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时予沉吟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想到方才的场景,回忆道:“刚才那些人看向我的目光中,有嘲笑,有戏谑,也有不屑,但除了你,他们唯独没有担忧和可怜。我觉得他们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一个不守女德,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的女子。他们肯定会觉得我丢人,我可能也丢了父亲和王家的人,或许……或许我确实不是一个孝顺知礼的人。”
“你不能妄自菲薄,”黎霜正了神色,认真地看着王时予的眼睛,“别人如何评判那是别人的事,我们谁都不能管住所有人的嘴。你不丢人,一点儿也不丢人。你为了自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已经十分勇敢了,不止我,你的父亲母亲也会为你能鼓起勇气保护自己而感到骄傲。”
“真的”王时予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尽管笑容有些惨淡,但还是比先前看上去要好很多。
“真的,”黎霜点头,道:“你刚才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首先是你自己,再是别人口中的谁,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或许你做的事不能给他人带来好处,但是能帮助你自己,那就是正确的事,无所谓丢不丢人,因为你在保护自己。”
她这一长串说完,嘴唇都有些干燥,但看到王时予明显好多了的脸色,也发自真心地笑了出来。
“对,你说的都对,”王时予目光含了感激,望向黎霜时郑重而诚挚,“我很高兴,很高兴认识了你,黎霜。”
黎霜离开王府,身后似有人从高处落下,但并没有刻意压低脚步,似乎就等着她发现。
“我寻思我降生的时候脐带是剪断了的,就算没有,也不该连在你身上。”黎霜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看着吊儿郎当,嘴里还叼着一根杂草的裴晏。
裴晏被黎霜的话逗笑了,扔掉嘴中的草,大摇大摆走到黎霜身边,和她一起往黎府的方向走去。
“你这样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大小姐的跟屁虫呢。好吧,虽然我确实是,但是也不能这么不给我面子。”裴晏笑道。
黎霜对他的不着调早已习以为常,“你不会又偷听我和王时予说话了这是王府,不是黎府。”
“不会有人发现的,”裴晏踢着路上的石子,“我听到你们说话,还挺感慨的。我之前上学的时候,古史学的课本上都说古代的女子没有地位,连思想都被固化。但是没想到大盛有这么多奇女子,尤其是以大小姐为首,思想比我们那里的某些人都先进。”
黎霜没明白裴晏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当他在自说自话。
“大小姐,你东帮一个西帮一个。大盛这么多女子,你帮得过来吗”
“尽我所能,不后悔就好,”黎霜轻声道:“因为我有明确的目的,就是让尽可能多的女子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她说完,就转头看向裴晏,“你呢跟着我做一个暗卫,有什么目的”
他当初跟自己说是想找份工作赚银子,但是黎霜并不是很相信。
“我的目的……大小姐不是知道了”裴晏把话抛了回去,显然不想正面回答。
裴晏总感觉黎霜是在带着答案问问题,而且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他看着黎霜清澈透亮的眸子中带着探究和审视,就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明白,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伶俐得多。
可是黎霜还是选择再问自己一遍,似乎就等着自己亲口说出她心中的猜测。
是猜测……或许也是早已肯定的想法。
“你怎么确定我一定知道”黎霜语气不明,“你把我想得太聪明了。我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一个和你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
话毕,二人皆是一愣。
裴晏的笑还挂在脸上,神色还是那样轻松,可如果细看,也能察觉到他眼神中那点不一样的东西。
像是熟悉彼此很久了的默契,二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那点沉默被夏日的微风裹挟着飞上云端,被层层白云包裹,成为了无人知晓的秘密。
暖阳熙熙,洒在二人的脸上,给先前王时予那场堪称“有史以来”的意外笼罩了一层暖烘烘的纱,也驱散了黎霜因为吴之恒的事,心中迟迟挥散不去的阴霾。
她的余光注意到了裴晏并不规律的步伐,或急或缓,但总能跟上自己,就像走出这个步伐的人一样,尽管言行诡异还透着荒诞,但从没有真正离开过。
黎霜早就猜到了裴晏的目的,但是却很神奇地放任他继续留在自己身边。或许是对这个来自千年后的人的好奇,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一个她不愿,也不敢去细想的“别的什么”。
在无数个这样的白日或者漫漫长夜里,她身曾思考过许多次这个问题。她知道自己有两个选择,却迟迟不敢真正面对,所以在妄夜将歇时,到最后的结论还是如出一辙的“再看吧”。
她摇了摇头,赶走了脑中的思绪,也收回了自己的余光,一言不发地继续走着。
如果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保持这样的现状……也很好吧。
裴晏早就注意到了黎霜的目光,不过也坦荡地任由她看,只是心中并没有面上那样平静。
只是他在这诡异却和谐的沉默中又独自想了些什么,谁也猜不到了。
皇宫内。
皇帝的寝宫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层层奢华的金色帷幔挡住了龙榻上的情形。
殿内白雾缭绕,温度也比殿外高上许多,让人就像身处在没有水的温泉内,不一会儿就会满身大汗,更别说是在这样炎热的夏天。
帷幔被人掀开,从里走出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面有喜色,却生生压制住三分。
冯御嘴角噙着笑意,接过卫霄手上的锦帕擦了擦手,又丢回了金盆里,溅了卫霄一脸的水。
但卫霄也不敢恼怒,反而神色愈发恭敬,放下金盆跟上冯御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不知陛下的情况……”
冯御轻笑了一声,“的确如你所说。父皇如今直接昏睡了过去,似乎连醒来都遥遥无期。对外就说……就说父皇为国事操劳,心绪不佳,不宜见人,早朝就先取消了吧。”
“是。”卫霄颔首道。
二人走到门口,确认侍卫是自己的人,也放下心来。
冯御抬头看了看太阳,被阳光刺地眯起了眼睛,道* :“花容说,父皇的确将立储秘盒藏在了龙榻之下,但他是否已有决定……”
闻言,卫霄看了一眼四周,低声道:“现在这里都是殿下的人了,殿下想做什么难道还不简单吗?若是陛下突然……”
他快速扫了眼冯御的脸色,并未见什么异常,便继续说道:“那还不是殿下说了算么?”
“哈哈哈……”冯御轻快地笑了两声,抬手拍了拍卫霄的肩膀,“看着点这里,除了母后,不准让任何人进出。”
“是。”卫霄低了头,看着冯御走了进去。
冯御走到殿内的案边,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什么,然后卷成了一小卷儿。
他将那一卷儿明黄色的纸举在自己眼前,就这样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他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目光含了坚定。
冯御转身,对着床榻的方向行了一个君臣大礼,随后起身朝内走去,背影是十成十的坚毅与决绝。
一层层帷幔被冯御抬手挑开,复而落下,一道道似有若无的阻碍并没有阻止冯御前进的脚步,让他一直走到了皇帝的龙榻前。
皇帝面无血色,脸上的褶皱比冯御想象得要更多,阳光穿过帷幔透了进来,照在了皇帝脸上,竟有一种诡异的安宁和祥和。
这个男人,掌握了几十载的生杀予夺,无数人的性命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从来都是威严而冷漠的,可能有时候在宁贵妃面前会浮现出难得的温柔神情。
可是在大多数人面前,他就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弱点的帝王。他或许自私,或许刚愎自用,但所有的贬义词用在这个帝王身上都有了另一层意思。
冯御有时候也看不透他。
他明明不喜欢大理寺,一度想让西厂取而代之,却在得知黎霜的身份后对她又格外袒护,甚至开始冷落西厂。
难道他就这么在意自己的名声,这么在意史书工笔对自己的评价?
冯御的确不懂这个帝王。他在自己幼时会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读书,也会无数次在自己和冯渊争执时偏向自己。
可是等他们逐渐长大,皇帝好像再也不会对他们温声细语,再也不会和他们曾是孩童时一样对他们嘘寒问暖。
记忆中有些模糊的身影渐渐和躺在床榻上的这个人重合,冯御似乎记得,自己幼时是叫他……父亲,而不是父皇。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口的?冯御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某一个像今日这般阳光灿烂的午后,皇帝在听到他喊自己父亲的时候,面色有些变化。
而后母后就告诉自己,以后不能再这样胡来,要叫父皇。
冯御还不知道的是,皇帝什么时候看懂了自己和冯渊的心,看懂了二人极力隐藏,却还是没能躲过皇帝那双锐利眼睛的针锋相对。
其实他明白,皇帝早就知道他们要争夺自己这个位置,也由他们去争,或许偶尔会明里暗里敲打一下,让他们别太过火。
难道这是一种磨炼?还是说皇帝想冷眼旁观,就像在看他们幼时打闹一样?
冯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了这么多,只是看到龙榻上皇帝的病容,这些记忆和想法都不可控地涌上心头,像是要提醒他什么。
但冯御没有明白这种提醒,只是轻声喊了几句父皇,见龙榻上的人毫无反应,便悄然蹲下身子,打开了龙榻下自己早已发现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躺着一个木匣子,冯御轻轻将它拿出,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当他看到匣子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明黄的锦帕垫在下面的时候,冯御终于无声地笑了出来,带着释然与轻松。
父皇,你果真没有想好。那就让儿臣来帮你一把……如果你真的醒不过来,儿臣也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
冯御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激动与兴奋,这种感觉包裹住了他大脑,不断冲击着他的所有感官,让他都感到有些麻木。
他压制住眼底的疯狂和快意,将手中的卷纸放进了木匣子里,最后轻轻抚了抚那张被卷起来的纸张,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正当冯御沉浸在得手的喜悦中时,他的手却突然被人抓住。
那只手力气极大,明黄色的衣袖撞进了冯御的视线,吓得冯御手中的木匣子掉在地上。
冯御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却不受控制地转头看去,对上了皇帝怒意滔天的目光,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他先前的激动和喜悦一扫而空,只觉得浑身冰冷,手脚发凉,都快感受不到自己了。
“父……父皇……”
第73章 你满不满意
“冯御, 你真是好样的。”皇帝沉沉开口,病气并没有掩盖住他身上帝王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压迫感。
冯御完全没有料到皇帝会突然醒来,吓得直接站起身来后退几步, 跪倒在地上。
“父皇明鉴,儿臣并没有其他意思啊……儿臣是看父皇几日身体抱恙, 担心,担心……”
他的头低得很低,眼睛不停地转着,像是在思考措辞。但皇帝并没有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而是坐起身来,冷眼看着他, 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也别以为朕不知道近日太医令给朕送的补药里加了什么。”
“父皇……”冯御惊恐地抬起头, “这不干儿臣的事啊,儿臣什么也不知道, 今日这事实属意外, 儿臣知错了。”
皇帝又哼了一声, 捡起地上的木匣子,拿出里面放着的纸卷, 慢悠悠地打开。
他的动作很慢,就像是故意为之, 每一次动作都像是刮在冯御心上的刀,随着那张纸被慢慢打开,冯御的心也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传位于大皇子冯御。”
皇帝挑眉,冷冷念完, 又将纸捏成一团,放在手中慢慢把玩, “你倒周全,把朕的储君都定好了,而且这笔迹都跟朕一模一样,很用心啊。那朕是不是还要感谢你这个好儿子替朕分忧啊”
他的语气冷得不亚于数九寒天里的冰棱,冯御有些发抖,但尽量稳住身形,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皇帝,道:“而且不是肖想皇位,而是担心……担心……”
“担心朕一睡不醒,大盛群龙无首,所以你才勉强上位”皇帝的神色不再柔和,虽然有些苍白,但不妨碍他举手投足间的威压,“好,好得很。”
冯御有些揣摩不了皇帝的意思,正要开口在为自己辩解,又听上方的皇帝冷冷道:“既然你这么担心大盛的未来,那朕今日就给你一个答案。去,将朕龙案上的笔墨纸砚通通拿来,朕给你答复。”
他听完,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恐惧和紧张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冯御突然开始耳鸣,心脏似乎快要跳出胸膛,只听到了皇帝让他去拿东西来,于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冯御转身,步伐有些虚浮,走得踉踉跄跄,还差点被金砖上不存在的东西绊倒,看着有些滑稽。
堂堂大盛的大皇子,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这厢殿里的温度骤然下降,和殿外形成了两个极端。那厢卫霄还站在殿门口悠哉悠哉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愉快地仰头望日,仿佛今天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晴日。
冯御一步一步走到龙案旁,笔架上的其中一只毛笔还在滴着水,显然是方才被人使用过。
而他,方才就是用这只狼毫,在身前这张龙案上写下传位给自己的话,也是导致现在这场局面的导火索。
冯御几乎麻木,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将东西拿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着皇帝在圣旨上书写,又猛地递给自己的。
“这就是朕给你的答案,念吧。一字一句都给朕念清楚。”皇帝将手中狼毫丢出,墨汁溅到了近处的帷幔上,看上去十分刺眼。
冯御的手有些发抖,颤颤巍巍地打开圣旨,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是本能地念出圣旨上的字。
他好像不认识这些字了,只会一个一个地读出来,但这些字穿过自己的耳朵,透过自己的眼睛,根本留不下一点印象。
“二皇子渊,生知古制,既贤且长。聪明敏博,温恭孝友,不自满假,率由宪章。庆发高C,兆申甲观,为子之道,惟父能知。审其观志,宜承大统,固能总戎监抚,载乎鼎实,不绝驰道,谦敬益崇。问安必自於因心,入学固知其让齿。升兹上嗣,庶贞万国。可立为皇太子,宜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①。”
冯御一板一眼地念完,仿佛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将圣旨还给皇帝,低着头一言不发,就像是一个认错态度极其良好的少年。
可他犯得并不是什么小事,而是触碰到了皇帝最大的逆鳞。
“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皇帝问道。
皇帝问问题,不能不答,冯御点头的动作很小,声音都有些虚无缥缈,“父皇圣心,儿臣不敢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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