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揣的那些,并非是只要他对她足够好,有朝一日,她就能尽数对他交底。
许问涯神色出奇地平静。他的目光在笔墨之间流连,看着那些报喜不报忧的字句,与有意亲近的遣词,倏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再查。”须臾,他如是道。
全昶肃然应了声喏,举足退了几步,目光触及那一兜子药,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索性凑过去兜在背上,打算带下去,别碍许问涯的眼。
恰巧一个副官进来,请示晚上的筵席安排,全昶便退便看,就见立在案后的许问涯随手将那封未完成的家信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全昶有些唏嘘,转头要走,却陡然听见一句:“药有什么避忌?”
他愣了片刻,说:“咱要的是最上等的药,千金难买一丸的,没什么避忌,按时按量服用便是了,少了不起效,多了太猛烈,就是这些了。”
许问涯侧耳听那副官说话,没接全昶这厢的话头,余光见他还未走,便挥手示意他退下。
门在跟前关上,全昶傻眼了。
――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药扔还是不扔?还是说如原定的,寄去今阳,悄没声地掺在太太的饭食里?
许问涯等闲从来不会为难他们这些底下人,有什么吩咐都是下达十分清晰的指令,鲜少有这般模棱两可的时候,这才一时间令全昶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在门槛外盘桓了几步,又躬身走到明窗旁,透过桃花纸偷觑,里头又进
去了两个副手,一迭声说着些什么,许问涯神色不大好,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一一吩咐着。
一副很忙的模样。
全昶见状,不敢再拿这回事去烦他,思忖片刻,想到适才许问涯多问的那一嘴。
那他这厢按照原定的,将药物吩咐人掺在太太的膳食里,应当……不会有什么错处吧?
半晌,全昶很是难办地摇了摇头,掖着布囊走开了。
***
几日后,今阳。
清晨,云湄带着满身冰凉猝然醒转,身旁衾被空冷,平整地置放在那里,已经久无人打开。
云湄支起身子,多披了两件衣裳,洗漱过后,蹙眉抚摸着颈子,拒绝了早膳的铺排。
昨夜,她定期服用了一回更声丸。尔后,便是喉咙烧灼似的疼痛着,缓育丸又闹得四肢百骸尽皆冰凉,这两重天,神奇地在她身上营造着苦难。
自正院请安回来,她才叫人排早膳。恰巧姜姑姑挑帘进来,云湄扭过脸,谛视着她。
姜姑姑却只是摇头,“没有幽州的信。”
云湄凝了眉,放下筷子,熄了用饭的心思。
自许问涯赶赴外埠公干起始,今阳的清源居这头每隔几日便会收到他的家信。信上事无巨细,以与妻子话家常的缱绻笔触,告知自己在忙些什么,见到什么,更多的,则是关照她是否好眠好食,心情状况,家里有没有人烦扰她、与妯娌间的交际如何等等。虽然他是去公干,忙碌之中也没忘记留意当地的吃玩特色,只要看到了,都会随信给她寄回来,可见其心思细腻。
云湄每每看得哑然。许问涯是一位非常模范的夫婿,哪怕宋浸情与他只是早早定下的一纸婚约而已,他成亲后也一直在致力于培养二人的感情,面面俱到,体贴备至。
她便如常阅读着他的信件,将它们誊抄到手札中,到了每月与江陵那头约定的寄送之日,秘密送往今阳。
但很突兀的,这几日来,许问涯忽然毫无征兆地与她断了信。
因往返劳碌,他的下榻之处并不固定,若他不说,云湄自然联系不上他。
云湄怕他出了什么事,各种朝堂上的风云变幻滚过脑海,别不是政敌寻仇……就这么担忧着,某日,她竟然鼻衄连连,三个陪房兵荒马乱,半晌都没能止住。
云湄亦是惊疑不定,只觉心脏被扼住了似的,根本喘不过来气。
――难不成她有这么挂心许问涯吗?这就是话本子里描绘的思念成疾?不至于吧?
倒是明湘旁观者清,长了点脑子,从暗格里掏出前阵子姜姑姑带回来的治理暗伤的药,猜测说:“别不是多吃了?这药的头一个避忌,便是万莫短期内多用,得严格依照疗程来,纵是稍微多吃一丸都不行。”她转头盯向承榴,“这几日的用药时辰都是你看着的,难不成你又躲懒,将一天的份并着煮了?”
承榴顿时冤得跟窦娥似的,被这话指责得当场一蹦三尺高,连连摆手道:“我要是真这么没脑子,老祖宗怎会放心把我指到今阳来做陪房!早先千叮咛万嘱咐,我知晓这药宁愿忘了吃,也千万不可多喂,要命的事儿,我哪里敢懈怠唷!”
云湄好险才缓过劲儿来,捂着心口,气若游丝地拉架道:“我……我自己也看着的,她、她没有多喂。”
明湘还是盯着承榴。
承榴揪着心口的衣料,一副马上就能冤得厥过去的样子,语调夸张得跟演杂剧似的:“你就是怀疑这老宅里头有人要害咱们太太,也不能把矛头对准我呀,我自己人,自己人!”
明湘又看向手里头的药盒,拈起一粒乌黑的药丸,翻来转去地打量,“先停药吧。”
“太太这几日忧思过多,晚边儿又凉得睡不着觉,多思少眠的,兴许是这个缘由吧。”姜姑姑见状,却浑不认为太康明医会出错,人家就是靠自己的名头招揽生意的,哪里会砸自己的招牌,只道,“安寝的时候,多烧两个手炉捂在被子里,太太也稍安勿躁,若是真有大人出事儿的风声,这许家上下,又哪里会这般悠闲。七爷是他们的许家这一代的根,倘或有什么,那些个当官的伯舅,早都乱套了。太太这几日往文老太太院儿里请安时,打量他们,不一切照旧。”
云湄半死不活地撑在桌子旁,奈何她浑身都是秘辛,不然早叫个医工来瞧瞧就是了,非得生捱着。
听到姜姑姑这番话,她心里又泛起奇怪来――这男女情事,当真有这般玄妙么?
思念一个人,还能思念到呕血的?
这许问涯究竟有什么神通,没多会子,就把她的魂都勾了去?
……还是那句话,不至于吧?
正说着,庭院里来了个专程给门房递信的小厮,拢着两手停在门槛儿外,话里带着股子对新婚夫妇的艳羡劲儿,操着轻快而恭维的语调,r声说道:“幽州来了信,照样指定了往清源居送!”
第63章 巧饰伪(六十三) 许问涯黑化进度70……
屋里头的人俱都一愣, 姜姑姑眼明手快地走出去取了来,搁在桌子上,三两下开了封缄。云湄一面搽人中处沾惹的血丝, 一面托在手心大致阅览了一遍。
许问涯于信上表示幽州之事已结, 不日便会回程。又提了一嘴他离京之前在「明楼」给她订的那些头面, 应当要敲定最后的收尾工序了,若是他赶不回来, 还劳烦她自己去监督目验,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可以冲匠人们提。
很稀松、家常的一封信。
云湄看着看着,心里头愈发生怪, 复又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精读了一回――信上对这阵子的断信确实没有纤毫交代, 仿佛啥也没发生似的。
明湘见状, 出了门子追上那小厮几步,从腰间的钱橐里头取出点子茶水钱,一壁塞给他,一壁探问:“打幽州的信,这阵子就这么一封吗?有没有漏的?”
那小厮赶忙顿住步子冲她打拱, 茶水钱一经揣进兜里, 人越发眉花眼笑, 叠着两手弓下身子,不乏讨好地一迭声辩白道:“哎唷, 姑娘还请明眼!清源居这头的来往,咱门房可都千般万般地仔细着呢,哪里敢懈怠七太太的信呐?”
明湘见他神色不似作假,且这老宅上下,谁人不知七太太是未来主母, 掐着阖府的命脉。更别谈门房那群最底下的喽,平时虚头滑脑地捞捞油水顶天了,没道理敢私自扣信,得罪这么个大的。
她挥挥手教他自去承办自己的事儿,又回房,把这消息带给云湄,“且别草木皆兵了,幽州离京城有好一程子路要走,近来外头又开始下淫雨,兴许是驿站之间受了影响,传信有漏也说不定。”
承榴奇道:“官家的驿站还能有这纰漏呢?这不草班台子吗,玩笑。”
姜姑姑说:“咱们在羽州的那段日子,寄回江陵的信不就总没得回音吗?听说那阵子,汉嘉府整条官路的驿站尽皆被淹了,甭管官家民间,都是土夯出来的家伙什,天灾肆虐起来还瞧你佛面还是僧面呢?有什么稀奇的。”
她们一递一声,云湄倒也无心阻止,径自将手里的信件翻过来、又翻过去,最后纸张都发皱了,她也愣是没瞧出什么个中猫腻来。
其笔触细腻,口吻家常,含情真切,仿佛这阵子的杳无音信,只是她独个儿臆想出来的情状一般,根本未有发生过。
虽则生怪,但云湄最擅长的便是以不变
应万变。自乱阵脚不可取,哪怕现下再是万端经纬,也都等许问涯回来再说,至时候再闻风而动。
于是就此按下。过了两日,见许问涯还未归,她便依照信上所说,往明楼走了一趟,神色无虞地与那些巧匠们交流进度,见罢那些个完美无缺的金银器,她便明白过来,信上所言,都是许问涯惯常的谦虚与尊重,这里一切妥当,哪里需要她来目验把控,只是有意让她提前瞧瞧式样,有没有不喜的罢了。
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好操心的,云湄见过许问涯打扮自己,浑身上下没一件流俗的东西,琳琅各色搭配相称,仿佛调匀一幅画似的,可见其不光雅擅丹青,亦能够融会贯通,于修饰边幅一道上也造诣颇深。今儿往明楼一瞧,果真样样受看,怎奈何这些并不属于她,至时候一件也带不走,是以草草望个稀奇,例行走过一趟,便没滋没味地回家了。
门房仍旧没有新的动向,那封信上,许问涯只说了个笼统,因着秋雨连绵,各处阻塞,他并没言明哪日能准确归来。
油纸伞挡不住被罡风卷得四处倾斜的雨丝,云湄打游廊穿行,下了踏跺往清源居走,哪怕短短一程子露天的路,仍是衣衫濡湿,漉漉地黏贴在身上,与体内缓育丸的功效两相应和,闹得她跟坠入了冰窖似的,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不舒坦得紧。
踏进廊庑内,承榴凑上前来解开她吃了水的披风,姜姑姑在廊子下的吊炉里熬姜汤,明湘则指挥丫鬟们去室准备浴水,一群人各司其职,云湄却任她们施为,不发一言地静静呆站在那儿,视线穿过洞开的门,流连于空荡荡的内室,兀自发愣。
――这阵子,云湄心里头有两股思绪在不断地掐架,有时候回到清源居,瞧着冷衾寒枕的,便会油然思念许问涯充满热意的怀抱,与不要钱似的丝缕注入四肢百骸的真气。他这个人私底下讨嫌又讨喜,骤然抽离,任是谁也不大习惯;有时候呢,又很是抵触他的归来,这意味着她得重又戴上假面于钢丝上翩跹起舞,每一步都提心吊胆,不光要把舞跳得赏心悦目,还得提防着脚下的万丈深渊。
眼下临近冬季,从与宋府的例行交换讯息来看,太康明医调治得当,十分奏效,宋浸情不再病情反复,甚至开始没有那么依赖轮椅,能脱离阿愿的搀扶,在院子里自行走上几步了。总而言之,她的康复指日可待,兴许,并不需要早前预估的半年一年之久。
这么来说,若是许问涯仍旧如此忙碌,动辄月余不着家,那云湄这厢有朝一日,便能与江陵那头悄没声地交接完毕,与许问涯两下里相安无事地功成身退。
倘或镇日里形影不离,夜晚亦无间地相拥而眠,有什么想要隐藏诓骗的,实行起来自然更难。是以,聚少离多,应当是现下的云湄最该期盼的。
至于心里迭起的念头,她自己也厘不清,但最为明晰的,仍然是财帛二字。这便尽够了。
她将那些有的没的的思虑,尽皆归结于钱财没攒够。将来捞足了,虽然许问涯这类容颜难以复刻,可乔子惟那般的美人来为她热被窝儿,还是可以想见一番的。
一旦不自苦,顿时茅塞顿开。这日沐浴毕,也不再抱着前几天骤然寄来的那封信翻来折去地研究了,自行从床榻两侧的钩子上拆下幔帐,合被而卧,调整了一番小腿肚上煨着的手炉,安然睡去。
果真心上没有牵扯,目标理得鲜明,人也没那么受累。这是云湄这阵子睡得最为舒坦的一个觉。
只是到了夜半,迷迷糊糊间像是烧起来了似的,云湄凝着眉头,意识懵然地往锦被里摸索了一通,怕不是姜姑姑不放心她,又塞了几个炉子进来,这才闹得火海一般,适得其反了。
她扭动探索,却浑然不见任何炉子的踪影,便生出些烦意来。云湄的耐性从来都不好,这些年为了往上爬,不得不做出摧眉折腰的谄媚相儿,实际上私底下脸一板,就是个冰封美人,乔子惟时常抱怨她对旁人喜笑颜开,对他却没个好脸,殊不知这是一种真诚以对的优待,不亲近的人,想方设法也瞧不着。
半晌不得要领,云湄耐心耗尽,喉咙里烦闷地咛哼着,干脆曲腿蓄力一蹬,结果足尖踩到的触感压根不像炉子,伴随着闷。哼滚过耳畔,她霎时清醒,踅过身来,这才恍然发觉热源所在。
――许问涯躺在她身旁,受痛地睁开双眼,点漆的眸子里泛着将醒的迷蒙水光。
而她则经他揽入怀里,脊背被他环抱,指尖点在穴道上,似往常那般过渡内力。
云湄知晓许问涯每日作息规律,等闲并不过累,这段时日应当是忙坏了,极其缺觉,但又惦记着她的体寒,照常寻了经穴按住,以温暖她,兴许迷糊间不幸睡过去了,手上的力还忘了收,这才闹得她着了火似的,险些烧起来。
云湄转过脸来盯了他半晌,见他这副劳骨疲形,眼睛都睁不大开,手指却仍凭着潜意识在她背上摸索的状态,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子熨帖来,也不知是纯粹被他的内力烫的,还是何如。
她捉了他的手,好端端塞入被子里,又理了理他的褥子,轻声说:“郎君自睡吧。”
许问涯缓了会儿,闭着眼睛轻笑:“娘子踹人的功夫,倒不似平日的柔心弱骨。”哪里像有弱症的样子。
云湄很是尴尬,嘀咕道:“郎君回来也不知会我一声,我睡得半梦半醒,还以为是哪个登徒子。”
“娘子怎生过得这般危机四伏的?”许问涯睁开眼帘,眸中清醒了些,盯着她瞧,“这清源居,哪里不如你的意么?”
许氏上下,除了那荒唐的许十二郎,其余郎子俱都规行矩步,不堕今阳许姓声誉。那许问渊已经被他关进了藏书阁里,按理说,她不应当这般处处提防。
――宋府众星捧月养出来的娇客,会是这番草木皆兵的模样么?
放在往常,一个一笑而过的小插曲,许问涯断不会横生这么多的猜忌与思虑。可全昶带回来的消息,令他不得不多想。
他说过,他最讨厌欺骗。那些陈旧的创伤,她不愿倾诉,他能理解,因为这是他这个夫君做得不到位,无法令她全心交付。
可蓄意欺瞒、怀揣秘辛,并不在他许问涯该体谅的范围之内。他愿意主动与妻子培养感情,却不代表他愿意盲目做一个倾情的傻子,全程演着一场注定没有结局与回报的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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