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棠置于桌沿的手紧了紧,须臾后冷静分析道:“塞北军势三分,江大将军旧部为一分。尽管这些年延北军强盛迅猛,但前些日子与寒漠一战后,它与关宁、安西二军之间的问题也尽显无疑。”
“季知逸若想稳住塞北,少不得另外两军的配合,但是当年庆谷一战,一败一荣,两相比较,三军关系日益僵持。”
傅棠凝视着江澜音不急不缓道:“他想拉拢关宁军,需要一个契机。”
江澜音浅笑相问:“傅相是在提醒我,我是这个契机?”
傅棠没有言语,江澜音敛了笑,抬眼问道:“傅相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江澜音的神色十分平静,对于这些算计似乎并无什么感想。
傅棠轻蹙了眉头,盯着江澜音观察了许久,轻叹一声温和道:“听闻你前些日子染了寒疾,卧床休养了许久,如今可已康复?”
江澜音不明白傅棠怎么突然转到了这个话题上,急着拿酒回家的江澜音点了点头道:“劳傅相挂心,寒疾早已康复......”
“对不起。”
傅棠倏然道歉,江澜音怔愣不解地看向了他。
“那时候南乡疫情严重,我在那边处理事务脱不开身,没能回来看你,对不起。”
傅棠自袖中取出细长木盒递于江澜音道:“我本想在琼花宴后将这根簪子交于你,待到南乡那边的事情处理结束,我便向陛下请求赐婚。”
江澜音诧异地看向傅棠,他将手中木盒打开,看到盒内之物,江澜音有些错愕。
盒里的玉簪碧绿温润,曾经也在她的发间插戴过两年,这是傅家历来只交于未来主母的家传之物。
傅棠刚刚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因为那支舞才动了娶她的心思么?
“机缘一遇,岁念一人,妄求余生缠绵侧。江姑娘,你可愿与我结发白首?”
一向清冷疏离的男子,此时就如冰雪中刨出的暖玉,褪去外表的冰霜后,内敛的温柔悉数释出。
江澜音盯着傅棠许久,然后在他的期待注视下,抬手合起了盛放玉簪的木盒。
傅棠的唇角缓缓落下,江澜音低首施礼道:“傅相说笑了。如果傅相只是想说这些......天色已沉,澜音先告辞了。”
手臂倏然被牵住,江澜音低头看向那紧紧握在衣袖处的白净手指。
不同于季知逸的手,傅棠的手掌薄削,食指指节处还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茧痕。
如果说季知逸是悬崖峭壁上风雨锤炼的利石,傅棠则与他是完全相反的感觉。
世家大族温养出来的傅棠,就如莹润通透的白玉,处处都似精工雕琢了一般,哪里看起来都很完美,但也缺了一些生气。
就像现在,显然算不得什么令人愉快的场景,他抓着她的那只手紧得发白,但也依旧神色平平。
“江姑娘,陛下那边我会去言明,一切后果我来承担,你无需忧心。”
“傅相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有忧心什么,也不明白傅相想要去向陛下言明什么。”
江澜音挣了一下自己的手臂道:“还请傅相放手,这......于礼不合。”
傅棠犹豫了一下反握更紧,江澜音手上带了些力度,这次倒是一挣便开,傅棠也猛然一个趔趄,面色倏然惨白。
“你......”
“抱歉。”傅棠按了下自己的肩背,看向江澜音道,“是我急躁了。”
傅棠重新站稳身子,看向江澜音皱眉道:“江姑娘,是太后的意思么?”
明白傅棠说得是她与季知逸的婚事,江澜音摇头道:“是我自己的意思。”
傅棠的眉心拢得更紧:“为什么?婚姻非儿戏......”
“傅相为什么觉得这是儿戏?”
江澜音问得傅棠一滞,抿唇许久后才哑声道:“季知逸别有用心,并非良人。而且,你喜欢的也不是他,不是么?”
“护疆土,卫国民,这样的人,傅相何以说他非良人?”
傅棠只当江澜音还未想清楚其间的利益关系,耐着性子准备再详细解释的时候,江澜音看向他笑道:“澜音不懂什么朝堂事,但是人情世故还是略通的。”
“我于宫中久居,与军中的叔叔们并无什么联系。或许他们看在父亲的面子,对我会多些慈爱。爱屋及乌,对于我的夫君,他们也会稍稍多看一眼。”
江澜音顿了一下浅笑摇头道:“但是,这并不意味他们会因为这层浅薄的关系昏了头脑,什么话都去听。我至多只是一个能让他们交流的开端,谈得怎么样,相处得如何,这些都是季知逸个人的影响,与我无关。”
“傅相如果觉得只凭我与父亲这层关系,就能改变延北军与另外两军的关系,那才真是看低了我建梁的将领。”
傅棠倒是没料到江澜音看得这般通透,一时哑了声。
江澜音看着对面皱眉思索的傅棠,倏然抬眸笑道:“傅相说季知逸别有用心,那你呢?安排降香在我身侧又是何意?”
傅棠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慌乱之色自苍白的面容上一闪而过。
“不是,降香她......”
江澜音提声肯定道:“她早就知道你会参加琼花宴,衣服是她故意弄破的。”
傅棠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怔愣了片刻有些慌乱道:“我没有恶意......”
“遍寻丝云锦不得的降香恰好遇到了你,而你也恰好备了另一份寿礼。”江澜音垂眸讥笑道,“傅相,别有用心的是你。”
弱冠之龄便官拜丞相,立于百官之首也依旧沉稳冷静的傅棠,面对江澜音的质问,一时之间没了往日的沉着。
江澜音动了动唇角,转身准备离开,傅棠匆匆想要拉住她,江澜音却更快一步避开了手。
瓷器落地,叮当声与重物落地的闷响声一同响起。
江澜音诧异地看向摔跪在地的傅棠,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搀扶间,慌乱的傅棠已经先一步拽住了她的衣袖:“江姑娘,你听我解释,我......”
脸色苍白的傅棠似乎失了语,紧紧捏着江澜音的衣袖,神色复杂地看了她许久才哑然道:“对不起,但是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恶意。”
他拉着她不愿松手,两个人僵持在了原地。
江澜音顿了一下,缓缓呼出胸中郁气道:“你很清楚我曾经对你的心意,对么?”
原本低眸不敢对视的傅棠,倏然抬头盯紧了江澜音,一双墨瞳如漆星闪耀:“你当真......”
“你知道。”江澜音直起身,撤开相扶的手冷眼道,“傅棠,你都知道,但是你还是精心设计了这些,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你直接开口,过去的我就会心甘情愿被骗,你又何必兜这么一个圈子,演一出相助的戏码。”江澜音闭了闭眼眸沉声道,“傅棠,把人玩弄于股掌是不是很有意思?”
“没有,咳......”傅棠接连咳喘了几声,额带虚汗急急解释道,“发现你的心意时,我真的不敢置信,因为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是,我没有坦诚,故意设计了这些,但我真的不是戏耍你,我......江姑娘,你信信我。”
傅棠犹豫着说不出话,似乎隐藏了什么,他强撑桌面望着江澜音,眸中满是希冀。
江澜音在傅棠的注视下,慢慢蹲下了身。
傅棠看着她紧张道:“江姑娘,我是真的心悦于你。”
江澜音笑了一下,将刚刚碰撞间掉落于地的玉簪重新收进盒内道:“这么贵重的物品,傅相还是收好,交给真正该交的人吧。”
江澜音将木盒放置傅棠手边,见她准备离开,傅棠急急问道:“难道你真的要嫁给季知逸么?”
见江澜音停步,傅棠沉了声道:“都是别有用心,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江姑娘,他......”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江澜音看着怔神的傅棠,微微扬起下颌笑道:“我觉得我有让季知逸倾心的魅力,而且,别有用心的只有你,他不曾骗过我。你们不一样的。”
“你们做什么?傅相在内,不得放肆!”
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乔一在门口与人争辩。
“我等接到情报,有举止怪异的人在上京出没,很可能是未捕归案的罪犯,正奉命搜查!而且刚刚在楼下听到这边屋内动静异常,如此,我们更需禀见傅相,确定他的安全!”
“那也不行,没有傅相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乔护卫,莫要让我们为难。”
听到屋外的动静,江澜音不禁拧了眉,若是让旁人看到她与傅棠独处在此,只怕又会惹出一堆事端!
“让他们走。”
江澜音警惕地看着门口,催促傅棠出声驱人。
傅棠却似乎没了什么力气,虚跪于地摇头道:“你怕,但于我而言,求之不得。”
江澜音倏然觉得自己前面的断定还是过早,她面对傅棠也不是那么心如止水。
比如现在,她就很恼火。
“傅相,您还好么?”
门外的人还在询问,傅棠闭了眼不说话,屋外坚守的乔一也忍不住出声道:“大人?”
“乔护卫,傅相安危为重!我等必须进去!”
听到门外抽兵器的声音,江澜音环视一圈,咬牙起身奔向了窗边!
砰!
“大胆贼人!怎敢......这......林将军?”
带着人闯进来的张大人怔愣地看向桌前端坐的俩人,林越瞥了眼身后大开的窗户,松开按住傅棠肩膀的手,起身横眉道:“吵什么吵,你们打扰到我与傅相饮酒了!”
“啊?这......我等见傅相屋内响动,傅相也无应声,所以.......”
“行了,都出去吧,好好的雅兴都被你们扫没了!”
张大人偷偷抬眸在屋内扫了几眼,傅棠看到
他的举动,眼神微利道:“张大人看够了么?”
“是下官鲁莽了!下官这就带人离开!”
张大人匆匆退出屋去,傅棠看向还坐在一旁的林越道:“林将军还不走么?”
林越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傅棠,伸手按向他的肩膀道:“不好意思啊,刚才进来时撞到......”
“无妨,林将军慢走。”
傅棠避开了林越想要查看的手,神色冷淡地下了逐客令。
林越缩回手摸了摸鼻梁,回头看了眼大开的窗户,挑了下眉头转身走了出去。
见林越离开,乔一诧异道:“大人,林将军怎会在屋内,江姑娘呢?”
傅棠虚着步子来到窗前,楼下街巷昏暗,早已没了任何人影。
“大人,您瞒着老夫人出府,这会又让人撞见您和林将军在一起,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只怕又会......”
傅棠抬手止住了乔一的话,转身刚要开口,身形一晃栽了下去!
“大人!”
乔一慌乱地扶住了傅棠,鼻间一阵腥味。
他轻轻掀开傅棠的衣领,只见背后鞭痕一片血红。
第9章 合作共赢还要这么郑重?……
乔装打扮出门,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江澜音倒是没想到自己今日这般不顺,所有伪装皆是寂寞。
和自己腰腹前的金线鸟目对视了一眼,江澜音抬起自己绣着鸟羽暗纹的袖摆,刻意缠绕了两圈,遮下浮夸的细闪,用手臂环在腰腹间,盖住了衣服上那只不知名的巨大鸟纹。
见江澜音抱着手臂微微含胸,季知逸抬手搭上自己的颈喉处,这才发现刚刚出来的匆忙,自己的披风也落在了醉茗楼内。
他偏头看了眼低头抱臂不语的江澜音,原本一直落后两步的他,倏然往前迈了几步,等到寒凉的西北风吹扬起衣摆,他才继续稳住步伐,掩住风口沉默前行。
一直跟在身后的人突然加快了步伐,江澜音抬头看向季知逸挺阔的肩背,然后微微歪头,观察起他那背着光影的小半边侧脸。
不同于上京每日酒林肉池泡出来的纨绔子弟,季知逸的身上没有一丝赘肉,下颌处的骨肉线条分明,挺如利剑的他,垂眸紧抿着唇角,看起来格外严肃孤傲。
江澜音眨了眨眼,看着突然只给自己留下背影的季知逸,心中不禁开始思考――
他这是生气了么?
不过想想也是,未婚妻穿着男装从别的男子的房间里跳出来,搁谁心情都不会太美好。
面子总该是要给的。
江澜音想了想,快步跟到了季知逸的身旁,半探着身子,歪头软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偷偷溜出来玩的。”
杏圆的眼眸蕴着屋檐下暖橘色的灯火,琥珀色的瞳眸内光亮点点,一张雪白芙蓉面,娇俏明丽。
季知逸低头看向缩着双手小心道歉的江澜音,一双杏眸圆睁,像极了被委屈的兔子。
明明是她来道歉,看起来倒像是他欺负着她。
季知逸倏然想起刚才推窗看到她时的模样,细细想想,也确实是她受了委屈。
“你不该独自出门的。”
在军营里习惯了硬朗的说话方式,这会关心的话吐出来也带着严肃。
见江澜音裹着衣袖的双手轻轻勾拉了一下,季知逸低头轻咳一声,努力放缓了声,柔和着神情补充道:“近来京中流动人员多,独自出门不安全。”
紧张勾弄的手指一顿,反应过来季知逸并不是要责备自己,江澜音放下手点头乖顺道:“嗯,我知道了。我只是想出来买点东西,没想到遇到了傅相......”
季知逸点点头没说话,江澜音轻轻咬了咬下唇解释道:“傅相与我算是旧识,他看到我在醉茗楼,就邀我小坐聊了片刻。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什么,刚才也是怕张大人他们误会,我才想着从窗户那边翻出去,藏一藏......”
江澜音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自己都没了声。
别说季知逸,这话她自己听着都觉得让人难免浮想联翩。
江澜音抿着唇垂下了脑袋,跟在季知逸身侧慢慢走着。
虽然刚才在傅棠面前,厚着脸皮说自己是靠魅力让季知逸心动折服,但实际情况,她心里也是门清儿。
她与季知逸仅是前世见过几面,他的反应也一直是平平淡淡,甚至是冷漠疏离。若不是有着季云姝这层关系,或许他最后也不会帮她收敛尸骨。
前世尚且如此,这一世她与季知逸更是还不曾有过什么交集。
所以嘴上说着狂话,心里却很清楚,季知逸会应下婚事,不过是因为她可以做他与关宁军缓和关系的桥梁。
就像她选择他成婚,也是想借这场婚姻脱离深宫,远离傅棠和宣庆帝。
她与季知逸各自有各自的目的,结为夫妻,两个人互利双赢罢了。
感情是没什么的,但是......
江澜音慢慢斜眸瞥了眼季知逸,大概是因为前世的恩情,她就是不太希望给季知逸留下不好的印象,不想看到他皱眉的样子。
就在她还在细想该从何说起,如何去和季知逸解释清楚时,身旁的季知逸却突然开口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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