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湄见柳芸脸上的神情四分五裂,唇角勾勒出一个春风和煦的笑弧来,走近两步,将帕子塞入柳芸手中,温声说:“这帕子瞧来不凡,我看那走针,还是衍州那边的双面绣,就此丢失,我想芸姑娘是心疼的,眼下物归原主,不收下吗?还请芸姑娘别排斥则个,我已然亲手仔细清洗过了,上头保管寻不出半块儿脏污。”
柳芸按捺不住手抖,愈是听着耳畔的温声细语,愈是浑身发颤,她感受着被塞入手中、尤带热意的帕子,仿佛脸上被同步掴了一个毫不收力的巴掌,当即气急败坏地将帕子给摔在了地上,奈何那帕子轻飘飘地往下滑落,瞧那云淡风轻的势头,能解气才怪。
就像她与姑母轮番寻这“宋浸情”的茬,人家都能一一不卑不亢、春风化雨地轻易化解,一副笑面始终严丝合缝地镶嵌在巴掌大的小脸儿上,四面八方尽皆无懈可击,无论是棒子、还是针头,俱都仿佛戳进了软绵绵的棉花里,简直能活生生地气死一头牛。
柳芸尤不解气,又不能当面打云湄一巴掌,忍不住迁怒地抬起了右脚,想要狠狠地踩那帕子两下,中途却被柳氏打断:“够了!”
复又看向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帕子,那自然是柳芸瞒着她跑去清源居送的,这不是明摆着将把柄往人家面门上递吗!
瞧着这个蠢出了寰宇的侄女儿,柳氏恨得心头出血,这场发难还没正式开展呢,自己便被这蠢如鹿豕的草包给带累,一块儿落了下风。
但外人在场,柳芸再是驽钝蠢笨,那也是姓柳的,柳氏撇不开她,连巴掌也是同她一块儿挨,柳芸丢脸,她也跟着丢脸,当下只能极力周全着,恶声恶气地指责云湄道:“原来你是个有能耐的,头一遭给婆母请安,便在我院儿里闹上了天宫,搅天搅地不得安生,你是存心来气我的是不是?半晌了,我连一盏茶都没吃着你的!”
云湄被唬得眼睫一颤,不胜娇弱的模样,委屈巴巴地颤抖着声线说:“我瞧芸姑娘始终站在茶几后,手上忙活个不停,想来是要为婆母奉茶的,儿媳茶艺粗鄙,万不能不自量力地夺她的风,原是想派人上一盏儿媳自己做的群花羹,可婆母总有教诲要传授,儿媳自然恪守本分,抛却一切、仔细谛听,这便耽搁了。总之,令婆母干着了舌头,说来说去,都实在是儿媳的不是,眼下要打要罚,全听婆母的。”
――宋浸情的母亲严氏,便是那大名鼎鼎的福州妙香茶业掌舵者的亲女儿,身为孙女的宋三耳濡目染,茶艺又能差到哪儿去?
柳氏与柳芸都听得扎耳,“宋浸情”此番话语,分明是在话里话外地指责她们沆瀣一气,一个坐在上首端着架子训斥个不停,一个则占据茶桌不许她插手,是存心不让她能给柳氏敬上一盏茶。
柳芸气得差点儿厥过去,恨不能冲上前撕烂她那张清白无辜的脸,柳氏到底比柳芸长了一大轮年岁,虽则也是极为
光火,但毕竟都是她不信尤嬷嬷所汇报,自己低估了宋三,揪辫子之前失了准备,这才让跟前这“宋浸情”钻着了空子,能够如此这般怼天怼地地大放异彩。
当下只好顺着云湄的请罪,自以为轻拿轻放地道:“罢了,你去把案头上摆着的家训抄五十遍,谨记儿媳的本分。”
云湄敢不唯命地喏喏说是,唇角却微微勾起,暗自漾开了一个讽刺意味及其浓厚的浅笑。
――这样,她便彻底占据上风了。
若是此回没有留下鲜明的惩罚痕迹便算了,偏这柳氏跟柳芸半斤八两,一脉相承的蠢笨如猪,一心为了罚她吃苦、看她难捱,竟落入了她话语中的陷阱。
且看她回去以后,如何同许问涯干啼湿哭地卖惨,非得借力治她们一回大的,才能一劳永逸。自己来谋划,并不是成功不了,只是得更为大费周章罢了。
不妨抓紧这许问涯对她展露出一片真心、新婚期间浓情蜜意的空当,好好将这长久的威胁给彻底铲除。
云湄并不觉得自己这种利用很是不齿,她便是如此一路过来的:有大旗不扯,能够借力打力却不借,在她眼里,才真是傻透了。
云湄止住思绪,佯作极力修复婆媳关系的急切样子,匆忙叠着手走至隔扇后的书桌旁,摊开家训便要抄写。柳氏命她抄第二则、第十九则与第七十则,其中便有一句“巧伪不如拙诚”①,讽刺敲打意味昭然。
恰巧明湘从外头跟进来磨墨,云湄借着她的遮挡,微微侧头,朝外偷觑了一眼。
外头那两人靠在一起喁喁低语,声音忽大忽小,柳氏连柳芸的茶都不接了,许是在为落败而互相争执,总之,一时半会儿并没注意云湄这头。
云湄见状,便趁机压声吩咐明湘道:“如果那许七郎从宫里回来得早,得知我在此受罚,以他的心性,必定会强行将我带走。若是如此,你去拦着,同他说些重话,就说我一心孝敬婆母,甘愿受罚,让他不要插手内宅之事,我自己能解决,千万不要来搅合我能与婆母得以亲近的机会,不然我就跟他生气,再也不理他,但这话你不能说得太过强硬,话里话外一定要流露出几分遮遮掩掩、却藏也藏不住的心酸与委屈,听懂了吗?”
明湘拧眉听着,眼神复杂地回望了云湄一眼。明湘是何老太太傅母的重孙女儿,比之其他的奴生子要身份高贵得多,显而易见,她的成长环境顺风顺水,这方面的道行自然没有云湄渊深,说不出那样似是而非的话。
云湄见她发懵,知道明湘与自己不同,便干脆附耳教了明湘几句冠冕堂皇而又可怜巴巴的说辞,又将每个语气的转折点为她掰开揉碎了细细教习,哪里该强硬,哪里又该示弱,俱都明明白白地条分缕析,言罢,又命明湘务必模仿得惟妙惟肖。
明湘适才见识过云湄应对找茬时的机变如神,现下又听了云湄这番精确到了秋毫之末的细致教习,简直万般惊讶于云湄干起这事儿来的如鱼得水,愕然张着嘴巴,愈发神情复杂地盯向云湄。
云湄复又往外瞄了一眼,柳氏跟柳芸吵完了嘴,一定会派人来盯她的梢,于是时不我待地将明湘往外搡了一把,明湘这才反应过来,悄没声地打后头的门走出去,又避人耳目地穿过了院子里无人把守的随墙门,退下去承办了。
第40章 巧饰伪(四十) “我是来给娘子撑腰的……
晚边儿回清源居的时候, 已是戌时初的辰光,残阳吊在水天一线上要坠不坠,斜晖打层叠的油云里刺出来, 因着入了秋, 笼在身上, 没有纤毫的暖意,惟有苍茫的悲凉。
云湄的身影自东墙的海棠花窗下过, 窗棂筛漏的斑斓日影成块儿地投在她脸上,映出她眼底一抹冷然的淡漠, 流光一线,即转即逝, 是她本性偶然的展露。
她按摩着手腕, 正无声地朝新房走。
这多灾多难的右手, 眼下自然是疼的,疼里裹着酸,酸里又夹着麻。那麻意仿佛蚁噬,一波波儿地在整条手臂上浪来涌去地滚动着,带动皮表下肌理中由浪荡秋千针扎出来的旧伤, 又把前些日子的烫伤也给焕发出来, 疼得扎上了堆, 偏不让她好过。
哪怕再有把握,被人刁难针对的滋味儿也是不好受的, 云湄虽则不怕斗,但并不好斗,又不是囚柙里头供人买赌押注的斗鸡,见天地你死我活。
云湄目光更凉,分明顶着一张再楚楚不过的脸庞, 当她流露出这样纯恶意的冰冷神情时,本该突兀,却奇异地两相中和,显出一种似妖似魅的吊诡感,比之素日里佯装出来的温吞形象更为惹眼。
就像那日客船上持剪杀人,倘若许问涯对云湄那一霎那的露底神态有所留意,定然会对她起疑。这哪里是温柔小意的名门小姐,分明是一朵食人的花。
按云湄的性子,这婆母和妯娌,一个药倒,一个铲除,剪掉祸根,才无后患。
可眼下她不是云湄,是宋浸情,哪能随心所欲,惟有以柔化刚。
这就导致她憋着火,脸上的神情收也收不住,走至新房外的庭院里,眼中仍挂着不耐烦。
待得反应过来,目光赶忙左右巡睃,还好并没有许问涯回来的迹象。
姜姑姑在廊庑下侯着,见云湄回房,叠手迎上去,还未来得及出声关怀两句,便听云湄问:“那许七还没回呢?”
姜姑姑答道:“是,明湘没了影儿,承榴被我打发出去瞧情况了,倘或门房上有了动静,她会知会一声的。”
云湄立在原地思忖少顷,随风转舵地道:“陪我去厨上给他做点儿吃食温着。”
姜姑姑讶然,“姑娘的手……先上些药吧?”
云湄已经自衣桁上取襻膊了,撸着袖子道:“就是得趁热呢,待会子不疼了,那可就不作数了。”顿了顿,复又狡黠一笑,“我这点子伎俩,还请不要同家里的老祖宗说。姑姑省得的,打根脚处滚上来的丫鬟,都这个死样儿,任皮子多洁净,心都一般颜色,我也不例外。”
姜姑姑比之明湘要食人间烟火些,自然晓得,当即点了点头,叫了几个粗使的仆婢跟着去厨房搬家伙、打下手。
开灶起锅的时候,承榴打外头来报,说七爷刚从宫里回来,明湘之前见半晌等不到人,索性直接去了午门附近,在半道上徘徊,佯装在左近办事儿,实则截道许问涯,还真让她给锲而不舍地蹲到了。明湘按照云湄所说操作了一通,许问涯见她神情躲闪,疑惑垂问,明湘才如实汇报云湄受罚之事,眼下两人应当在拉锯,明湘模仿着云湄白日所教,正发挥功力。
云湄垂目搅合着锅中渐热的油星子,见火候差不多了,将白笋倒进去煸炒,一壁翻搅,一壁当机立断地道:“你去告诉七爷,我已经回清源居了。”
承榴应喏,脚步匆匆地传话去了。
云湄说罢,目光回转,专心做菜。
她会的菜式实在不算多,小时候虽然在宋府的庖厨里帮过工,但都是些捡拾柴火、搬动瓶罐、挑拣时蔬的琐碎累活儿,至于灶上那些工艺,断不会让底下人平白学了去,得要跟习学诗文一般,交束拜师的,要么就是家传的功夫,人家出身高些,就是比云湄这类买来的贱皮子丫鬟更好在深宅大院里头谋活儿。
所以,开火做菜,还是她后来攀搭上了何老太太的深德院,这才着意涉猎了一些。为讨何老太太开心,也出于多一分技艺多一分底气的求知若渴,云湄虽是个见钱眼开的守财奴,但初初在深德院谋事受的那些赏赐,也并不吝啬地滔滔花费了出去,以钻研香道、按摩、茶艺、插花、盘账、采买、厨艺等方面的知识。
奈何虽然她学什么都快,唯独灶上的活儿实在做不来,腌腌齑酱还好,而炖菜炒菜之类,事到如今也就学了个皮毛
而已,没有何冬涟那般精深。
这事儿的根结不在于蠢笨,而在于云湄压根不喜欢厨房,一进到这地界儿,心里那股子排斥意味,便开始蠢蠢欲动地疯狂蔓生。
毕竟她在厨上帮工的那些日子,受到的磋磨,能在苦难的人生里排第二,第一便是宋府的浣衣院,额角的凹陷便是在那儿受的,彼时,险些将半条命都交代在那儿了。
好在歪打正着,就是这不娴、不顺手、处处掣肘的状态,也还要执拗地给丈夫亲手下厨,更能显出一份挑不出错处的真诚与关切来。
横竖今儿做出来的这些菜,不在于许问涯吃得舒坦不舒坦,只是在为这份惨痛附加筹码而已。
做罢了菜,命仆役温在大锅里好生看管,云湄洗净手,回东厢房南窗下看书。
江陵宋府书香名门的底蕴摆在那儿,光面儿上拾掇得光鲜漂亮是不够的,不说非得时时刻刻口吐珠玑,身上起码也要有几丝墨香气息,才不至于显得突兀。
是以,这些日子,云湄不是在习学诗文,便是在抄练字帖,余下的时间挤出来练练女红,活脱脱一个名门小姐的做派,人竟然也浸泡出了几分真切的书卷气。
南边儿的支摘窗被撑得洞开,挨着窗沿摆放的那棵西府海棠的盆景,早已着了花,纵是孤植,仍亭亭玉立,前儿受了雨丝,眼下愈发胭脂艳。许问涯有莳花弄草的雅好,婚礼那一夜下了豪雨,南圃侍花的园丁贪睡,没能及时拉起棚子,翌日来人汇报,说是满园的花零落一地,许问涯听了,当下还挺不开怀的。独独这树西府海棠,经暴雨浇淋过,反而焕发出一段儿更为浓艳的姿态来。
风送花香,云湄正巧读到一首描绘海棠花姿的诗文,心中微动,抬起腕子来,探手欲要轻轻触碰枝丫间缀着的红果儿。恰是这空当,不远处传来承榴刻意r起的请安声,紧接着珠帘一褰,伴着水晶互击的叮咣声,一道着赤罗公服、绶云凤四色花锦玉环的高挑身影步至身后,云湄逗弄着果子的手要收不收,讶然回望,他竟连官服都未换下,便先行来看她了。
演技即刻上身,此时此刻,她探出去的右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衣袖滑至臂弯,恰巧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臂,被作践出来的痕迹,就在这“不经意”之中展露无疑,这是属于西贝货的独门操守。
少顷,云湄像是才反应过来,匆忙收回手,起身迎上去,用左手去碰触许问涯腰间的白玉革带,想要像每一个迎接丈夫散值归家的妻子一般,第一时间替他解衣卸冠,嘴上也很是关切地说:“郎君怎地衣裳都未换下?这一天一夜的,都不见踪影,定是累坏了吧!”
许问涯并未第一时间接话,垂目打量着她。他的眼下淡有青影,云湄瞥了一眼,复又收回视线专心替他更衣。许问涯是天子近臣,权斗中心的人物,庙堂形势瞬息万变,上头有什么迫切的传唤也是寻常。至于婚假被破坏,云湄又不是真正急求与丈夫稳固感情的宋府小姐,倒是不甚在意这个。
云湄一边替他取下绶带上的双玉环,一边犹自切切地说道着:“今日我见郎君并未派人知会,料想是要归家,怕郎君在宫中忙于事务吃得不爽,于是做了几个小菜温在灶上,郎君是要先入室沐洗,还是先吩咐人排膳?”
云湄围着他前前后后地转,绕至前头解他的玉扣时,不想许问涯倏而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颏,将她的脸抬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云湄脸上巡睃,轻声问:“受委屈了?”
他嗓音微沙,想是劳累所至,但话里包含的关怀意味丝毫不减,倒不像夫妻之间小别之后例行的敷衍问候,像是打定主意要探究个明白。
她总是低眉垂目,不让他看见她的神色,语气倒是欢快无异,但偶然抬眸瞥来的眸光中,分明暗暗藏着几星闪烁,许问涯察人细致入微,自是捕捉到了。
至于替他解衣,双手并用才是最为方便,但她动作间总是尽量避开动用右手,显见地在隐藏些什么。
适才半道上,明湘请求他不要点出此事,毕竟他连轴转地忙了一天一夜,倘或再拿这些后宅琐事叨扰,自家小姐一定自责不已。
瞧她当下这副半句状都不肯告的样子,倘若他不提,还真就打算咬牙揭过了。
云湄恍似被点破了心迹,眼神一慌,目光同他些微错开几分,但很快便归整好神色,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道:“郎君说笑了,我不委屈,既是圣上有传,郎君做人臣的,哪有为陪妻子而抗旨不尊的道理,那便是悖逆了。郎君说过,你我来日方长,不在这一朝一夕,有郎君这句话在前,我自是不委屈的。”
许问涯看她一眼,她这哈哈打得显而易见,语气确实到位了,神情却没能顾及得滴水不漏,反而躲闪遮掩,益发欲盖弥彰。到底是年纪尚小,被他一眼瞧出了强撑的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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