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出岫也跑过来拜拜,眼睛亮亮地看着院外,等着家人回来。
试院门口,赵夫子等得心焦。
他对徐辞言的学问有把握,可真到考试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担心,好不容易等到申正云板敲响,就拼着一把老骨头挤到前面。
“哎哎!别挤啊!”
“来了!出来了!”
朱红的大门缓缓敞开,血红夕阳里面,
暗淡的人影走出,渐渐明亮起来。
“辞言!这!这里!”
徐辞言年纪小,身形瘦削,在一群人里分外显眼,赵夫子一眼看见他,蹦着招呼起来。
徐辞言也看见人了,“夫子。”
“怎么样!”赵夫子眼神发亮,定定地盯着学生,“写完了吗?”
人太多了,试院前面笑闹哭喊的声音震天响,徐辞言不想引得别人注意,只是眼角带笑,“不负夫子重望。”
“好!”赵夫子大笑出声,见人神态,心里就有底了,揽着弟子挤出人群,找棵大树底下站着等人。
各色的声音映入耳中。
“夫子,呜呜呜呜呜……”
“儿子饿了吗?快,吃馒头!”
“没事没事,还没出成绩呢,别慌……”
徐辞言打量四周,考得好的学子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浑身都散着一股快乐劲,还要撑着谦逊,推脱考得不好,可一眼就能看出来都是假话。
考得差的,神情恍惚,脚下虚浮,看见熟人的第一眼,哇的眼泪就下来了,被家人围着安慰。
众生百态,悲喜各异。
熟悉的场景让徐辞言一时间有些恍惚,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考场外面,都是这般的相似。
朱红的龙门已经关闭,夕阳里红得泛黑。这道大门后面,点卷,糊名,又运到县衙里等待批改。
一日后的早晨,一切就将尘埃落定。
没通过正场的考生,连县试后面的几场考试都没资格参加。
人群熙熙攘攘,渐渐顺着道路散开,学子连带着陪考的亲眷,一眼望过去,数不清人头。
“这读书科举啊,就是这样,”赵夫子也有些感慨,“年年都说难,可年年都有人考。”
“不走这条路,其他路也未必好走。”
徐辞言叹息一声,科举,已经是这个时代人们跨越阶层,改变生活最好的方法了。
如果不考科举做官,他又怎么能改变徐家的命运呢?
只有考。
陈钰等人也走了过来,徐辞言握紧考篮,和赵夫子一齐回去了。
…………
县试首场告一段落,试院旁边的客栈也渐渐地安静下来,考生们都怀着不一样的心情辗转入眠,漆黑的楼里不复昨夜的灯火通明。
此时,县衙的礼房里面,灯台被齐齐点亮,照得屋子里面亮如白日。
石秋面前的案上,已经摆了十来份被下属呈上的考卷。
祁县今日参考的考生约六百余人,后日清早就要放榜,这么多份卷子,当然不能只让他一个人看完。
因此,由县学教谕带着县衙里精通笔墨的胥吏、县学里的教授等人就负责第一道筛选,两两一组判卷。
五道贴经题,但凡错了两道的,就被判为下等卷,不递到石县令处,也不看后面文章,直接不过。
错了一道的,归为中等,有书吏仔细阅卷,看看是否有文采飞扬格外突出的,作为“拾遗”递上去。
石县令并未在贴经处刁难考生们,都是些有名的句子。因此,哪怕筛了一道,也还剩下四百多张卷子被判为上等,递了上来。
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员,就负责初看后面的文章,写下批注,递给石县令。
同时,他们也要负责注意考生行文时格式是否规范,是否避讳等等。
但无论写下多少批注,这四百多分卷子最终取中以否,全由石县令一人决定。
灯火噼啪地炸响,熬了一个晚上,又熬到第二日快到晌午的时候,石秋才揉揉眼睛,长松一口气。
左侧改好的卷子堆积如山,右侧未批改的只剩下薄薄的几张了。
“终于要完了……”
石秋疲惫地感慨,起身喝了口茶醒醒精神,才朝剩下几张考卷伸去。
说起来,这徐家小子的卷子还没改到呢,石县令想。
徐辞言的文风过于独特,他改了那么多份卷子,也没见着哪篇像是他写的。
那天改了文章以后,白大儒精神好了不少,很是关心这小子,甚至托他去通济社学里找了徐辞言过往做的文章来看。
那赵夫子也是实诚,听说是白大儒要看,啪地送上来一大打,钉得整整齐齐的,连徐辞言最开始学破题时写得习题集都没落下。
白巍竟也真一页一页地看了!
见此情景,石秋简直大跌眼镜,可老师好起来,心里高兴,对徐辞言也不免多关注了几分。
可他初到祁县,政务繁忙,也不能时时喊人做文章给他,因此,石秋心里对着这场县试里徐辞言的表现,很是期待。
他把剩下几张卷子一改,却不由得咦了一声。
怎么没有?!
徐辞言贴经题做错了?!
石秋不敢置信地,一个能写出这般文章的学子,会连这最基本的贴经题都做错?!
不可能吧!
县丞邓禄就坐在他下首,见石县灵满脸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拿起批好的卷子一张一张地翻,连忙凑上去发问。
“石大人,怎么了?”
他话一出口,就听见下方官员坐处嘭地传来一声钝响。
嘭!
邓禄一惊,转眼一看,贾历文惊慌失措地坐在位上,面前立着的油灯摔落,豆油缓缓地流了出来,浸在面前的卷子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
眼看那几张卷子要被弄脏,石秋心头冒火,连忙三两步冲上去,一把把卷子抄了过来。
“还不快把东西挪开!”
邓禄也冲了上来,指挥着人就要收拾残局,吼完上句刚一抬眼,就见贾历文两股战颤,木头人一样地愣在原地。
“你!”
邓禄一惊,心头莫名慌乱起来。
眼见事情即将败露,贾历文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失措之下只顾上拉住邓禄的手,投去求救的眼神。
救我!
他慌乱比划口型,邓禄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石秋铁青着脸,一巴掌砸到桌上,吓住满屋人,“够了!”
“贾历文!”石秋厉声呵斥,一身官服被照得发亮,“这份卷子五道贴经题无一错漏,为何没有递上来!”
“这!”贾历文一下子像被掐住脖子的鸡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连滚带爬地凑到石县令脚下,“大人!大人您听我解释啊!”
邓禄心头一片茫然,连忙凑过来往卷子上一看。果然,这份答卷字迹工整秀美,答案也无半点错漏之处。
他再取同一打的卷子一翻,一下子后背冷汗直流,这么多卷子里面,只有这一张是有问题的!
豆油浸透覆名的白纸,隐隐约约露出底下的墨迹来,邓禄斜眼一看,正是天二庚午,徐家村徐辞言几个小字。
他心头顿悟,恨得不行地瞪了眼贾历文,刚想帮着解释,就见石秋冷笑一声,一脚踢翻了人。
“把卷子全都递上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做手脚!”
完了!
狼狈地躺在地上,贾历文面上一阵青白,悔不当初。
完了!彻底完了!
…………
石县令雷霆之怒下,县衙里的事情被死死地压住。
放榜那日,徐辞言起了个大早。
陈钰几人也都睡不安稳,徐辞言下到大堂里,就见几人挤在窗前,翘首以盼地等着了。
“徐弟,”见徐辞言下来,陈钰连忙招呼,“快过来,我们一起等着。”
和他挤在一处的学子姓周,名沅柳,和陈钰一般,是东城顾夫子的得意门生。
顾夫子虽然只收富贵人家的孩子,但为人也很有几分真才实学,徐辞言观察了一下,他们几人都很有望通过县试。
周沅柳给徐辞言让了个位置,动作间,露出手里死死握着一个红布做成的三角。
“这是?”陈钰一愣,好奇发问。
“我娘给我求的符,”周沅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摊开手,正是一个被红布裹起的黄符。
小小一个躺在他手心,被浸出几点汗迹,角落里还绣了一棵松。
“是城外寒松寺的灵符吧,”陈钰恍然大悟,“听说他家求学也最为灵验,连府城里都有人千里迢迢来求呢!”
“就是难等了点。”另一人补充道。
“不是,”周沅柳满脸茫然,摊着手不知如
何是好,“你们怎么看出来的?”
“这也没字啊?”
“呵呵,”陈钰睨他两眼,一脸骄傲地探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来,“你以为就你有啊!”
一时间,几人掏袖口的掏袖口,摸荷包的摸荷包,四只手并在一起一瞅,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同一庙里出来的。
“?”周沅柳满脸茫然,“不是说很难求吗,我还加钱了才抢到的!”
“你们怎么都有!”
“徐弟!”周沅柳一把抓住徐辞言,看救命稻草一样地看着他,“你有吗?”
“唔……”徐辞言缓缓一笑,怜悯地看向面前被宰的小肥羊,“前几日寒松寺庙会,摆了好多这个符,只要报考县试的,人人都能得一份。”
“你花了多少?”陈钰憋着笑问。
“五两银子,买这一张符。”周沅柳一脸心碎表情,“亏我还怕你们没有,不好意思拿出来呢!”
“合着就我一个冤大头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一齐笑开。
徐辞言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不得不说,周沅柳那日了狗一样的表情十分下饭,他强忍着拍了拍人肩膀。
“好了,保不住你五两银子求来的符真就保佑你了呢。”
“应该快放榜了,我们过去罢。”
“好,好。”陈钰止不住笑,也不觉得紧张了,拉着人就往外走。
试院外面一条街人山人海,他们挤在人群之中,踉踉跄跄,再过一刻钟,朱红的龙门打开,拿榜的小吏就要揭榜。
谁能入圈,一纸定音。
徐辞言一直以为自己不紧张,直到看见那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心如擂鼓。
第21章 入圈 嫉恨在心
咚, 咚,咚!
随着三声炮鸣响彻,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徐辞言忍不住放缓了呼吸, 陈钰死死拽着他的袖口,紧张不已,“开门了, 开门了!”
等在试院门外的吹手吹吹打打,唢呐声热热闹闹地响起来。
众人期盼的目光里, 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钻出来几个皂吏,手里各举着大大一张纸, 分几处往布告栏上糊去。
“来了!”
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拦路的衙役退开, 徐辞言被人带着,拼命往里面挤。
“让让!让我看看!”
“别挤我啊!天杀的谁摸我屁股!”
“让我看完行不行, 挤得我都看不清了!”
“你看看你们, 有辱斯文!”
骂声, 笑声,哭闹声一齐响起, 还杂着入圈学子癫狂的笑声,徐辞言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 趁着机会探头往里看。
那张纸上会不会有他的座次号?
若是有,今日回去他就要准备着剩下的考试,直到考完五场。
若是没有……
徐辞言掌心冒汗,他今后该何去何从?
他个子矮,挤在人群之中还没看见,陈钰炸起的呼唤声就先进了耳朵。
“天二庚午, ”陈钰一把拽住徐辞言,满脸激动,“徐弟,你是天二庚午吧! ”
“我看见了,在内圈!”
听见有人进了内圈,周围学子一下子转过身瞪大眼睛来看他,借着露出点一条缝,徐辞言也看见了榜单。
大大的方纸中间一个朱红的粗体“中”字,围着这个字,排了两圈座次号。
县试的成绩揭晓,谓之“发案”,又因为名单是一圈一圈写成的,通过的人也叫“入圈”。
里圈二十个为一档,外圈三十个为一档,如果能入内圈,那在全场考生里面至少也是前二十名,无疑让人放松不少。
天二庚午,这四个大字正正好就在内圈里面,“中”字的正上方。
“我过了……”徐辞言一愣,长松一口气,眼神发亮。
这么看来,科举这一条路,他还是有资格去走一走的。
人群还在往前挤,知晓自己的结果以后,徐辞言退开往回走。
站在远处看去,一张张榜单前面人群拥挤,有书生考过了正场,激动之下却落了泪。
“我过了,我过了――”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激动,亦有人掩着面,局促,悲伤。
“这次来考,也算是有了个好结局了。”陈钰几人也挤了出来,五人站在一处,神情皆是一致的放松。
他们五个都“圈”上有名,实在是让人高兴不已。
“呜呜呜呜呜五两银子值了。”
周沅柳抱着他的符包,也不觉得挨宰了,噼里啪啦地掉眼泪,“我能参加下面的考试了!”
徐辞言缓过来了,看着他那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见他声音实在太大,惹得一群面色灰败的考生愤怒地往瞪过来,连忙把人往客栈拉。
“好啦好啦,回去你愿意给符磕个头都行。”
徐辞言打趣地开口,除了他师从赵夫子,剩下四个顾夫子的学生里,周沅柳年纪最小,学问也稍薄了点。
顾夫子让他来参加,也不过是抱着试试的想法。
反正对于他们几家而言,报考花的那点钱和没花一样。
“还没来得及恭喜徐弟呢,”陈钰也在内圈,脸上压不住笑意,“你今年才十二,想来是入内圈的考生里面最小的。”
“等到县试毕了,要是能中,传出去怕是大半个县城都要震动了!”
“陈兄谬赞。”
徐辞言也笑着开口,明日还有考试,他们没多聊,约着一起吃了顿好的,就各自回去准备了。
徐辞言吃饱喝足,心情愉悦地回到房里,又托人去徐家村给林娘子等人带了口信,才摊开书认认真真地复习起来。
烛火晃晃悠悠,将书案照进一小片天地里,少年面色平静,不因喜极失态。
前来贺喜的梁掌柜登门看他一眼,心下感慨。
徐贤侄能这般冷静自持,实在是比他人强太多了。
想着来时见到那几个入圈了以后喜得酩酊大醉的学子,梁掌柜摇了摇头,深深地看了眼徐辞言,静悄悄地走了。
16/104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