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呢,在石头丢出去的那一瞬间转了身,背对着河。河滩上瞬间嬉闹成一团。中途休战,李牧喊的停。他因为顾及文箬的脚伤,不敢太放肆。手下留情的后果是自己衣服的前襟湿透了。“开心了?解气了?”他问道。
文箬没回答,反而问,你打水漂的功夫哪儿学的。
一旦停下来,李牧不敢在河边呆,率先跑回河堤。他从自行车的车筐拿了一瓶乌龙茶,拧开递给文箬。自己开了一瓶矿泉水,喝过一口润过嗓子后才说,“我爸教的,包括游泳也是。我爸从他姥爷那里学了一身本领,要悉数传给我。”
文箬接过饮料,问他,“你还会什么?”他的家庭氛围真好,这些小技巧居然在家里四代传承。听他的语气,估计每一代都是出类拔萃的。
李牧又一次强调了自己身上的东北基因,“东北孩子的最爱,滑冰和滑雪。”
“你妈妈教的?”
“嗯。我唯一赢过我妈的天赋就在滑冰和滑雪上。”
答案没有出乎意料,只是附赠的信息有点惹人可怜。文箬心里羡慕这个不知足的朋友,毫不留情地戳他,“你还跟你妈妈较上劲儿了呢?”
“文箬,麻烦体谅一下笨蛋。”
文箬继续戳他,“你赢过你爸的天赋在哪里?”
李牧想了想,更悲催,没有。“游泳、滑雪、滑冰、打水漂、骑自行车……我都比不过。”
文箬斜了他一眼,“骑自行车的天赋也要比较吗?”
李牧丝毫没在意她的小表情,雀跃了起来。“你提醒了我。在骑自行车方面,我又赢过我妈。她完全不会骑。”说着他用自己的矿泉水瓶与文箬的乌龙茶碰杯。
“李牧,你好幼稚呢。”
碰杯后,他看向文箬,眼睛眯着避开西边的阳光,问道:“文箬,你呢?”
文箬低头,避开他脸上的金黄色光芒,说:“我呀。跟我爸比小提琴,我肯定赢。跟我妈比数理化,更是毫无悬念。”
她没抬头,耳边却传来了新的声音。“跟你爸比吉他呢?”
文箬这才抬眼,正视他的眼神。片刻之后,她弯起了嘴角,问道,“嗯?覃叔叔告诉你的?还是猜到的?”
李牧说:“猜的。我花了些时间才找到那个吉他手的社交账号。他自己的账号很干净,看不到个人信息。后来通过他的关注列表,从他朋友的账号里找到了一张他抱吉他的侧脸照。他像你爸年轻的时候,对吗?”
“李牧,你好聪明呀。”此时文箬眼睛也弯了,带着笑意夸奖道。
“不难猜。你把信息都给足了。”李牧接着问,“我不喜欢通过新闻文稿来认识一个人。文箬,你介不介意向我介绍一下你爸爸呢?”
文箬喝了口乌龙茶,才开口。“我爸和那位吉他手其实一点也不像。吉他手是真心喜欢音乐,我爸有没有真心喜欢过音乐,不好说。他呀,对什么都漫不经心。我们上次见面其实是五月份,我爸回国六天。他这趟是要回小城给我奶奶扫墓,今年是我奶奶的周年忌。在机场和他告别的时候,我问了他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当年放弃数学是什么感觉?他的答案是,有点像是散尽所有换得一身轻。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我也放弃了自己的所有,他会劝吗?我爸笑了笑说,你不会的。他一下子把问题的假设给否定了。”
李牧迎着阳光,睁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她,问道——“你会放弃吗?”
文箬笑着摇了摇头,嘴上却说,“现在不就在尝试嘛!”
“我希望你的尝试失败。”李牧见文箬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要打断自己的话,他先发制人,“你先听我讲完……文箬,你白天见过星星吗?”
文箬顺着他的话,「白天见过月亮」,还是咱俩一起看的。
李牧接着问,“你白天见过一群星星吗?”
文箬不知道他要把话题引向何方,摇了摇头。
“我见过。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见白天的群星。我没见过你爸一身轻的模样,可是我见过许多天赋超群的人经过努力后,发光的样子。你也见过覃叔,他在讲台上,在学术报告厅里,完全是另一种……气宇轩昂和神采飞扬。他当得起别人的崇拜,这份崇拜应当源于对他学识的赞扬,而不是八卦情史。你应该在网上知道门教授吧,顶级的天体物理学家。从他回国开设的第一门课起,他的课总是堂堂爆满。他在课堂上的风格与覃叔相反,门伯伯特别谦逊,不紧不慢,却又深入浅出。”
李牧一口气说完。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饮料瓶。正当文箬以为要结束的时候,他又继续了。“文箬,想要达到一身轻,不止有散尽一切这一条途径,还有一条路是修炼成日月星辰。那时候,一切都是举重若轻的。我们肉眼可见的星星都是恒星,它们交相辉映成了星河。”
“李牧,你真的…”
李牧见她吞吞吐吐,又担忧她想岔,于是不痛不痒地打趣她。“真的怎样?又要发好人卡?我替你说完:李牧,你真的是善解人意的大好人。”
文箬偏不,一开口偏要把好好的氛围破坏干净。“李牧,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大笨蛋。你是风你是雨你是红伞伞白杆杆的毒蘑菇……”
这才是文箬,只是后面越说越离谱。
大笨蛋李牧和他的小伙伴,没有遇到爬行动物。反而在日暮时分被一群乌鸦盯上了。他俩手中没有食物,七八只乌鸦却一直在他们头顶盘旋,又黑又丑,声音还难听。文箬抄起手边的竹杖,霸气地朝天上一杵。鸦群被打散,留下的一只乌鸦挑衅地在天空撒了泡屎,刚刚好落在文箬的胳膊上。
小霸王瞬间变成大哭包,“啊啊啊,李牧……”
李牧拉着被乌鸦欺负的文箬又回到河边,捧着河水冲洗她胳膊上残留的鸟屎。
掉队的那只老鸹锲而不舍,一直追着他们,从河堤到河边,从河边到村头。直到他们进后院,老鸹在门口的梧桐树上驻足了一刻钟才翩翩离去。
“李牧,我被乌鸦追了一路。它不会给我身上下什么咒语吧?”文箬洗完澡后坐在院子竹椅上,盯着梧桐树的树梢发呆。
“不会。乌鸦追你,是觉得你有燕妈妈的气息。”李牧丝毫不提老鸹追她是因为她先用棍子捅了鸦群。
“它为什么不追你呢?你还是燕子的饲养员呢。”
“乌鸦是群居的智慧鸟,我没你有智慧。”
第25章
乌鸦没有带来厄运,至少文箬在周五下午之前是这么认为的。
准确地说,除去空中掉下的那坨意外,文箬挺喜欢乌鸦的。她拿竹杖捅乌鸦在先,老鸹报复也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它还那么聪明机智,既有仇当场报,又使用心理战术进行恐吓暗示。
文箬用手机搜了许多关于乌鸦的视频,对自然界最聪明的鸟类多了一层了解,才解除了心里的恐慌。真厉害。她在夜里想着那只乌鸦入睡,并且睡得很好。
周五早上,她的三只燕宝宝一夜之间全都会飞了。
文箬那会儿在练琴,没有注意到它们展翅飞翔的一刹那。等她的注意力从琴弦上移开的时候,三只燕宝宝在院子上方的天空盘旋。飞行对于所有鸟类来说,都是生命之乐。文箬耳中的啾啾鸟鸣似乎比平时开心了许多。她被这份快乐感染,大声喊着李牧。
“李牧,李牧……我的一窝小燕崽都会飞啦。”
李牧来了,只来得及用手机记录下了一小段燕子飞翔的场景。燕崽儿们只是稍作停留,很快挥着翅膀飞向更高更远的天际。
这段小视频,很快被文箬发给了文笠,让燕崽子的舅舅也体会一下崽子长大的喜悦。
李牧问她,“有没有不舍?”
文箬摇头,“不会。它们生于自然,属于自然。”
“那就好。我去店里帮忙卸货了。”
文箬望着天空,重新拿起小提琴,拉了一首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五首。虽然拉的一如既往的糟糕,不过,现场没有听众,放飞吧。
其实,有听众的。前店里抱着乌龙茶箱子的听众从琴声中听到了呢喃细语,听到了啁啁啾啾。后院里提着竹篮子从菜园子归家的林奶奶站在门廊,听得入迷。
白天的第二重好运是周五下午降临的,不过好运也到此为止了。
文箬举着手表,大喊道,“哎呀,李牧,李牧,谁说遇到乌鸦会走厄运的……我走了好运耶。我爸给我发消息啦。他从极地发来的。五段语音呢。”
李牧已经回到小院。“是吧。它们不仅是智慧鸟,还是报喜鸟呢。”
“我来听听,我爸说啥啦。”文箬一只耳朵插着耳机,一边跟李牧实况转播。“我爸从特罗姆瑟出发的,他一年有三个多月都住那里。天哪,他在法兰土约瑟夫地(这是个地名)生病了,在那里养病养了两周的病。现在痊愈了,他下周要从俄罗斯摩尔曼斯克回特罗姆瑟,秋天的时候还会回国陪我长住……”
文箬的声音越来越小,人也沉默了,语音甚至没听完。耳机被拽扯下来,散在地上。手表和手机啪的一声落在圆木桌面。还好理智还在,没摔石板地面上。她双臂抱住蜷起来的腿,脑袋埋在双膝间。
李牧捡起耳机,拉开凳子坐在她旁边问道。“怎么了?”
“我爸结婚了……”闷闷的声音从蜷作一团的身体中传来,“乌鸦没有带来好消息,全是坏消息。”
李牧本能想开导她,比如其实乌鸦是无辜的。她这么聪明的人,昨天下午都无法预知今天会发生什么,乌鸦肯定也不知道。再比如她爸爸虽然生病了,但现在痊愈了,这其实算是好消息。至于她爸爸结婚的消息,算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李牧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俩人沉默的时候,他只好手里拿起一块碎木料,鼓捣着刻一只线条粗糙的金腰燕。
哗啦呼啦的声音时不时发出,文箬好奇地抬了头。之后,她没再低头,而是挺直脊背,瞪着高处的梧桐树的发呆,心里无数遍诅咒着昨天尾随她的那只老鸹。
当李牧把不知道是乌鸦还是麻雀的木雕摆在她面前的时候,文箬才猛地起身跑了出去,什么也没带。
李牧也跟着出来,在她身后,保持着一尺的距离。他看着她忍着脚踝的不适,跑到河堤;看着她停下捂脸哭泣,眼泪依旧没有声音。
文箬在五岁的时候,曾经问过爸爸,能不能留下。徐世靖盯着她的小脸愣神了许久,然后将她抱在腿上。说,不管爸爸在哪里,都是爱你的。你也永远是爸爸的宝贝。
她又问道,爸爸不爱妈妈,所以你们不住在一起。爸爸爱我,为什么不能留在江城,和我在一起?徐世靖当时问她,若若,你在三岁的时候最渴望做什么?
三岁的时候,她刚开始学习小提琴,妈妈管教得极其严格。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哭着闹着中度过,最渴望的当然是去外面玩。她如实回答。徐世靖说,爸爸也像三岁若若的样子。
十年后,文箬回忆起这段对话,倒是触发了泪腺。哭累了她不怕,哭到打嗝才觉得有点丢人。
李牧蹲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文箬掌心都是泪,朝空中甩去,力度猛了一些,脚麻腿麻带着她的整个身子向后仰。
李牧从身后接住了她。掌心的泪,除了被风吹干了小部分,大部分被他的衣袖接纳了。
这种时候,维持脆弱的体面其实挺难的。反正最狼狈的一面已经被李牧看到。就这样吧。她扭头把脸上的眼泪鼻涕全抹他衣服上。
俩人都是空手跑出门的,身边没有毛巾,没有纸巾。李牧的右衣袖湿透了,他调换了位置,顺手把左侧干的衣袖又递了过去。
约莫过了两分钟,文箬眨了眨哭疼的眼睛,说,“好丢人呀。本来没想哭的。”
李牧知道她为什么哭,只是不知道她居然哭得这么伤心。他这两周与她朝夕相处,知道她其实时时刻刻盼着她妈妈能够主动联系她。没想到她爸爸要结婚的消息,影响力也这么大。“想哭便哭,有情绪憋着不好。”
她带着鼻音又亮起利爪,“李牧,不准笑话我,不准告诉我哥、林扬哥和林奶奶。”
李牧微微叹气,她的眼周红肿了一圈,鼻音囔囔。即便不告诉林扬和林奶奶,他们也能发现。不过,他口头还是答应了,心里却在想编个什么理由好呢。
她半张脸埋在李牧的衣袖里,说,“你见过我丢人的时候,以后记得要还我一次你的丢人时刻。”
“嗯。”
T恤被她扯着,圆领子勒的他脖子难受,才不得不倾斜半幅身子。他的头抵着她的头,问道,“你妈妈结婚的时候,你哭了吗?”
她的鼻音还是很重,语调倒是轻快了些。“没。当时为我妈高兴还来不及呢。”
“这次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不想十几年前的妈妈成一场笑话。等等,这是不能说的。她反问他,“假如你是我的话,会怎么办?不哭,难道要替他开心吗?”
李牧快速换位思考了,两对父母的爱情迥然不同。但是如果他爸爸说要结婚,新娘应该还是他妈妈。所以,他想象不出来。
“我晕了头,我爹这样的百年一遇。”一想到魔怔人在万里之外,自己刚才的一通哭泣没有被看到。她泪腺的开关又一次被打开,声音哽咽起来,“我都这么伤心了……我想哭,想闹,想让他知道。可是他在万里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李牧左右环顾了自己湿透的袖子和半湿的前襟,照她这样哭泣的频次,唯一还干着的衣角也保不住了。
他牵住她的手腕来到河边,逗她说,“想哭就哭吧。全世界的水都会相逢,北冰洋与清水河的水总会相遇,你爸会看到你的眼泪。”(备注1)
文箬扑哧笑了出来,顶着红红的鼻子和眼睛,吐槽说,“李牧,靠海洋水循环来传递情绪,太慢了。”
“家里还有卫星通讯器呢,多管齐下,回去开视频骂他!”他提醒她还可以用现代通讯工具。
“不,你提醒我的是好方法。”说着,姑娘朝清水河踩了几脚,随后吐了唾沫,擤了鼻涕。“北冰洋的水里不仅有我的眼泪,还有洗脚水、唾沫、鼻涕。”
文箬踩过清水河的水,泪腺关上了,嘴巴的开关貌似被打开,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她说爸爸的结婚对象也是一名极地向导。那位阿姨又不仅仅是极地向导,还是多种极限运动的爱好者,从十七岁开始便在世界各地冒险。这是最后一段语言里的信息。
她说幸亏爸爸是这时候才结婚的,如果是早几年,妈妈如果知道爸爸要结婚,一定会气炸的。
她还说以前妈妈每隔半年会给她拍一组蓝底的照片,她成长轨迹的照片都贴在客厅的墙上。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妈妈突然发现原本有七八分像自己的女儿,五官长开后变得只有五六分像了。减掉的那几分,被她体内来自父亲的基因占据了。妈妈那一年很不开心,脾气变得更差了,不过好在梁叔叔一直在妈妈身边。梁叔叔是一名古典音乐爱好者,也是妈妈的粉丝,追了妈妈好多年。所以妈妈结婚的时候,她是真的为妈妈开心的。但是爸爸不一样,他从来没付出过,凭什么得到自己的祝福。
19/38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