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敏一,你像个诗人,”尤畅瞪圆双眼看我,又抱住双腿,将下巴枕在膝上:“不瞒你说,我也是因为失恋才来当领队的噢……”
我诧异。
尤畅掀起眼皮,笃定地说:“我以为自己不会好,要在回忆里内耗一辈子,但事实上,时间和草原上的风能吹散一切。”
“恋爱不算什么的,”尤畅竖起脑袋:“我知道这种话现在听起来很假大空,毫无意义,但恋爱真的不算什么。”
高歌若有所思地颔首:“嗯……有时候觉得恋爱,挺反人类的。”
尤畅说:“不是婚姻反人类吗?”
高歌拽拽尤畅上臂袖子:“恋爱也反啊——就说我和畅子吧,我俩是好朋友。某天我心情不好,被畅子发现了,畅子来关心我,我能坦率地告诉畅子,嗯,是咯,我心情不好。但奇怪的是,如果是我男友问我,有时就想要他‘猜’,甚至还会为此讲反话,没有啊,我没有心情不好。如果他没有追问,没有关心,我可就要生气了。人在恋爱关系里会莫名其妙的拧巴,友谊反而大方直接很多。”
“是诶……”我深以为然。
“男人的洞察力本身就没那么强吧,反正肯定不比我们,”尤畅搭腮:“感觉是对一个理解能力本就跟自己有偏差的人,提出了更高要求。”
高歌说:“不是都说亲密关系都是原生家庭的镜子吗,我还是倾向于童年时代没有或很少被照顾到情绪,压抑诉求,才会变成这副样子,变得习惯隐藏,变得想被看见。”
尤畅拍拍我背:“其实是可以尝试的。”
我偏眼看她:“尝试什么?”
尤畅说:“明确地表示需求,有话直说。总靠别人的眼睛才能发现自己的话,那这个自己会很累吧,因为大家都只想要好评,最后就会为了更多好评偏离真实的自己。”
高歌忽然以手劈空气,没头没尾道:“该死的东亚环境。”
我们都默契通晓,这个总结的含金量。我提出疑问:“看你们恋爱好像也谈得磕磕绊绊的,我有些奇怪,世界上真的存在滋养的恋爱吗?”
尤畅呵叹:“不知道,我就觉得……人类有点太抬举恋爱这个词了。”
高歌抱头:“啊——底是谁发明了恋爱?!”
尤畅接话:“是哦,世界上第一对恋人是谁,他们下场怎么样?”
我冥思片刻:“可能是亚当夏娃。”
“后来呢。”
“被上帝赶出伊甸园,终身劳动。”
“草,”尤畅爆粗:“难怪我们人类这么辛苦,当牛又做马。”
我们三个笑得前俯后仰。
暮色完全笼下来时,我走出了蒙古包,夜晚凉气如水,草叶间有窸窣虫音,抬眼即星空。
为了更好地观瞻群星,我放任自己躺入草丛。
我的“壮举”收获颇丰,本只观一隅的银河,刹如爆破后的白昼碎片,四散着,被沉浮群山托举,攒簇,可亲,触手可及,在浓黑中微光闪烁。
忽有张面孔取代星河,是林毓之的妈妈,她俯身看我,笑容里有关心,手上还抓着我的冲锋衣:“你出来也不把外套穿上,还躺这儿,我怕你着凉。”
我忙坐起身,接过外套,道了声谢。
她要掀帘进去,回头见我又躺回原处,提醒我:“这地上很脏,牛羊马粪的,可能还有虫子。”
我笑了笑:“这样看星星更漂亮。”
如果每天都能看见这样的星空,我甚至愿意变成一粒砂土,无言无心,与星尘相对。
“是吗?”出乎我意料,这位母亲走回我身畔,也依样画瓢地卧下:“我也来看看。”
又欣然:“哎!还真是!”
大概是听见齐女士惊呼,同行的领队跟女生都跑出帐篷。
我俩并排平躺的样子兴许怪异,她们从高处看得直发笑,最后也口嫌体正直,齐刷刷照做。
我们就这样陷在草野里,被静谧又灿烂的宇宙包裹。
我闭上眼睛,尤畅说的没错。
原来万物都只是风,只从我身上穿过。
第17章 17.
从新疆回来后,那个团里的女生都成了我微信里的新朋友,齐女士对我的关注可能不亚于她干女儿,常给我发些情感类的心灵鸡汤链接,询问我是否要寄些板鸭盐水鸭之类的土特产给我,我都笑着婉拒,同时又感到动容,这是我未尝在母亲那里感受过的细致关怀。
而在新疆的照片,则被我精心制成三图拼接的九宫格发布在朋友圈,这是我分手后第一次更新朋友圈,流动的湖水,延绵的草野,还有蔚蓝的天,松冠顶起大朵大朵雪白的云,只恨微信的发图容量不如微博那样多。
我将自己怀抱小羊坐在草地里大笑那张放在最中间——这是尤畅抓拍的,她说我好像被风挠了痒痒。
我在微信里对尤畅说:这是我最好的人生照片。
尤畅回:话别说太早,你还年轻,还有无数个最好的瞬间。
性格偏内向的关系,我很少在他人镜头里摆出一些自由自在的大动作,常年剪刀手加拘谨微笑。许树洲说过,你笑开来更好看,可我认为他在骗我,因为我有两颗明显的虎牙且微微外偏,初中时看到班里佩戴牙套的女孩,我会心生羡慕,因为我根本不敢跟爸妈提起。
虎牙就成了我两颗不愿示人的“刺”,或者说是缺憾。
回到公司销假报道第一天,Xena姐说我晒黑了,我双手摸摸两腮:“是诶。”
她又说:“但感觉更轻盈了。”
我问:“真的假的?是因为每天走太多路瘦了吗?”
Xena姐说:“可能吧。”
翌日晨起我踩上电子秤看了看,体重并未明显减轻,相反,因为在新疆摄入很多碳水和胃口回归,我还重了两斤。我反复确认两遍,最后双手合十,对自己说,真好,真好。
新疆行仿佛是个转折点,流失的注意力像南迁回归的候鸟一般,在荒芜已久的岛屿上重塑生机。我翻出闲置已久的weeks,将我过去设想的应对失恋计划一一记录下来,并打算照此执行。
-健身
-阅读
-徒步
-周游全国(已去新疆)
-学门外语
除此之外,我还加上了,“周末独自看一部电影/逛一次公园/去一次咖啡馆(or甜品店)”
没有闲钱去健身房办卡,我将手机里的锻炼软件更到最新版本,并给自己制定一周四次的健身计划,一次无氧,一次有氧,交替进行,达到半小时的完成度就好,严格遵循的第二个礼拜,我的晨跑配速有了明显提升,对着ipad完成长达四十分钟的跟跳过后,我只有两个感受:好累,也好爽。
比起运动,我更喜欢阅读,运动带来释放,而文字能将人引入绝对平静的域场,大概就是我曾追求的“心流”状态。我意识到,脱离需要维护和碰撞的两性关系,和在失恋上消耗大量心力,我居然能有这么多空暇与精神力!这很不可思议。
半个月的实践过后,我在微信里和高歌分享了自己的体悟:原来不恋爱了,我有这么多时间。
高歌说:是你拥有了更多可支配的自己。
我说:好后悔,早知道一失恋就该做这些的。
高歌像个心理医生,又像个看透世事的老者:信我,你那会儿根本没心思做这些,你失恋后的反应其实都是正常的,阶段性的。允许自己下沉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她又说:敏一,你真的很牛逼。你一直在自救,不管是做一些你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的事,还是像现在这样,去做一些你认为有意义的,增强能量的事。凡事都发生在它该发生的节点,没有对错。
最后她送我一句话,是她当初留学时心理状态不佳做咨询时老师送她的话:要永远相信时间的力量。
我正在被时间抚平,在失恋的第三个月,秋意开始将上海这座城市染黄,我的痛苦也在淡化,变得不清晰,不真切,连带许树洲这个人都蒙上一页朦胧的硫酸纸,好的坏的,离开的留下的,我的记忆不再被篡改,也不再被强化,而是变得遥远。
我依然没有戒掉看许树洲社交软件的习惯,但比起刻意关注,这更像是一种无聊之下的随机行为,且次数骤降,第一个月,每天十几次,第二个月,每天几次,如今三个月了,我一礼拜才想起看他。
就像梦见他的频率。我也几乎不会再梦到他。
遗憾吗?
有一点。
后悔吗?
不后悔。
最厚重的负面情绪已消失殆尽,波澜起伏的水面渐渐变平,我的期待也从“他还会回来找我吗”变成“无所谓他是否回来”。
而也是这个时间,临近十月,我的朋友圈收到一个久违的点赞。
——源自许树洲,点赞的是我七月下旬去新疆的那组图。
打水漂似的,有细小的涟漪开始在我心头激荡,我盯着那条提醒,半晌没动作,旋即的,有股子被我弃置许久的情绪遣返了,那就是恶心。
恶心。
我至死都无法相信,我会对一个曾经深爱的,眷恋的人产生倒胃口的情绪。
换作两个月前,我或许会因为这个点赞感动到涕泪满襟:他在乎我,他还在偷偷看我,他还希望与我重归旧好。
甚至会屁颠颠联系他:你最近好吗?我好想你。
但现在,我感到恶心。
他从一个不可或缺的人,变成一个自私可恶的闯入者。在企图击垮我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秩序与领地。
他在破坏我的安宁,不安好心。
强烈的应激几乎让我胸闷,我打开苹果手表里的正念,运用前阵子学到的腹式呼吸法,开始对这种感受进行熟练的处理。
循环往复几次,直至我的心率回归到正常水平,反胃的感觉也得到压制。
——你还对他有情绪,这不是真正的放下。
——我已经不害怕了,因为总有一天会真正放下。
我的心在跟自己对话。
我从来不是废墟,而是刚经历过冬天。
我无需向他展示我今后的一切,为争输赢;因为我已然接受和他分离,我已经停止我的依赖和不甘心,我不再祈盼完整准确的答案和原因。
但,倘若放任他存在于我的好友列表,我就会像现在这样,冷不丁地被动忍受一次接一次的创伤提醒。
于是,在这个不算短的国庆假期,我将身边关于许树洲的东西全部清理干净,他送我的礼物,我们的合影,最后一个就是他的微信好友,我曾最不舍的长达几十个G的聊天记录,那是我们五年感情最直观也最绵长的载体。
我回味了一晚上,已不再身临其境。许树洲,包括环绕他的所有情绪、事物,不再是童话故事,也不再是纪实文学,它们成为我随手回翻的篇章,我终于也明白那句“当记忆泛黄”。
同意删除的一瞬,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对自己说:
恭喜你,丁敏一。
第18章 18.
分手的第五个月,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说是记日记也不尽然,更趋近于每天的“done list”连载,全是零碎的、琐屑的由我单独完成的积极事件,它们在我笔下持续串联,也让我逐渐拿回了对生活的掌控权。我的世界重新周转,围绕我发生。我搬去了新的出租房,对着宜家的图纸组装好新沙发,又给斑驳的窗台贴上洁白的膜纸,鲜花回到我床头的玻璃瓶里,书桌前的拍立得墙成为我的独立个人写真集。
如果实在需要分享,高歌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和她成了定期聊天的朋友,她告诉我禾木下雪了,并发来一个纯净辽阔的白色新世界,我也会将新挖掘的下午茶店甜品po给她,和她说,如有机会回上海,请你吃蛋糕。
这一年的跨年,我收到她的卡点新年祝福,我也回以问候。她好奇问:“前任哥发消息给你了吗?”
我愣了愣,退出微信界面检查短信,随后回到聊天框,告诉她:没有。
高歌说:我的两任前任哥发都给我祝福了哈哈哈哈哈。
我微笑:看把你得意的。
高歌没有再打趣,正经关心:不过,说真的,会有点失落吗?
因为她的问话,我仔细判别了一会儿,不确定地说:可能有,可能没有吧。
当然,我也一贯嘴硬:况且我也没有给他发。
高歌说:不发就对了。
我吁了口气,笑一笑:挺丢人的,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却不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告诉你,我完全无所谓,管他给不给我发新年祝福呢。
高歌却说:不会啊,做不到“完全没情绪”很丢人吗?情绪、情感都不是什么制定好的、有固定标准的产品,它可以是植物,会生长发散,也会干枯……你慢慢来也可以的。
自打删除许树洲,我已经持续两个多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高歌的话却让我无法抑制地鼻酸,我静静地将这几行字阅读许多遍,感激道:谢谢你。
—
临近过年,我久违地回了趟老家。今年是暖冬,长江三角洲几乎没有落雨,拼车到家时已是夜深,妈妈不嫌麻烦地择了一大篮子自种青菜为我煮面,霜打过,入口就是鲜甜。我咬着荷包蛋,间或回答父亲一贯的问询,收入情况,工作前景云云,而妈妈更关心我的情感状态,问我有没有交到男朋友。
我发朋友圈习惯屏蔽父母,他们对许树洲的存在一无所知,但这一次,我选择坦诚,我说:大学谈过一个,半年前分手了。
母亲唇瓣微张,继而抿上。餐桌上沉闷片刻,爸爸宽慰:“先立业后成家,再说你年纪也不大。”
我点点头。
恋爱期我不是没设想过某年某月某天,我会带着许树洲长途跋涉来到故乡,与我双亲会面,为我们的将来拟定契约。但我也会自卑,久居光鲜之城的他,会从心底里嫌弃这个平庸的村庄和房屋吗——即使我清楚他脸上一定不会表现出来,但我无法制止这样阴晦的猜想。
我耿直的父亲打量他时,我谨慎的母亲讨好他时,他又会如何揣摩这个他过往所见之外的我?
还好,一切无关紧要了。
我靠在椅子上,庆幸不必再面对这些,并开始嘲笑自己的敏感多疑,最后我转头看向墙角的全身镜。
那里面有一张含笑的,干净的脸,半边头发挽在耳后,眼神很温柔,带着温柔的谅解。
她就这样注视着我,而我也注视着她。
零点时分,窗外的焰火像战火一样轰隆作响,此起彼伏,各个聊天群也充溢着或真情或逢迎的愿景。妈妈敲门叫我出去看烟花,我大声回了句“不去”,过了好一阵,声嚣渐止,父亲又在外面唤我去大堂烧香拜祖。
我恪守陈规地来到客厅,点燃三根线香,为自己虔诚祈福:平安,健康,有力量。
之后半年的生活似乎都在以这三个词为主题,我平静地生活,平静地工作,按部就班,也不乏彩蛋。我在公司交到了新朋友,开始带实习生,也跟三两男生date,他们性情各异,有活泼,有木讷,但都不是良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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