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他扬起抹讽刺的笑,敛下眼底的阴沉冷厉,将手中长剑往院中一抛。
“披风。”
昏暗淅沥的雨幕中,有道劲瘦身影一闪而过。
是裴妄怀的心腹侍卫擎云。
他接下裴妄怀抛来的长剑收剑入鞘,将披风递了过来。
绛红色的披风一抖,落在少女削薄的肩头。
男人冷凝阴郁的气势骤然袭来,姜今也还未反应过来,肩膀已经被裴妄怀揽住,强硬地带下台阶。
她踉跄几步,随即听到自发顶传来的冷冷的声音,“不回去,是想留在这里看他们处理尸体吗。”
姜今也下意识回头。
深夜的雨丝毫未有停下的意思,幽暗混沌的雨幕之中,侍卫们正动作利落地将院子里的尸体抬出去。
她只是看了一眼,又立即收回视线,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力道不重,却依旧惹得裴妄怀垂眸。
男人漆黑狭长的瞳孔闪过暗芒,揽在她肩上的手越发用力,接过擎云递过来的伞,就这么半夹半拽,带着人出了院落。
姜今也几乎要跟不上他的脚步,想让他慢一些,抬眸却只能看到冷硬的下颌线。
她默默闭了嘴。
夜半时分,周遭安静得只有落雨声。
巷道口停着的马车上悬着永定侯府的徽识,男人胸口的血迹越发明艳,唇色染上苍白,可他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只是将伞面倾斜大半,冷冷看着身前的小姑娘拎着裙摆踩上马凳。
那只没有执伞的手护在她身侧,察觉到她扶过来的力道收紧,他眼皮下压,与她对视。
姜今也抿了抿唇,仰首望他的眸子里格外干净认真,轻声道,“阿兄,我抓紧你了。”
第二章 “我答应阿兄,若是违誓,任由……
夜已深,街道上空无一人。
永定侯府主院之中,烛火通明。
雨依旧还在下,只是不再打雷了。
裴妄怀身上的袍衫早已经湿透,姜今也被他护住,虽不至于同他那样狼狈,但披风之下的衣衫并未穿整齐。
她拎着裙摆紧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就要迈入主院正屋的门。
却被男人一个转身,直接挡在廊道之中。
“阿兄...?”她不解抬眸。
裴妄怀垂眸看她,神色好似十分平静,可偶尔被烛火映衬出的瞳孔锐芒中却依旧挟带着偏执的戾气。
他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回去换衣服。”
姜今也担心他的伤,“我没被雨淋到。”
“先给你上药,待会儿再回去换衣服,好不好?”
她披着他的披风,伞面又倾斜于她,除了鞋面和衣摆,全身上下都未沾到雨丝。
但裴妄怀没应她。
吩咐一旁的管家陈叔,“带小姐回凝曦院。”
“是,”陈叔看着半夜归家的两人,一个穿着单薄,一个身上伤口崩裂,眼底满是心疼。
“小姐,您先回凝曦院吧。”
姜今也看向裴妄怀被血和雨水浸湿的衣袍,视线上移,落在他略显苍白的唇色上,终是没有再坚持,乖乖跟着陈叔回了凝曦院。
直至看着少女的身影拐过影壁,裴妄怀倏地敛下眼眸,高大的身躯猝不及防晃了晃。
一旁的擎云连忙上前扶住他,“侯爷,药已经准备好了。”
*
主院的正屋之中,丹砂炉烟袅袅,压不住满室浓重的药味。
屏风之后,裴妄怀赤着上身,坐在椅榻上。
男人身前的伤口已经彻底裂开,原本包着的纱布被染红,府医小心翼翼地拆下来。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再严重的伤都受过。
这点伤并未放在心上。
府医动作利落,快速给伤口清洁过后,又重新上了药,再用纱布缠上。
做完这一切,府医拎着医箱站起身,想了想,仍是道,“侯爷,这伤口虽然不深,但也得好好养着才是。”
府医姓周,是永定侯府里的老人了,与陈叔差不了几岁,对裴妄怀的脾性足够了解。
知晓今夜雷雨,裴妄怀必定会不辞手段出去抓人。
也正是因为跟在裴妄怀身边足够久,才敢在这样的夜晚多言。
裴妄怀睨他一眼,顺手将搭在一旁的里衣扯过来,语气浑不在意,“小伤,死不了。”
“这...”周大夫欲言又止,却是没再多劝,背着药箱退了出去。
外头的雨依旧未停,雨水沿着屋檐而下,织就一帘帘雨幕。
擎云端着药过来时,正好遇上了另一名侍卫擎风,后者手中捧着一个小木盒。
看木盒纹路,像是女子之物。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擎风将木盒奉上,“侯爷,这是在那边屋里发现的。”
适才裴妄怀带着姜今也直接回来,擎风和其他侍卫留在那院子里善后。
处理完尸体之后,他在屋里发现了这个小木盒,猜测应是姜今也的东西,便带了回来。
裴妄怀认得这个木盒,是姜今也以前用来装首饰的。
他伸手接过,打开。
首饰盒里没有任何饰品,只有一叠书信。
每一个信封上边都写着四个大字:姑娘亲启。
他眼眸微敛,半晌没有开口,只捏着信件的那只大手用力得手背青筋暴起。
擎云和擎风微微撩起眼皮,便看到面前男人的脸色已经染上阴沉,周身涌动着阴鸷气场。
这些信件是谁写的?
一目了然。
姜今也急匆匆从侯府逃走,什么东西也没带,将盒子里的首饰全留下来,只带走了卢鸿宇以前给她写的信件。
裴妄怀深吸口气,倏地轻笑出声,抬手端起桌上的药汤,一饮而尽。
然而下一瞬,在他要将药碗放回去时...
“嘭”的一声,药碗在他手中应声而碎。
男人怒极反笑,眼底的锐芒浓郁。
擎云和擎风皆是一愣,擎风硬着头皮正要开口,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道轻软声音。
“阿兄...”
姜今也已经换好衣裳,不知何时过来了,就站在门边,看着屋里这一切。
最终视线定在裴妄怀手里拿着的那个小木盒上边。
瞬间头皮发麻。
擎云和擎风极有眼力见,将地上的药碗碎片捡起后,立刻行礼退出。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烛火通明,因为适才周大夫在上药,因此开了窗散去气味。
此刻夜风裹挟着雨丝拂入内,透着些许湿润。
而裴妄怀就坐在椅榻上,长腿大敞着,上身仅着单薄的里衣,甚至连衣襟都没有规整系好。
散漫不羁,却又带着风雨欲来的阴鸷戾气。
姜今也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小声道,“阿兄,你听我解释。”
他抬眸,幽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朝她招手,“过来。”
姜今也步子都挪不开,手下意识抠住门框。
虽然她如今知晓无论什么情况下,裴妄怀都不会伤害自己,但重活一世没有让她的胆子长成两倍大,一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她仍旧会本能地害怕。
裴妄怀紧紧盯着她把在门边上,用力得微微发白的指尖,“怎么?还没想好找什么理由来糊弄我?”
他是不是该赞她一句视钱财如粪土?
离开侯府居然连点值钱的东西都不带。
这些破信件能让她吃饱穿暖吗?!
姜今也深吸一口气,挪着步子来到他身边。
那个小木盒就放在他身侧的矮几上,她只要稍稍瞥一眼,就能看到信封上那“姑娘亲启”的四个大字。
她自然知晓这些信件里写的都是什么内容。
以前不懂事,觉得卢鸿宇文采斐然又对她有深情厚意,如今再回想起来,只觉每个字都令人腻烦作呕。
裴妄怀抬眸看着她。
少女已经洗漱过,换了一身新的衣裙,许是因为夜深,垂落的黑发没再挽起,就这么柔顺地披在她肩头。
望向他的眸子干净澄澈,还有害怕过后强压下的镇定。
他将木盒推到她面前,语气凉凉,“你自己决定,要如何处理这些信件。”
再敢留下来,今夜她别想踏出这扇门。
姜今也将一旁桌上的小烛台拿过来,没有半分犹豫,“烧掉。”
话落,她直接伸手从木盒里拿出信件,一封一封,全都烧掉。
烛台上的火光雀跃跳动,衬得这一处越发明亮。
男人眼底的幽沉寒戾似是被这光影覆盖,融化了些许。
他没有开口,就这么看着姜今也把全部信件烧得一干二净。
直至最后一封捏在她手中,燃了大半,火星子险些燎到她的指尖。
他倏地伸手,抢走那仅剩的半页纸,放到火上。
一瞬间,全部化为灰烬。
姜今也的心终是稍稍定下,正要开口,就听到他说,“全都烧了,不可惜?”
“不可惜,”她回答得很快,看着他的眼神很认真,认错的态度很诚恳,“阿兄,以前是我识人不清。”
“还害你受伤,对不起...”
裴妄怀对上她的视线,唇角扯出抹讥诮的笑,“小也可要想清楚了。”
“是决定不离开侯府了吗?”
“想清楚了,”姜今也重重点头,在他身边坐下,拉他的衣袖,“我知道,阿兄是为我好。”
“我以后听阿兄的,不会再想着要离开侯府。”
听到她的承诺,裴妄怀眸色骤暗。
他看着她,眼底藏着偏执的认真,“那就说好了,小也若是再敢离开侯府去找卢鸿宇,阿兄只能打断你的腿关起来。”
让你日日夜夜只能看着我。
姜今也眼睫微颤。
这惩罚听着十分吓人,但她心中笃定裴妄怀不会伤害自己,便也就应了下来,“我答应阿兄,若是违誓,任由阿兄惩罚。”
她七岁被裴妄怀带回京城,这十年里,裴妄怀对她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只是...
姜今也倏地想起平日里那个严肃正经的裴妄怀。
他对她读书写字方面十分严厉,从小到大,类似于写字抄书之类的惩罚有过不少。
姜今也抿了抿唇,心中细想,阿兄不会伤害自己,顶多便也是和以前一样罚她写字抄书罢了。
可她不知的是,在听到“惩罚”二字时,裴妄怀眸光骤闪,视线倏然沉郁而又赤裸。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长指扣住她的下巴,直直逼视,“小也该懂得,这世上的男人,大多狡诈而又混蛋,表里不一。”
“你要记住,不要相信他们。”
“也包括阿兄吗?”姜今也这下是真的有些懵了,“可阿兄不是这样的人。”
她前世看不清,可经历过重生,裴妄怀对她的好她再清楚不过。
裴妄怀对上她那双干净澄澈的眸子,目光危险地笑了声,“我的表里不一,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姜今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平日里的阿兄是严肃板正的,可一到雷雨夜,他便会变成像今夜这般。
阴鸷、偏执,不择手段,有时还会将她关起来。
之前她就是因为对他这一面性格惊惧不已,才会被卢鸿宇的花言巧语蒙骗。
可裴妄怀要将她关起来,是不想她与卢鸿宇有过多接触。
说到底还是为了她好。
姜今也抿了抿唇,小声嘟囔,“知道了又如何,反正阿兄是可以信任的人。”
无论你这皮相之下有没有藏着另一个人格,你都是我的阿兄。
都是我可以信任之人。
第三章 裴妄怀眸色骤深,双手撑在她身……
从主院回到凝曦院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院中雨声可闻,廊道之中夜风拂来,少女的素色裙摆轻轻飘动。
贴身丫鬟桂枝和紫苏就站在房门口,焦急张望。
姜今也适才惦记着裴妄怀的伤,回来换衣服时也只是匆匆一过,主仆三人未能说上体己话。
此刻已至夜半,她们不知主院是何情况,生怕姑娘会像之前的雨夜一样,被侯爷扣在主院。
直至看到廊道另一头那道素白色的身影时,才堪堪放下心。
姜今也一走近就看到她俩的表情,扬了扬唇,“不用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主仆三人一起入了正屋。
内室里银烛数点,绣花屏风上光影跃动。
姑娘家的闺房,总是有股淡淡的清香弥漫,折腾了一晚上,现下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歇息,姜今也整个人都放松不少。
桂枝倒了茶水过来,紫苏则是拧了巾帕给她擦手。
两人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
姜今也知道她们想说什么,轻声道,“放心吧,我已经想通了。”
“姑娘真的不再和卢公子联系吗?”
毕竟前几日姑娘从侯府离开时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卢鸿宇写的信件。
桂枝和紫苏在侯府照顾姜今也好几年,自然是知晓前不久姜今也在闹市中偶遇卢鸿宇,到之后心仪于他的全过程。
彼时她们觉得,只要姑娘喜欢且对方是个好郎君,那她们也乐见其成。
因此卢鸿宇与姜今也之间的书信往来,两人没少在中间传递。
却没想到,侯爷知道姑娘与卢鸿宇走得近之后,曾沉着脸好几次将姑娘扣在主院。
主院向来不喜有丫鬟靠近,她们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直至前日,侯爷被刺伤,姑娘趁乱跑了出去。
她们这才意识到严重性。
姜今也点了点头,想说卢鸿宇这个渣宰前世害死自己,今生她怎么可能还再和他在一起。
可重生一事说出来过于玄乎,她默了默,换了个说法,“卢鸿宇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那些信件已经被我烧掉,往后不会再同他有什么瓜葛。”
“那姑娘不会离开侯府了,是吗?”
姜今也抬眸,看到她们二人期待的眼神,郑重点头,“是,不会离开。”
“太好了!”
桂枝之前急得都快哭了,“奴婢还以为,姑娘真的不要我们了。”
她们跟在姜今也身边多年,早就超乎寻常主仆的情分。
姜今也之前想要离开侯府与卢鸿宇一道,她们心中是不太赞同的,但见姑娘一提到卢鸿宇时眸中闪过的羞怯,她们也不好说太多。
姜今也笑了笑,起身来到床榻边坐下,“以前是我没看清卢鸿宇的真面目,以后不会再被他骗了。”
“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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