无比清晰地看见他抬起手指,将挂在胸口的骨哨放入口中吹响。
悠长婉转的哨声突然变得警觉而急促。
一长三短。
他叫她快跑!
像是怕她听不到或是不坚定似的,花流鼓起腮帮子正欲再次吹响骨哨。
可……
那一幕发生了。
他的身子不知为何,猛地向前扑去,重重地擦在落满枯枝败叶的山地上。
就在他倒下之前,花流突然向她看了过来,吐出口中的骨哨,再次对她比了个口型,“快跑。”
“花流!爹!”
花芜痛苦地叫了出来,可她只觉得嗓子发哑,任凭她挣扎用力,也只能发出“咳……咳……”的怪响。
她捶打着自己的双腿,想要朝花流跑过去,这一次,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艰难地跨出一步。
她觉得自己的双腿就像是陷在了沼泽里,行动充满阻力。
就在她终于能够缓慢行走的时候,“咻”的一声,花流突然被拖曳出了她的视线。
她艰难痛苦地前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一样,终于在花流刚才倒下的地方,她看到了一双断腿,还有两条血淋淋的,鲜血被拖曳的长痕。
花芜失声痛哭。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快被哭干了。
抬眼望向东方时,青面獠牙的鬼军早已不见了踪迹。
日出东方处,出现一袭烟青色的长衫。
那人侧着身子,可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萧野。
见到萧野,她的双腿才似乎从泥泞里挣脱了出来。
奔向他。
来到他面前,她双腿无力地跪坐在他脚下,狠狠揪着他的衣摆。
恸哭。
“你刚才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帮我?我爹死了!他被人害死了!”
天际的一线白很快就撕开了一道大口。
薄雾渐渐散开。
再也不是暧昧难辨的明晦交接之象。
萧野转过脸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倨傲之态。
“我是皇帝近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九千岁,我这辈子只能忠于皇帝,小雪,我帮不了你。”
小雪,我帮不了你。
……
花芜醒来的时候,正对着床壁,室内只有一盏极其微弱的烛光,在烛光的照应下,她看见自己投在床壁上的影子。
后背空落落的。
额上和后脊背渗了一层薄汗。
她半梦半醒的,紧紧抓着身上的薄被,呆呆看着自己诡异的投影,终于抬手拭去了额上冰冷的汗珠。
刚才那场梦境太过逼真,她的情绪还未完全恢复平静,只觉得身心俱疲。
花流,花流是真的离开她了。
一想到这里,酸涩干涸的眼眶又突然涌出泪水来。
八年前,她只是懵懵懂懂的,虽然知道爹娘被抓,和奶奶弟弟走散,可未曾亲眼目睹爹娘离世,也因为打听不到奶奶和弟弟的消息而心存希翼。
那时候只想着要怎么活下去,为父亲翻案雪冤,要怎么强大起来,找回奶奶和弟弟。
可现在呢……
她突然迷茫了。
要为当年的案子雪冤,她真的办得到吗?
就算办到了,就真的有意义吗?
爹娘已经死了,回不来了。
她不怕死,可她怕极了那种付出一切,倾尽一切,仍然无法改变一丝一毫,甚至在强权眼中仍是可笑的无力感。
还有梦境里,萧野说过的话……
那冷漠的态度带给她的深深刺痛,并不会那般轻易地因为梦醒而即刻释怀。
即便这只是个梦。
又或许并不仅仅只是个梦。
九千岁忠于皇帝,敬之如父,皇帝也信赖他,爱之如子。
花芜抹了把眼泪,转过身来。
客栈厢房里昏黄的烛光微微晃动。
一个枕头大小的梳妆奁在烛光中,似乎也在跟着晃动。
起身的那一刹那,有种脑袋空空的眩晕感。
厢房角落的圈椅上,萧野睁开半只眼睛,直起了身体。
花芜伸手去触那梳妆奁的时候,他亦正好来到她身侧。
“是你去拿回来的?”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梳妆奁,因为眼神的专注,倒不像是发问,而更像是喃喃自语。
“嗯。”
“看到他了吗?”
她问的是花流。
萧野神色里有一瞬的不忍。
“嗯。”
花芜的鼻腔里生了一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致使她再次开口的时候,不可控制地变了调。
“是曝尸山林吗?”
萧野不答。
此时此刻,他觉得花芜身上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甚至有种陌生的疏离之感。
他在她身上,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
“如果你想见他,我带你去。”
萧野从背后拥着花芜,试图消融她身上的寒。
他的提议虽然残忍,可或许对她来说,却是一场不得不为之的告别。
“好。”
花芜这才注意到,萧野早就穿着夜行衣,更令她意外的是,他亦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夜行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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