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花芜终于懂得了萧野眼底的异色,可她没有解释。
因为她也猜不透,为何崔淼要单独见她和李成蹊。
当年南斗山和李植交好,该时,崔淼亦同在京中为官,莫非他们三人之间有什么交集?
萧野抬起眼眸,“我会送你过去。”
“嗯。”
不过是小憩了下,崔淼所居的望山草庐并不在石盘镇,他们还得赶路。
这些时日太过奔波,萧野便索性雇了辆马车。
崔淼是通过赵学颖联系他们的,故而,到达马坪县的时候,李成蹊和赵学颖都在。
赵学颖仍在喋喋不休地和李成蹊说着什么,李成蹊依旧是一副不失礼数,却又隐隐透着疏离的态度。
若即若离,像是一个将人吊足了胃口,却给不出承诺的负心汉。
见到花芜和萧野,李成蹊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即刻迎了上去。
赵学颖也立马追了上去,“总算可以开席了。”
“二位一路劳顿,辛苦了,有什么想吃的吗?”赵学颖在身侧,李成蹊不好从言语中透露太多,只是含糊了过去。
赵学颖虽觉得李成蹊对这二人十分客气,初见时还以为他们是他的随扈,可这两日这两人又消失了一阵,实在有些琢磨不透,只当这二人或许是李大人的朋友,李大人君子之范,对谁不是客客气气的。
“今日胃口不佳,若有素食,再好不过。”
萧野这么说,全然是为了花芜考虑,自打花流离世之后,她就没碰过一样荤菜。
萧野知道,是那血淋淋的一幕在她心中还未消化。
“素食?到了我的地盘还吃什么素食啊?难道是瞧不起我赵某人?”
赵学颖早在当地最大的食楼订好了位置,还约了几位朋友,正是要请李成蹊一起,让他在外头长长脸。
而这两位朋友,不过是陪衬罢了,倒也不打紧。
赵学颖紧紧捉着李成蹊的衣袖,“李大人,说好了,他们不去,你可得去,我的朋友们可都等着一睹今年新科榜眼的风采呢!你不去,赵某面子上可过不去。”
赵学颖刚帮了他们一个大忙,李成蹊的确不好拒绝,河都还没过呢,如何拆桥?
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地辞别了萧野和花芜,并约定酉时初牌在西城门相见。
赵家的马车会带他们前往望山草庐。
花芜和萧野找了一家小饭馆,点了几样素菜,两人相对而坐。
“谢谢。”
花芜对萧野说,萧野浅浅抬头,并没有遇上她的目光,她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是在谢谢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到了她没有刻意说出的事情。
萧野觉得心中滋味千百,抬起筷子又放下,放下了须臾又默默拾起,没有多余的话,只柔柔地说了声:“吃吧。”
-
酉时未到,他们吃完饭,便慢悠悠地沿着街道闲逛。
镇上的日光还未凉透,街道两旁的摊贩开始收摊。
萧野漫不经心地走着,忽地拉过花芜在一个摊子前停了下来。
摊主停下收拾的动作,不紧不慢地招呼,“二位看簪子呀。”
“老师傅做这趟手艺多久了?”萧野看着那几支粗糙肿胀泛黑,覆着一层厚厚死皮的手指。
“哈哈,郎君好眼力,老朽入此行有四十年了,敢保我这家的簪子在这世间绝无第二件。无论是送情郎情娘或是订终身,都是不二之选。”
花芜探身一看,果见这摊面上的发簪手艺精湛,造型独特别出心裁。
有情人都希望成为彼此心中的唯一,这“独此一件”的噱头带来的引力着实不小。
摊主所说的“不二之选”更是一语双关。
既说了簪子的卖点,又寓示着感情的忠贞。
花芜想起花流给她的梳妆奁,心中淌过一波涟漪,面上却无表露,手指在摊面上轻轻拨着。
忽然,她的额头被人扶住,发间一紧。
萧野半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起她的发顶。
花芜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微凉的质感上似乎还裹着薄薄的余温。
她想摘下来看看,可刚一触及,手腕就被萧野捉住放下。
“别动,发髻要乱了。”
“噢。”
花芜看向摆满发簪的摊子,重新抬手,指尖在一排排发簪上方划过,最终停在一处。
她拿起一根牛角制的簪子,簪子的顶端雕成了一片莲叶的样式。
变了形的莲叶向内凹陷,柔软得像是盛了一抔水似的,叶身和簪柄融为一体,上头的牛角纹正好如同叶脉,从中散开,不仅手艺出众,更是有几分巧思。
比起其他雕花鸟蝴蝶的,花芜自然觉得这个最适合男子,就是不知道他给她选的是什么。
想起最初遇见萧野的时候,他一口一个“本座”,正经严肃得就像是一尊佛陀。
又或许是……入了魔的那种。
萧野见了她手里的莲叶簪,露出一点笑意。
花芜抓住他的大臂,踮起脚尖,萧野知趣地俯下身来。
花芜这才亲手将簪子簪入了萧野发顶。
见证了这一幕的摊主半开着嘴,紧张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心道:适才说错话了,不一定情郎情娘的。情郎对情郎,郎郎配也是可以的嘛,以后做生意可要当心了,心思不能狭隘。
“真是巧,真是妙!小郎君的眼光呱呱叫。”摊主正要拍起手来。
却忽地见那大郎子袖口里的一颗金豆子掉在了他的摊位上。
不是绿豆大,也不是黄豆大,而是蚕豆大!
“哟,这是……”摊主忙去捡那颗金豆子,再抬头时,那两位好看的郎君早已肩擦着肩走远了。
摊主望着二人的背影,一时看晃了眼,不禁心中感叹:真是郎才郎貌啊!
“诶!还没找您钱呢!”
这颗金豆子别说买他这一摊子东西,就是把他一并买走也够了啊。
-
李成蹊和赵家的马车不到酉时便已到了马坪镇的西城门。
他在赵学颖的宴席上并没有待多久,只是露了个脸,果了腹,心便飘了出来。
远远看到花芜出现的时候,他的心是热乎的。
直到他们二人走近,头上的发簪也在他眼中尽情放大,李成蹊蓦地感到心口一窒。
花芜多少能够察觉到他神色的转变,只是她也疑惑,摊主说了他家的簪子世间独一无二,可为何李成蹊在看到的那一瞬,却是那样失神?
花芜转而看向萧野,只见他神色自若,看着并无丝毫古怪。
第97章 千秋诗集
三人上了马车,出了城门。
晃晃悠悠地向郊野行去。
李成蹊之前听赵学颖说起过,崔淼的望山草庐正在一座小丘陵上。
到了丘陵下方,赵家的马车被草庐里的人拦了下来。
“请两位有约的客人随我进草庐。”
言外之意便是将赵家的马车和萧野拒在了山下。
花芜下了马车,望了萧野一眼,萧野面色冷峻,接到她的眼神,稍有缓和,直到他的目光落到她头上,才眉眼一开,似有志得之态。
花芜和李成蹊沿着缓坡往上走,说也稀奇,整个缓坡并无悬挂灯笼,而草丛里竟映着点点光芒,将这条路铺陈得如梦如幻。
这一路上,还伴着袅袅琴音,花芜仔细去听,便知琴手弹的正是伯牙和子期的《高山流水》。
李成蹊与她隔着两人的距离并排而行,他目视前方,恪守礼仪。
花芜这时才摸向了自己的发簪,这支发簪在她还不及反应之时就已被萧野戴到了头上,她根本不曾看清发簪的样式,甚至连材质都不清楚。
微凉却不十分冰凉,圆润又似乎长着极其细微的纹路,花芜心中一恍,莫非亦是牛角材质?
判断出材质之后,她又去摸簪顶的造型。
圆润的外包,最顶端还有一点点内凹,似有分隔的纹路,花骨朵儿?
菡萏?
不知不觉中花芜落后了李成蹊一步,一直目视前方的李成蹊忽然转过头来,沉沉看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花芜便确定了,自己头上所簪的是牛角制的莲花菡萏。
正正和萧野头上的牛角莲叶产生了某种暧昧的关系。
明明是盲选,怎么会竟有这样的默契呢?
李成蹊看着花芜,两人的眸光对上之后,李成蹊颇为慨叹地露出一笑。
“他知道?”
花芜嘴角轻轻一扯,自然明白李成蹊在问什么,“嗯。”
她对李成蹊从来不想刻意隐瞒,当他发现的时候,她便大方承认。
“都知道了?”
她的女儿身,和罪臣南斗山的嫡长女身份。
“嗯。”
李成蹊抿着唇,垂眸浅笑,笑意浅浮微凉,颇有几分无奈。
两人一路再无话,一直走到崔淼所在的草庐之中。
宽敞大开的小厅里,矮几瑶琴,一应家什摆设皆有道骨仙风之意境。
奏曲之人正是望山草庐的主人,山水先生崔淼。
“门外客携琴,依稀太古重逢。髙低处,落雁惊鸿。怕弹指,唤醒美人卯睡,客子春浓。休虑却,调高和寡,换徵移宫。一帘秋水月溶溶,酒樽空。懒听琵琶江上,泪湿芙蓉。盼何时,锺期再遇野航中。”
在崔淼的念唱中,淙淙铮铮,清清冷冷,如幽间之寒流,如松根之细流的琴音如驮轻舟,势就倘佯,余波激石。
快而有力,令人心潮澎湃,却在最后,敛势而收,徒留余音令人回味。
琴声终止,崔淼笑着起身,迎了出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花芜和李成蹊向主人行了一礼,进入待客的小厅。
崔淼的身姿容貌并非等闲,李成蹊第一次见崔淼,不禁为斯人风采大为折服,花芜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崔淼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二人落座。
“该时在春风醉,见你的第一眼,便觉得你和他很像。”
崔淼前后不接地看着花芜说了这么一句,眸中泛光。
花芜自然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南家的一双儿女,长女貌似其父,次子貌似其母。
只是,此时他们并不知晓崔淼的真实底细,只能含糊而过。
“山水先生说的是?”
崔淼一面为他们二人斟茶,一面轻松自如道:“噢、呵,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独钓南溪雪。你一定不知道吧,你的这个名字还有我的一份力。”
花芜轻轻握着茶盏的指节在欲抬起的那瞬间,忽然脱了力道,茶盏不轻不重地落于案上,七分满的茶盏中溅出一点茶渍。
“还有你,”崔淼看向李成蹊,“亦有乃父之风。”
李植曾是庆平十几年间风头鼎盛的京官,险些取代顾衡原成为新一任的大渝首辅。
崔淼认识他,并不稀奇,再者,今年的新科榜眼乃是李植之子,亦不是秘密。
只是,这个崔淼,为什么会认得南溪雪?
“小子无才,不及先生一二,敢问先生是否识得家父?”李成蹊问。
“自然是,识得的。”
“那么先生可知道一本《千秋诗集》。”花芜仔仔细细地看着崔淼从容不迫的双眼。
可就在她道出“千秋诗集”的那一刻,那副极其好看的皮囊有了片刻的扭曲。
崔淼胸口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如同卸负一般,沉沉地往后一靠。
“没想到到了如今,庆平二十四年了,还会有人记得一本名为‘千秋’的诗集。”
崔淼脸上似有悲色。
千秋诗集的事,花芜后来也想了许久。
那日她在书房使劲挥霍南斗山的笔墨纸砚时,南斗山却从别处折了回来,看见专心致志趴在书案上练字的小花芜。
“从轻到重自然行,按笔平拖轻出锋。”南斗山不知看了多久,才出声提醒。
“嗯,我知道。”花芜知道那是书法中捺这一笔的书写要领,只是……
谁在说话。
转头看见南斗山的那一刻,花芜坐在过于宽畅的椅子上,屁股一跳,蘸满浓墨的兔毫从虎口脱出,浓稠的墨汁泼在洒金的洁白信笺上。
“爹!……”
“嗯。”
南斗山没有责怪小姑娘霍霍了他的文房四宝,而是捡起掉在书案上的徽州紫毫,在端砚上重新刮顺了笔尖,继而又在洒金泼墨的信笺上分别演示了直捺、平捺和反捺三种写法,笔锋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先将基础打好,再求变化。”
“是的爹。”
后来,她还会趁父亲不在的时候偷跑去书房练字,只是父亲给了她一本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不再让她对着诗集临摹。
“你可读过千秋诗集里的内容?”崔淼的提问将花芜拉回当下。
“儿时有幸一见,只是当年是冲着习字去的,对于诗集里面的内容,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花芜如实答道。
“哈哈哈。”崔淼爽朗的笑声散在三面通透的小厅里,“《千秋诗集》根本就不是一本诗集,而是一本意为‘定民之居’、‘成民之事’,推行分田的策论。”
花芜和李成蹊脸色微变,所谓“分田之策”便是要令百姓瓜分贵族手中的田地,田畴耕作要求公平分配,将土地授予农民耕种,使民勤耕,自给自足,另一方面,也可由农民代耕公田提供谷禄,以饲贵族。
这项政策于贫农而言自是天上掉饼极其利好之事,而对于如今手握土地的权贵而言……
却如同从其身上剜肉。
花芜想起儿时曾经在父亲书房进进出出的那些人,那时她会和弟弟偷偷躲在书房的墙根下,听着里头高谈阔论,纵然当时年幼,根本不懂得父亲和同僚之间的言论代表着什么,可也总会被里头激昂的情绪所感染。
可后来,突然有一日,那些人突然就不来了。
而父亲,则时常一人独坐在书房中喟叹。
她在父亲的书房里从《圣教序》写到了《兰亭序》,却再也不见那本在书封上写着“千秋”的诗集。
原来那是策论,而非诗集,难怪当时的她只觉得晦涩难懂,甚至有些文不对题。
那个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后面那些人就不来了呢?
只怪那时的她年幼懵懂,读不懂大人们眉宇间的愁绪。
——
宝们还记得《圣教序》和《兰亭序》在哪儿出现过吗?
第98章 双吕诗社
花芜心间似是被闪电刀子划过。
年少时不曾留意过的那些细节,在崔淼的催动下,一片片地拼凑起来,那些她曾经看不懂的画面似乎就在这一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在她脑中自行拼凑,拼凑出一个几乎接近于真相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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