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一线牵,也不只是为了一线牵。”饶初柳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声音很低,但她知道以颜芷的修为一定能听得清楚,“此刻我杀自己,是为了未来不被他人所杀。”
颜芷立刻误会了,“邬崖川会杀你?”
“没有意外的话,不会。”饶初柳从来不会绝对信任什么人,但对邬崖川,她几乎已经达到了自己信任的极致,可信任邬崖川的人品跟防备未来可能遇到的麻烦并不矛盾,“这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
“我不能确定以后我一定不会做出什么让他不能容忍的恶事,不能确定我一定不会跟他站在对立面,所以即便邬崖川是真的不会害我,我也决不允许将能致命的把柄落在旁人手中。”
哪怕饶初柳喜欢邬崖川,也是一样。
颜芷懂了,但不妨碍她迁怒,“如果当初他不让你用一线牵……”
“师姐,一线牵是我自己要用的,是我想骗他,只是没骗成功。”饶初柳气若游丝地打断了颜芷的话,“他是有私心想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安全感,但我当初明明可以拒绝,我在使用一线牵时,就已经决定好了如今的结果。”
使用一线牵时,饶初柳就知道邬崖川有私心,即便没有什么把柄,但邬崖川可不是不懂拒绝的人。只要他不愿意,别说道德绑架,就算是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跟她用一线牵的。
可是,选择权从始至终在她手上。
饶初柳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
颜芷也无话可说了,只能蹲在饶初柳旁边,饶初柳叫一声师姐,颜芷都立刻往她嘴里塞一颗回灵丹。连续几个时辰后,颜芷听到这一声声微弱的“师姐”,心就忍不住哆嗦,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少女脖子以下都被冰块封住,嘴唇发紫,面色青黑,眉睫跟头发上都结了厚厚的霜,身后是大堆红黑色的碎冰。分明是脆弱跟狼狈的状态,但紧抿的唇跟攥在一起的手让她看上去有种将要破冰而出的锐气。
这些冰都是颜芷每次看到她被冰封住时用灵力解开的,后来颜芷看见饶初柳坐都已经坐不直,碰到饶初柳时她身体就不住颤抖、表情也有些痛苦,就知道小师妹这会儿是不能被触碰的,也就没再管冰封她身体的冰壳。
但头还是要露在外面的,一方面是为了吃药,另一方面总不能没被毒死,却被憋死了。
颜芷眼看着自家小师妹那张颜色青黑仍不掩美貌的脸不断抽搐,泪水流得更凶了,她好几次都想劝饶初柳不要再坚持了,但还是把那话都咽了回去,只是不断地喂药。
饶初柳如今并未完全丧失神智,这大概就是上次坚持后的福报。
痛吗?当然痛的,但痛久了其实已经麻木了,她现在之所以还在坚持就是想彻底用寒毒洗练身体的每一寸,经脉、骨骼、血肉、五脏……直到毒素进入心脏那一刻,饶初柳彻底感觉到了万箭穿心的滋味。
这种眼前阵阵发黑的痛苦让饶初柳彻底无暇顾及外面,只能隐隐听到颜芷忽然崩溃大哭。
失去意识前夕,饶初柳喉咙痒得难受,但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颜芷哭泣的脸,又硬将想要喷出口的毒血咽了回去。
然后,她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在饶初柳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坠在她所在飞舟之后的飞舟里,蓝衣青年一瞬间脸色煞白。旁边擦刀的荆南疑惑地刚要开口,就见银光扎现,旁边已经没了人影。
颜芷正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忽然就听到飞舟发出了尖锐的声音。她心中一凛,迅速布下结界将饶初柳的尸体护住,就抽出长鞭冲了出去,然后就看见了飞舟入口处,一根银枪已经杵进来一半。
虽然还没看清飞舟外的人,但这根银枪完全是某人的身份象征,颜芷顿时双目猩红,悬停了飞舟,抬鞭覆上灵力就朝邬崖川抽去,“白乌鸦,你竟然还敢来!”
邬崖川任由这一鞭抽在自己肩上,颜芷这一击完全没有留手,他肩头的法衣亮了一下还是裂开,法衣下的皮肤登时就变得红肿起来,倒让以为他会躲会反击的颜芷吓了一跳。
她动作一顿,看清邬崖川此刻模样的瞬间,蓄势待发的下一鞭也抽不出去了。
他这会儿像是看不见她一样,急急就往飞舟里面冲,颜芷迟疑着想拦,但终究还是没动。因为她看清了他苍白脸上的崩溃跟悲恸,跟眼角顺着脸颊淌下的……
她视线落在地面上,看见了一点血红。
那是邬崖川的泪。
邬崖川直直冲进了房间里,看清结界中少女模样的那一刻,只觉大脑被狠狠锤了一下,一瞬间变得空白。
等邬崖川反应过来时,结界已经被他一枪破开,双腿却忽然失去了力气,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一步一步地膝行到饶初柳面前,艰难抬起手臂,手掌颤抖地落在了她脸上。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的血泪一滴滴垂落,砸在了少女的手心。
颜芷站在门口,也在默默流泪。
她本来是想把邬崖川撵出去的,但看着他这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再想想饶初柳离开时那一瞬间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没能忍心开口驱逐。
只是颜芷也怕邬崖川会对小师妹的尸体做什么,就不敢离开,仍是站在原地。
她有些不忍再看,微微侧过脸,顿时被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荆南像是石化般站在门旁,眼神呆滞地看着地上的两人,心像是被冰冻结了般,稍微动一下似乎都撕扯着在痛。
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毒死?!
荆南双手紧攥,心中疼痛跟愤怒交错,但看了眼仿佛周身萦绕着绝望跟悲凉的邬崖川,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朝颜芷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她到旁边说话。
颜芷没动。
“我七哥不会伤害七嫂的。”荆南声音哑得厉害,又朝屋里看了一眼,邬崖川已经将饶初柳抱了起来,正小心翼翼地往床上放去。他顿了顿,将从不离身的荆北放进了储物戒里,又递给颜芷,“你是忆心楼楼主,肯定知道荆北对我的重要性,我暂时将它押在你这里,给七哥作保。”
颜芷迟疑了下,接过储物戒,关上了门。
两人走到操作室,看着飞舟照旧往落羹城的方向走,荆南道:“一个消息多少灵石?”
“如果是别的消息,我现在没有兴趣买卖。”颜芷冷淡道:“但如果是小师妹刚才的境遇,我可以免费回答。”
荆南眉头微蹙,“那你说吧。”
颜芷就从饶初柳服下毒药那刻开始说起,连中间两人的对话也没有疏漏,将饶初柳服用毒药后的痛苦仔仔细细地跟荆南说了清楚。她本就擅长讲故事,荆南仿佛是亲眼看见一样。
他瞬间手攥得发白,双眸恍惚,眼底隐藏着心痛跟不忍,“为什么……”
颜芷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眉尾微挑,“你们这种资质高家世好又有星衍宗这种大宗门撑腰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懂我小师妹的痛?你知道我小师妹活到现在有多不容易吗!”
她稍微放大了点声音,偷偷关了房间的隔音,目的也是想让屋里的邬崖川也听着。
颜芷当然是知道饶初柳详细过往的,哪个新拜入合欢宗的弟子她都得查一下,正因知道饶初柳的经历,她当初才会在饶初柳刚下山时动用势力帮她设局,不是每个合欢宗弟子她都会这么帮的。
她从猫妖袭村开始讲,讲到白月宗时眼中闪过憎恶,“那该死的月长硫说我小师妹天性凉薄容易走上歪路,所以不但不收我小师妹入门,连杂役的一两块灵石都不肯给她,害得我小师妹除了忙膳房里的事外,还要殚精竭虑从各处赚取灵石,期间受了不知多少刁难跟欺负,用了五年才攒够五百灵石买到了长生诀。”
颜芷瞥了荆南一眼,嗤笑一声:“五百灵石,对你们而言,刚出生时随便一个玩具就不止这个数目了吧?”
荆南无言以对。
屋里的邬崖川眼睫颤抖,还未愈合的眼尾再次扯出了血,跟泪水混合着落下。
他虽然从朱越那里得到过消息,但没有这么仔细,仔细到随意一个字就让他心颤。
颜芷又开始讲饶初柳来合欢宗路上的艰辛,讲她跟茂茂好不容易逮了一只鸡,却只能瑟瑟发抖地躲在漏雨的破庙里边烤火边等待烤鸡熟透;讲她是怎样费劲地制成竹筏,渡河时殚精竭虑着防备鱼妖跟水上的风浪;讲她鞋子磨破也舍不得扔,赶到合欢宗那天脚上还是草鞋;讲她是怎样为了一顿饭辛苦赚钱,讲她遇到危险时是怎样遍体鳞伤才活下来……
颜芷说着说着,自己就忍不住潸然泪下,“你还问为什么,就拿你们掌门打比方,风掌门与我们掌门曾有过一段,可他们结束后,风掌门除了伤心还损失了什么?他仍旧是高高在上的星衍宗掌门,他修为高深,本领强大,坐拥无数财富!而我们掌门殚精竭虑,拥有的东西也没有他的十分之一。”
“邬崖川跟小师妹也是同理,邬崖川天生拥有试错的机会,而小师妹错一次就是万劫不复!”颜芷视线落在门上,仿佛能够透过这扇门看清里面之人的表情,“他用一线牵绑住我小师妹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他索要的安全感,是我小师妹压上性命的信任呢!”
荆南急急反驳:“可我七哥不会伤害她!”
“我还说我不想打你,你信吗?”颜芷嗤笑一声:“空口白牙谁不会说,两人身份资质都不平等,难道我小师妹要用自己的性命赌邬崖川永不变心吗?邬崖川赌得起,我小师妹赌不起!”
她忿忿道:“但凡我小师妹有资质跟家世中的任何一样,凭她的毅力跟聪慧,都不会比你们现在任何一个人差!”
荆南想说资质跟家世都是与生俱来的,他们自己又不能决定,但想到为了提升一点资质不惜多受了几个时辰罪的饶初柳,还是把这句听上去像风凉话的话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道:“初柳跟七哥在一起后,七哥什么都能给她。”
“司宫誉也什么都愿意给。”颜芷图穷匕见,“邬崖川连元阳都不给,还能信其他?”
颜芷虽然不知道饶初柳为何非要邬崖川的元阳,但不妨碍她帮着推上一把。
荆南其实很想说颜芷真无耻,什么东西都不想付出还什么都想得到,但想到她是为了饶初柳才这么说,还是憋屈地把话又咽了下去,他并不愿意对饶初柳口出恶言。
“元阳暂时不能给,但其他可以信。”两人正怒视彼此的时候,一道冷淡的干哑男声忽然从不远处响起。
两人齐齐转头,就见邬崖川正站在门口,脸上还残余血迹,嘴唇苍白,眼神漠然地瞥了他们一眼,就走到窗前竖起了三根手指,“天道在上,法则见证,星衍宗弟子邬崖川愿立誓为据,此生此世绝不负合欢宗饶初柳,若有幸得她为侣,崖川全部产业尽可为她所有,她生我生,她死我随,若她寿尽,崖川绝不独活。”
荆南急了,“七哥!”
他想冲上来阻拦邬崖川,但颜芷一把拽住了他,两人顿时在狭小的空间里打了起来。
荆南战力自然在颜芷之上,但荆北刚才就被他交给了颜芷,这会儿虽能占据上风,却仍旧脱不开身。
而身后的声音并未因他们的打斗而有半点迟疑,“若她不肯与我合籍,崖川也绝不要他人,必倾尽全力为她补全资质,助她仙路恒通,对她的要求绝不违逆,若有朝一日她为恶……”
邬崖川抿了抿唇,但语气仍旧坚定,“崖川无法对她下手,自愿倾我所有弥补受害之人,付出性命亦在所不惜。”
“若违此誓,崖川愿此生道途尽碎,法则厌弃,死后不入幽冥,神魂消散于世!”
随着他最后一句落下,一道威严的声音在飞舟内响起。
“允。”
荆南表情略显崩溃地跟表情恍惚明显还没反应过来的的颜芷对视一眼,都停了手。
邬崖川忽然叫了一声,“颜师姐。”
“啊?啊!”颜芷呆呆看着他,先前她脑补邬崖川叫自己师姐时还偷偷暗爽,但这会儿她却觉得魂在外面飘,完全没能从天道誓言的震撼中反应过来。
“多谢师姐为阿初谋算,但我与阿初的事,望师姐莫要从中干涉。”邬崖川定定看着她,郑重道:“我对阿初的心疼,不比师姐对她少,但有些事对我而言,是只能跟道侣做的事。”
颜芷好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她是真没听过有人能发天道誓言发这么狠的,连成不成道侣两种可能跟小师妹以后可能为恶都考虑进去了,简直全方位堵死了自己的后路。
她恍恍惚惚地问道:“你真的不怕自己有一天会变心吗?”
“在她之前,崖川从未对任何人心动。”邬崖川声音其实很平静,但莫名就有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在她之后,崖川不需要对其他人心动,此心只许她一人,绝无第二人可给。”
颜芷觉得自己没必要再怀疑邬崖川对小师妹的心意了,“可你为什么不在小师妹面前说这些话呢?”
邬崖川垂下眼眸,掩住眼底的怒意跟暗光,苦涩道:“我只愿她是因为爱我才心甘情愿跟我在一起,并不想用这种誓言裹挟她不得不接受我,我想让她与我相处时能快乐,而不是看见我就感觉到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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