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记错的话,不久之前的教习女红,何冬涟全程对她倾情传授,某一环节,还拿自己手上的香球,手把手地带着云湄穿针引线,收尾之时,云湄顺手就往何冬涟的香球上缝了几颗珊瑚珠。
再回到许问涯过府拜访的那一日,当时许问涯要规避跌落下来的何冬涟,但他转身的动作微微停滞,视线似乎往草丛里扫过一眼。或许他看到便是那只绣有珊瑚珠的香囊呢?
联想到何冬涟喜欢乔子惟――
不,虽然何冬涟是看在与宋浸情儿时的交情上,才跟她好得亲姐妹似的,但她也不能就此推到何冬涟身上,人家早便同许问涯继母的儿子许十二郎定了亲,不日两人便是妯娌了,如果拿这回事来搪塞许问涯,那可真就缺了大德。
虽然云湄一路爬上来早便丢了心肠,但也不至于对小观音似的何冬涟干这事儿。
正惊惶无比地思索着,堂屋倏而传来门仆问好的动静,云湄一颤,立时收敛神色、止住思绪,命明湘将香囊复位,自己则整理仪容,旋即由姜姑姑仔细搀扶着,迎到了隔扇旁,脸上毫无破绽地娇柔一福,甜蜜地唤道:“郎君。”
许问涯虽则刚刚才将疑心之事对全昶吩咐下去,此刻脸上也并无异色,对云湄莞尔说:“娘子身上好些了么?若是无碍,随我去给长辈们敬茶,见见家里常住在一处的手足亲戚。”
云湄说不碍,上前将小手搭在他温暖的掌心中,相视一笑,“今日起得晚了些,还烦请郎君等我梳洗上妆。”
许问涯将她鬓角的碎发勾去耳后,长指若有若无、似触非触地扫过她骨骼碎裂的额角,一只手垂下,牵住云湄的纤细的、先前受过烫伤的手腕,一只手则顺势绕后,托住了云湄的后脑勺,于她眉心落下一个早安吻:“好,娘子去罢。”
云湄装出晨起时分的糯声糯气,很是慵懒地“嗯”了一声,同时也为他落下的亲吻而感到赧然,羞涩而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此时的两人,就像最寻常不过的新婚夫妻一样,交汇的视线之中满含脉脉柔情,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将沉甸甸的怀疑与试探,隐藏在了眼眸最深处。
第38章 巧饰伪(三十八) 尖锐的敌意。
新婚第二日, 云湄被许问涯牵引着,在许家
各位长辈、手足、妯娌跟前走了一趟过场,任谁都能在期间看出七郎对这位江陵宋府三小姐的呵护与关怀, 便连茶汤烫了些都要转手接过、替妻子代敬, 到了爷们和女眷分头找乐子时, 更是仍旧同妻子形影不离,观看她同妯娌们赏花、打叶子牌, 并时常俯下身去,含笑同她咬耳朵、指点牌局, 顿时激起女眷们打趣似的“作弊”控诉,小夫妻俩不约而同垂头憋笑, 显出一副恩爱无双的状态来。
众人之中不乏有打小看着许问涯长大的老一辈, 这七郎虽则看上去平和知礼, 实则傲得很,权宜婚约的妻子迎进门子,明面上佯做和睦的脸色装装样便也罢了,哪里有人值得他这么前前后后地周全,一时便都看得分明, 对那位娇娇柔柔的七太太也连带着尊重两分。
柳氏见所有人眼中尽皆流露出艳羡来, 仿佛七郎与七太太多么登对似的, 悄悄哼了一声,兀自垂下眼睛刮擦着茶盖儿。有好事之人凑过来, 喊她去跟新媳妇儿打牌,她也坐得八风不动,明显不给面子。
“大夫人身上不爽,你是没眼力见儿?”柳氏的侄女柳芸侍奉在侧,见状娇喝一声, 将那人给驱走了。
此言的话意,虽是为了姑姑柳氏对新媳的慢待而打补丁,但语调刺耳,显而易见――她心里头比柳氏更加不舒坦。
余光里,花圃旁的那对儿新人踪迹同声共气、寸步不离,柳芸双目刺痛,眼不见心不烦地将身子侧了侧,勉强压下心绪,见姑母无意识将手中的茶盏刮擦得锵锵作响,分明茶沫子早都扫荡干净了,那呛啷声仍跟刀兵似的闹个不休,可见其心中烦闷。
柳芸自己也烦得很,可是姑母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只得把自己的情绪先撂在一旁,以小银匙舀了点儿香盐,动作细致地撒入柳氏手中茶盏,赔着笑脸哄道:“可是芸儿这碗茶煎得不对味?许是芸儿粗心,适才忘了加料,姑母且尝尝,这香盐是芸儿自己拿橘皮磨的,碾碎了注入清茶里,饮之可以驱驱火气。”
柳氏手中动作停滞,乜她一眼,见她一双杏眼之中火气旺盛,讥诮地道:“我有火气?自个儿眼里吊着妒,上赶着哄我呢还。分明知晓你姑母我是为何而烦心,还不上赶着争气点儿,凭着几粒烂大街的臭盐,便想哄我开怀!”
这“烂大街”三字,便是点出了香盐并非柳芸亲手所作,而是外头采买来的货色,谎言一包,便成了事必躬亲的贴心侍奉。
柳芸袖下的手惊惶地紧捏着指骨头,姑母从前并不在乎这些,看破也不点破,现下生气起来,大有翻旧账的势头。
听到“眼里吊着妒”,柳芸抬眸一看,不远处镇宅所用的宝光镜,正悬静静地挂在梁下,映出她双眸中那簇无济于事的妒火,仿佛照妖的宝物,静默地讥讽着她的妄念。
她们所在的这一隅,乃是隔扇后的小厅,柳氏以身上不爽而避开酬酢,倒是无人来讨她们的厌烦,是以,有些话,柳芸倒也不必避忌,当下很是委屈地道:“那两个瘦马不争气,芸儿已经狠狠打过了,脏出身的玩意儿,姑母可千万莫要为这些腌H货而感到窝火,平白玷污了自己的身子。”
“你找的人,不成器也是你教出来的,尤嬷嬷可报给我了,七郎那媳妇儿发力回怼时,两个小贱人跟闷杆子似的戳在那儿,竟连及时出声、帮着转圜局势的功夫都没有。”柳氏哼笑,话里显出甩手不管的意思,“还说扯着我的名号把她们放进去打头阵呢,傻了乎的玩意儿,真是蠢煞了,带累我主母的头面!你这道行,别说七郎,便连府上的那些个庶子、过了龄死了老婆的叔父伯公什么的,可都没那个能力肖想。横竖最后把你随便嫁个劳什子的学徒士子,你爹也是断不敢怪我的。这些年可都是你们求着我,我才慈心施舍,掐着点儿把机会给递到了你的面门上,结果你这烂泥还是抓不住,难不成我还得费尽心力地帮衬你?又不是我亲生的!”
言罢,她上下扫视了柳芸一眼,脸上倒没有什么恨铁不成钢的激烈神色,眼里都是对于不成器的无能货色的淡淡讥讽,就像当真在看路边的一滩子烂泥,走过去还怕脏了自己的脚,得避让着点儿。
这眼神同她话里的语义息息相关,大有就此分道扬镳的意思。
就是这样的目光,对于柳芸来说,比之大喇喇的鞭策更加激励人。
柳芸听罢,咬紧了下唇,目光一错,穿过层叠的垂帘,怒火滔天地紧紧盯住那宋府三小姐、而今的七太太的背影。
***
精于中馈诸事的姜姑姑,原以为今日会有掌家之事要过渡下来,摩拳擦掌地等着襄助云湄一把,结果得知许问涯的父亲许大老爷身体健旺、家印掌得很是有条不紊,而他的续弦妻子柳氏更是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弱症,显出一段儿精明强干的气质来,犯不着把一应事物都交给新过门的儿媳妇来分忧。
午间席散,许问涯陪着云湄走了一程,中途被宫中急诏给传走了。这半途有他形影不离,云湄也没被柳氏找着借口发难寻茬,眼下需要提心吊胆与之周旋的许问涯又不在,简直乐得清闲,从正堂回到夫妻二人的小院儿「清源居」,原是直奔婚房,想去琉璃柜里取出香囊,继续盯着想法子,结果柜子里空空荡荡,原是被许问涯给佩走了。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问涯不说,她便权当没发生过,有朝一日提起,她再根据他的神色与反应,实行后招。
今日他在一群叔婶伯嫂前给足了她面子,并没有一星半点分裂的势头,也没有使下马威的迹象,既然如此,她再去操心这回事作甚?一个人思虑太多,脸上再是伪饰,也难免会不打自招地流露出几分心虚来,实在没有必要。
于是不再自苦,浑身轻松,一回头,却见姜姑姑同明湘的脸色俱都不大漂亮的样子。
显然柳氏不传她这个新妇,对于这两人来说是一件坏事,她们是宋浸情的正经陪嫁,往后要仰赖自家小姐生活,眼下柳氏没有半点交渡中馈之权的意思,她们当然犯难了。
云湄不说话,一脸“那是另外的价钱”的神色,端出一副但笑不语的架势来。
结果姜姑姑与明湘在原地转了两圈,便互相宽慰起来:
“许家大老爷健在,家印都还在他手里,他老婆柳氏也正当壮年,若把后院之事都给了下一代的儿媳,倒显得不像话了。”
“是呢,倒不必挂心这个了,毕竟高门大户,我瞧也不是不知礼的人家,到了时候,该放权的。”
云湄:“……”
明湘将先前未能及时服用的缓育丸拿了出来,催促云湄吃下。丸子入肚,丝丝寒意即刻渗入五脏六腑,初秋的天儿,云湄竟开始冻得打哆嗦,赶忙在袖衫外多加了件披衣。待得药力稳定,她走至南窗下,唤明湘铺排开笔墨,给江陵那头写回信。
除却一些例行的问候、汇报以外,云湄又请求何老太太问太康明医制一味药,希其能够修复深埋肌理的损伤。云湄身上有多处类似于手腕部分的暗伤,但这都是小事,被碰到了忍着装没事儿人便是,可独独额角这一块儿,是尤为伤筋动骨的,这么多年了,昨儿晚上被许问涯稍稍碰了一下,都疼得不能自已。
思及此,笔锋顿住,云湄忖了忖,不抱希望地继续动笔,以求问快速诊治的方法。倘若超过半年一年才能治好,那时候她都远走高飞了,便就此罢了。
及到夜间,许问涯还未归家,云湄沐浴毕,廊下一个丫鬟来报道:“大人抽不开身,说是让太太先安睡,莫要等他。”
云湄不大关心他去了哪,忙公务还是忙买笑追欢,这都她无干,只做出靠着床围子扭头凝视窗外的思念、担忧模样,实际上一经躺下,睡得喷香。
翌日照常早早起身梳妆,云湄惊觉自己的作息竟可怖地与何冬涟同步了,比为何老太太采集天泉水的时辰还要起得早。云湄坐在绣墩上任由明湘施为,目光左右巡睃一圈,不见半分许问涯回归的迹象,云湄心头便是暗道不妙。
这方面她的直觉尤为精准,果不其然,到了辰时,便有大夫人院儿里的婆
子来催促,说新妇怎的连晨昏定省都能耽搁,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
云湄心中哼笑,昨日拜见长辈的那一场筵席上,柳氏趁病,带着侄女儿退至隔扇后,实则两道灼人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要把她盯出一个洞,碍于许问涯在场,才不敢发难。云湄就是在四面八方的找茬下长大的,怎能看不出来这些意图。
她面上好似慑于婆母的威风,安安分分地叠手起身,跟着来人去了柳氏院里,又目不斜视、循规蹈矩地进了上房。
室内茶香萦绕,四下里垂委着细蔑帘子,引路的婆子丝毫没有替她揭开的意思,云湄便自行绕身过去,敛衽拜道:“婆母晨安。”
云湄抬眼看去,就见柳氏板着张脸坐于上首,而她的侄女柳芸,正从茶碾中舀出茶末,放入茶罗中筛选,见了她来,动作丝毫不停,浑没有昨日人前唤她嫂嫂的亲昵,漠然中带着一丝尖锐的敌意。
第39章 巧饰伪(三十九) 浓情蜜意的空当。……
云湄说罢, 垂目叠手地半蹲在原地,等着柳氏命她平身,侧影乖巧至极, 看上去恭谨万分, 无可挑剔。
“晨安?”
柳氏却冷冷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慢条斯理地上下打量了云湄一眼,旋即抬起手, 指了指案头上摆放的刻漏,语调提了一个度, 不乏讥诮地道:“你不睁开眼睛瞧瞧,现下是什么时辰了?倘或我不派人请你, 你这新妇, 是不懂得要给婆母请晨安是不是?江陵宋府好歹也是诗书名门, 少傅家三公子那媳妇儿,我可是在大宴上见过的,与你同出一门,是你前不久才嫁出去的二姐吧?她那个温婉知礼哟,弄得我可对你期待得很, 结果你过了门子, 没得一星半点的自觉, 你且告诉我,你是打算往后都这么伺候婆母, 非得人请着哄着,才能挪得动你这一尊大佛,是或不是?”
昨儿个甜甜唤云湄一声七嫂的柳芸,此刻也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看向云湄的目光之中显出几分得色来, 见柳氏久久不允准云湄起身,眼神里明晃晃地含上了幸灾乐祸的恶意。
“婆母且消消气,儿媳万万不是刻意不给您请安的,只是儿媳醒身的时候,派人探问,见婆母院子里没有动静,不敢叨扰,便静静等候,心想干脆待得七爷归来,走一道儿来给婆母问安,可派出去的那小丫鬟不知怎的,不再有回复,竟闹得儿媳不知婆母已然起身了,这么一来二去的,便如此耽搁了。”
云湄说得娇怯,实则要派人探问,大可以稳妥地调用自己的三个陪房去承办,只是故意使法子,抓了个柳氏安插在「清源居」的耳报神而已。
云湄眼波儿一转,见外头的明湘里应外合拿住了一个丫鬟,正是被她指派来柳氏院儿里瞧情况的那一个,不由“呀”了一声,细声惊呼道:“这阿鱼,怎么在婆母院子里浇起了花呢?七爷养在南圃的那些奇葩名卉还没人灌溉,她倒比我懂得孝敬婆母,自作主张地跑来这儿施为了,还请婆母千万莫怪,这小丫头,也是一片孝心。”
柳氏一噎,见她与明湘主仆两个里通外应配合无隙,心里暗暗惊诧于云湄的敏锐,住进来才第三日,自己又没将掌家一事交予她半分,她怕是连名册都看不着,却精准地拿住了自己在清源居安插已久的耳报神!
偏偏云湄还自行搭好了台阶,口口声声说那丫鬟乃是自己跑来孝敬柳氏的,害得柳氏不能反将一军,一口沸腾的火气膨胀地吊在嗓子眼儿里,不及时散出来,怕是得就此憋坏。
柳芸一万个看不惯云湄那云娇雨怯的无辜做派,及时出声道:“底下这些个办事的总有纰漏的时候,别院的嫂嫂跟弟妹们可大半都是一起身,便亲自在院儿外等着给姑母请安的,独独七嫂是个娇滴滴的瓷人儿,前前后后两回都是指派丫鬟来探问,自己倒是乐得清闲。”
云湄好似刚刚发现柳芸立在旁头,上下看她一眼,这才恍然道:“噢……你是芸姑娘吧?七爷有件物什,托我归还给你,这贴身的东西,也不知他是怎么来的,兴许是在清源居附近捡到的罢!芸姑娘莫怪,”言罢还细声嘟囔,“也是奇了呀,近来的风有这般大么?能将一条绸绣刺金的帕子,从婆母这儿给吹到老后头的清源居去?”
柳芸不知她在耍什么花招,防备地低头看去,就见云湄自袖笼中取出一条帕子,正是她前不久得知宋府小姐不日便会嫁来,心伤之下跑去清源居找许问涯见面,那日她醉了,贴身的帕子都强行塞给了全昶,也不知那全昶有没有转交给许问涯,横竖后续没传出一丁点消息,柳芸便窃喜地猜测,应当是许问涯不声不响地收下了……眼下看情况,分明是不声不响地扔了,又被这宋浸情给捡来,冲她发难!
――若说是许问涯为了讨新婚妻子的好,主动将这些私物交给妻子处理,柳芸不信!从前便是被许问涯的各种似是而非、若即若离给吊着,柳芸才频频纠缠、尤不死心的,现下自然不相信许问涯能做出这种不顾她脸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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