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远鸿问,要是没好,我该怎么办呢?
没有了网球,她还是她吗?
终于,容远鸿的膝盖在美网前夕彻底康复,已经达到正常人的灵活度,至于会不会复发,还需要后续观察。就这样,容远鸿登上美网赛场,2-1输掉决赛,捧回了美网亚军。
2021年,容远鸿再次斩获澳网冠军和4个WTA1000单打冠军,与瓦列里亚各自占据半壁江山。
2022年,澳网三连冠,也是容远鸿人生的第五个大满贯冠军,WTA排名短暂上升至世界第一,后瓦列里亚在温网夺冠,又回到第二。
2023年,容远鸿终结瓦列里亚美网五连冠神话,在阿瑟阿什球场捧起她的第一个美网冠军,九月,气温不凉不热,容远鸿还记得她仰起头,看向观众席上的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最终,她找到罗韫,罗韫有一张阔面方脸,生得极为对称,五官端正而平稳地摆在这片画布上,看上去有种令人心安的厚重气质,即使此刻双眸紧闭泪流满面,也如大地之母般温和而悲悯。
不要哭,容远鸿说。
接着,她和江弋行对视,江弋行已经来到离她很近的场边,她有些错觉,这只是无数次训练结束后的一天,江弋行站在那里,等待和她一同上车回到酒店,也许会突发奇想去某个当地餐厅吃饭。
江弋行就是这样一个人,容远鸿想,当她回头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
谢谢你,容远鸿说。
江弋行摇头,对她比了几个字的口型,容远鸿不用去猜,因为答案她心里早就清楚。
我爱你。
2024年,容远鸿征战温网决赛,在与瓦列里亚的比赛中,她耗时三小时零五分钟,夺得温网冠军,距离她的上一个青少年赛冠军,已经过去了七年。更重要的是,温网玫瑰露水盘,是她所拥有的四大满贯冠军奖杯的最后一座。
二十二岁,容远鸿集齐了四大满贯冠军奖杯,人们通常把这样的球员叫做全满贯球员。登顶世界第一,她被戏称为魔王,这样一个中二的名字没有别的来源,正是她十五岁那年,在温网草地上留下的一块印记,那时她身材瘦弱,技术诡异,被称为来自中国的魔术师。
2025年,一部名叫《Miracle Time(奇迹时间)》的纪录片问世,讲述那场2020年的法网决赛,也是后世所普遍认同的,最伟大的WTA比赛之一。
纪录片伊始,是如老旧黑白电影般的回忆,过去的所有WTA比赛被剪成间断的碎片,旁白女声响起,那声音沉静得似一汪深潭,让人想起冬天的雪和胶片。
“那年那月那日,我睁开眼睛,闻到窗前的香樟树气味,树影摇动,我恍惚了很长很长时间。就在那时那刻,我的网球之旅重新开启,其实,那本就是一个奇迹。”
这部纪录片穿插了容远鸿与瓦列里亚有关网球的全部回忆,从她们练习网球的第一步,一直到2024年两人温网厮杀。纪录片放映的2025年9月,她们依旧在准备美网的又一次相遇。
罗韫是这部纪录片最后一个出场的,她坐在话筒前,有些释然地笑了笑。
“我一直以为我会以球员的身份坐在这里,我渴望成为一个伟大的网球运动员,青史留名。天不遂人愿,最后的最后,竟然让我以教练的身份坐在这里了。”
她说:“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是一个好教练,毕竟能打网球的,不一定会教网球。哪怕小远对我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练,我也必须承认,是容远鸿成就了我。”
罗韫耸了耸肩,“她看到这里又会跟我犟,但我不管那些了。”
“我看见这个孩子的时候,心想,这个孩子没准能干出点大事来。”她大笑了起来,“后来,她真的干成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奇迹时间》以2020法网决赛的最后一球结束,那颗球落在网前时,容远鸿跪在地上,镜头记录下她的满身红土、双手颤抖,和散落在她肩上的晚霞与荣光。
屏幕全黑之后,开头的女声再次出现。
“这个领奖台,我想我期待了很久,它是我全满贯的最后一步,我压了很大的重量在这场比赛上,也十分幸运能遇到一个成就我的对手,瓦列里亚,如果没有她,我没有一直追逐她,就不会有今天的我,谢谢。”
“也感谢无条件支持我的球迷朋友们,我的教练兼家人罗韫,我的挚友兼恋人江弋行,他们是我生命中不能缺席的存在。”
“大家总是喜欢对冠军做出神乎其神的想象,认为她们是万中无一的天才,拥有超人的天赋与智慧、意志与信念,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与凡人不同,成就一番伟业。”
“在我十六岁那年,获得东京站单打比赛冠军时,我说,我站在这里,是给大家的一个证明,证明每个人都可能是冠军。而我今天依旧这么想。”
“所谓的天才,是否命中注定一定会从芸芸众生中脱胎换骨成为万人膜拜的神级人物呢?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的是,冠军只是一个普通人,在某一天突然下定决心,去登一座山峰。而成为冠军的人,不是因为筋骨几何,命格几许,只是结结实实地攀完了,这一百级由一颗颗网球铺就的黄色阶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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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第27章 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不是吗?
那年那月那日, 我睁开眼睛,闻到窗前的香樟树气味,树影摇动, 我恍惚了很长很长时间。就在那时那刻,我的网球之旅重新开启,其实,那本就是一个奇迹。
当欢腾声响起, 我站在网球世界的中心享受掌声与荣光,网球为我加冕,使我变得与众不同。
但归根结底, 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名运动员。
今天早上, 我起床先喝了杯水,江弋行走过来在我脸颊上贴了一下,接着问, 还适应吗, 退役的生活?
江弋行比我先退役,他大我三岁, 五年前就退役投资做了自己的运动品牌, 在这里我就不赘述,因为他没给我广告费,也避免我的赞助商不满。比起运动员,他更享受当商人的生活,经营企业让他看上去比赛场上游刃有余, 我不得不承认,我可能把一个出色的企业家扼杀在摇篮里了。
不过, 他也应该感谢我,虽然没有获得过大满贯, 但他成绩不错,手握几个title,进过大满贯决赛,也谈到了天价赞助。这里就不得不提到ATP球员的高额代言费,我感觉要比WTA同水平球员多上一两成,不想多说了。
明年,WTA将在大满贯决赛采用五盘三胜制,大快人心,可惜我没赶上,我也想打一次五盘三胜的决赛。
当我收到“写一本自传”这个邀请时,我是很茫然的,我读过许多球员的自传,但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一员。我不擅长写东西,我想是因为我情感不够充沛细腻,也有思维跳跃的缘故。我一位好友说,写吧,小远,写得不好又不丢人。谢谢她的鼓励,我没有感觉好多了。
“不适应。”我回答。
今天不用打网球,不用训练?没人教会我如何面对退役后的生活,难道我要从此与网球告别,再也不拿起网球拍吗?那如果照常训练,我和退役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江弋行说,我带你去公司转转?
哦,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我想,当然,身家还没超过我。因为我待机时间超长,三十七岁还能闯入大满贯半决赛,可惜输给了一个年轻女孩。退役时记者告诉我,我已经蝉联全球收入最高的女运动员榜首二十多年。
和江弋行一番拉扯,最终我还是胜出,就像我们曾经的多次争辩一样。我选择上楼来打开电脑写下这些文字,作为我自传大业的第一步。
我想我会从改变我人生的一场比赛开始写起,2020年的法网,即使那不是我第一次赢得大满贯,但它是我第一次击败瓦列里亚。
如果我的职业生涯能拍成电影,那么瓦列里亚必然是电影的女主角之一。我的一生都在和她纠缠鏖战,即使在后来,登顶第一之后,我对她赢多输少,也有很多天赋异禀的新人横空出世,她也是我最喜爱、钦佩和期待的对手。那年,澳网比赛结束后,她捧了亚军宣布退役,我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还被媒体报道,女子网坛最后一朵双生花凋谢。
网友们都调侃我,说我冷脸了一辈子,最终在瓦列里亚退役时献上生涯首哭。
2020年的法网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场比赛,我能看见我和瓦列里亚都在咬牙切齿地打,媒体评价这场比赛为历史上最精彩的女子网球比赛之一,可我当时只是单纯地想赢。
我至今还能回忆起,在其中一个长多拍里,我多次想要变线打出制胜分,可是瓦列里亚的球压迫我,让我难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线路,我只能蹲住平直地顶,顶完一拍还有第二、第三拍,我敢打赌我的回球绝对质量不高,可瓦列里亚依旧没有出手。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位网坛的常胜将军,压在WTA所有女孩心头的大山,或许也被我打得很吃力、手软、掰不开角度。
当机会来临时,我下定决心要出手,但出手前一刻我发现身体姿态并不合适,我的脚步虚浮,腿也无力,最后打出了一个软得不像是会出现在大满贯决赛的球。瓦列里亚跑上来,踏进场内准备进攻。
我紧紧摄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球在阳光下竟然显出半棕半绿的颜色,下一秒,我完全发自本能地向左移动,瓦列里亚打在了我可击球范围内。
她来到网前,她的截击很好,我知道。可对于这颗球,我有独一无二的优势――我是单反。
我看着瓦列里亚,左手托着拍喉,左腿右腿依次发力向前延展,膝盖扭转,旋即砰地一声撞上了球。那颗球像我想象的那样,直直地冲向瓦列里亚反手,她恰好够不到的位置,她的拍伸出去恰好碰不到的位置,但并不斜得离奇,离边线还有一定距离,带着侧旋飞了出去。
从这一颗球开始,我知道,瓦列里亚丧失了必胜的决心。
当全场欢呼声响起,我抬起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球迷们举的红色国旗飘荡在空中,我跪在了地上,膝盖、大腿、小腿都快使不上力。
我想很多人误解我了,他们认为我天生性格从容镇定,面对大满贯冠军也宠辱不惊,其实我只是在巨大的压力放松后进入了某种堪称空白的状态。我一直在问自己:真的赢了吗?我赢了瓦列里亚?我赢得了法网冠军?
而法网冠军对当时的我来说,并没有给我那么大的震撼,什么刷新了亚洲运动员的WTA排名,历史上最年轻的亚洲大满贯冠军,那些都是后话。我最在意的,也是现在想起来最激动的,是我击败了瓦列里亚。
击败了瓦列里亚代表什么?那可是世界第一,我从前幻想过多少次也难以说出有信心击败瓦列里亚这样的话。我想起那个在镜头前说出自己全满贯梦想的自己,嘿,你知道吗,也许我们真的有一天会实现。
在我收拾球包时,余光里我看见江弋行站起身,他好像流过泪――虽然他在赛后绝口不提这一点,用那双盈满担心的眼睛望着我,我的心像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抚平了。
一个月前,澳网半决赛,我输了,同样的角度下,过去了那么多年,他仍然拥有那双晶莹而透亮的眼睛,时间在他脸上并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仿佛他依旧是那个坐在观众席上沉默的少年。他问我,还好吗?
我笑了,不好。
他从球员包厢走出来,来到场边。我是败方,理应收拾东西先离开,可现场的球迷似乎嗅到不同的气味,一时间气氛沸腾,令我不知所措。
我想把时间留给胜者,于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量渐渐低了下来,我伸出手拥抱江弋行。我们明明用的同一款洗衣液、同一款沐浴露,但他就是比我香一些。他亲了亲我的颈侧,“不要伤心。”
我应了,挥手离开球场。几乎是消失在摄像机前的瞬间,江弋行快步流星地向我走来,他肩宽腿长,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我彼时心情好上一些了,调侃他: :
“别着急,都要退役了就不用这么赶了。”
他不语,只是又抱住了我。我发现江弋行格外爱用这种方式表达情绪,像一只毛茸茸的金毛犬。他轻拍着我的后背,我深呼吸了几下,“我没事了。”
我回头望向那条走廊,走廊两侧的屏幕上播放着每年澳网的胜者名字和夺冠片段。在今天出场时,我还扫了一眼属于自己的那块,四位数的年份摞在一起,象征着我在澳网数次折桂的记录。
再往前,有瓦列里亚的,还有尼尔森、霍普金斯、K.加西亚,一个个名字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的手指开始颤抖,这是我与她们对阵时最熟悉的情绪,兴奋。
我的人生都在追逐那颗黄色的小球,我奔跑、跳跃,飞出去够球,有时激动,有时痛苦。到职业后期,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沉重无比,我不得不从战术库里掏出点新玩意来,调动全部细胞来尽可能避免让对手打出角度,比如拼接发,发球上网,或是单纯地控制她,让她按照我的步调来。
我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坐好准备扔下一颗烫手的炸弹。
那天的媒体很友善,我想他们都希望在我这个老将生涯结束之际给我留下一点好印象,或是为我写上一篇完美无瑕的报道。
我还记得其中一位女士问:“在比赛结束的那一刹那,你在想什么?”
“首先是意识到我输了,然后我想,如果有机会再遇到她,在发球上我要多做一些手脚,还有多针对她的正手。今天她的确发挥得不错,可我知道她的正手不稳定……然后是恍惚,哦,原来我再也不会遇到她了,因为我再也不会在球场上比赛了。”
“最后,我像走马灯一样回顾了自己和不同打法、不同性格的女孩们交手的几十年,她们有的督促我进步,有的教会我失败,有的告诉我,我是全世界最懂网球的人。当然,我觉得她错了,我觉得我是一个极其幸运的人。”
“至于哪里幸运吗……”
“能打这么多年网球,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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