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农官望着地上几乎要被晒干的薄雪,颇为忧心忡忡。
云心月忙问怎么了。
农官叹一口气:“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冬日将尽,雪却只飘了两场……”
恐怕,是不祥之兆啊。
“会有旱灾吗?”
云心月的心也拧起来。
农耕时代,一场天灾,可瞬间收割千万人性命。
农官抓起一把泥土居多的雪,苍老的眼睛遥望天际,叹息一声。
“要看天意了。”
不仅农官这么说,连入村跟老农问耕种诸事,老农也忍不住担忧反问农官,此事是否有解。
“南陵多山水,水灾不少,却鲜有旱灾,上一场旱灾还是十二年前。”农官心中是隐有忧虑的,但不能以此乱民心,便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从村里走出来,云心月又问及宁城和附近城池的水利建设,并驱车去看了看。
她的水利知识仅限高中课本,看不出什么,只知道宁城的水利建设还算可以,泄洪排涝与蓄水都兼顾上。
更多的东西,她就不懂了。
身为外来的公主,更深入的东西她也不能多问,以免触及核心,引人怀疑。
回程时,轮到楼泊舟问她怎么不高兴了:“你担心冬春后无雪无雨,旱灾伤民?”
云心月托腮看他:“你不担心吗?”
楼泊舟没回答,只说:“南陵宫室有世代相传的《救灾书》,防灾、救灾、赈灾的章程十分详尽,你不必担心。再者,上岁国库收税甚丰,就算有灾,粮草也能熬到下一季收成。”
国库账簿,他在阿弟那里看过。
南陵的水稻可栽种两季,只要熬过灾时,就能缓过来。
“那还是不一样的。”云心月手指在脸颊上弹跳,“贵族宗亲有余粮,只是奢靡的日子收敛一些,肯定饿不着肚子。但是民生多类,各有不易,大部分人没有存粮,只能靠赈灾那一口。”
一个王朝纵然不腐败,层层下去的赈灾粮有所消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说会被作为寻常的辛苦费盘剥多少,光是路上兵马护送的消耗,就要削掉一小半,等粥发到老百姓手上,稠粥也只能变成混杂糟糠泥沙的薄粥。
要是遇上腐败的官员,说不准还真只有一口薄粥,一口下去连肚子都暖不起来。
只是――
这个时代,就算给她大量的盐,或者直接有成品的干冰和碘化银,她也打不上高空,来一出人工降雨。
她仰头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叹了一口气。
不等楼泊舟安慰两句,她自己就捏紧拳头,打起精神来:“算了,人祸尚可避,天灾难揣摩,做好手上能做的每一件事情就好。”她凑近他跟前,“对了,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说起盐什么的,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楼泊舟:“……你说。”
“西随多岩盐,湖盐那一块地,经常和高阳打得不可开交,说不准今日明日在谁手中。”她托着腮帮子,双眼故意眨动,“听闻南陵有两处盐井,虽不比中原大国,但也多有盈余……”
既然占了人家身份,总要尽点儿义务。
楼泊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想让南陵与西随交易,可以找礼* 官去说。南陵既然愿意和西随联姻,想必不会吝啬一桩合理的交易。”
西随此行官员,也不像吃干饭的无能之辈,只要能谈好互利的条件,必定能妥。
“还是――”他抓住她的手,“你想吹枕头风?”
那话是这样用的罢。
云心月脸红,抬脚撞了他膝盖一下,没曾想把自己撞疼了。
她揉着膝盖瞪他:“乱说什么呢。”
谁想着吹枕头风了!
“其实,”楼泊舟伸手替她按揉可怜的骨头,看进她眼眸,“我的枕头风很好吹的,你真的不要试一下?”
只要她稍稍给点儿好处,说不准他就松口,亲自交代去了。
云心月微笑拒绝,并把人推开。
她是来联姻缔结两国友好的,不是当什么祸水妖人的,正经着呢。
该给的东西,他们使团也绝不吝啬好么。
*
车驾进入王城。
晴空色清,天气甚是和暖,云心月将一侧车窗半开透气。
楼泊舟将手支在窗边,侧眸看她教苟无伤活动嘴巴,靠五感的其他调动五官与肢体。
她是极其耐心的,比他当初临水摹人还要耐心得多,成与败都不生气,总是笑笑就过。
忽地,一道强烈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立即警惕,横眸扫去,却只见空廖宫阙伫立,并无人影。
车驾拐过宫墙,遮挡的日光毫无阻碍洒落他深邃轮廓,勾勒一圈金边。
他轻笑一声,收回目光。
轻眨的眼睫毛将金光震碎,打得浮游尘埃往上回旋。
云心月顺着他的视线往上看去,也什么都没看见,便问:“怎么了?”
“没事。”
第88章 “我就在这里,你在想谁?”
楼泊舟先送云心月回寝宫, 才转九黎宫。
临别前,云心月握着苟无伤瘦弱伶仃的手腕挥舞:“跟哥哥说再见。”
苟无伤:“……”
看着那双可怕的眼睛,他一个“啊”字也蹦不出来, 只想往姐姐怀里躲藏。
楼泊舟扬眉。
兔崽子不顺眼归不顺眼,但本能的确比旁人要敏锐很多,知道他并不喜欢他。
云心月也就是自说自话,没指望苟无伤短时间内真能开口。
她抬头看楼泊舟:“那我们明天再见?”
楼泊舟没说话, 抬手遮住孩子的眼睛,俯身靠近云心月:“你还记不记得欠我什么,是不是得还了?”
“……”
云心月瞥了一眼早已懂事不看他们的侍女、侍卫, 往他唇上贴了贴, 却被按着后脑勺交换了呼吸与唾液。
白茶香气像即将没入咽喉的钩子,她舌根发软,没忍住, 轻哼了一声。
下一刻, “啪”一声响起。
闻声偷看的人尽皆静默无语,赶紧低垂头颅, 脸色发白。
云心月也诧异看向苟无伤, 不敢相信他居然给了楼泊舟一巴掌。
他不是很怕阿舟么。
她赶紧握住孩子的手,生怕他再来一巴掌:“你怎么打哥哥了。”
肯定是孩子误会他在欺负她了。
她剜了楼泊舟一眼,似在说:“看看你干的好事儿。”
当事人倒是不紧不慢吮走她唇上的亮色,移开手掌,定定看向那双惊惧、生气、不愿意挪开的眼睛。
“记住你现在的胆量。”他毫不在意自己被打的事情, “往后,要是谁敢欺负……姐姐, 你就这样打过去。”
“姐姐”两字,被他说得分外暧昧。
清亮音色配上两分沙哑, 有一种格外拨动人心弦的独特魅力。
云心月脸红一阵,心跳骤然加快几拍。
她伸手摸向他泛红的脸,又觉得有些好笑:“别教坏无伤,他还什么都不懂,会当真的。”
“就应该当真。”楼泊舟平静说,“欺负你的人,都有罪。”
包括他自己。
有罪,便当打,重则该诛。
云心月没好气地教训了两人一顿,但语气太过温和,不像责怪,倒像是心疼。
两人都不是很在意。
“……”
她气呼呼把罪魁祸首赶回圣子殿。
等人转身,露出脸上鲜红的巴掌,她又没忍住笑起来,笑完又可怜他的无妄之灾,气不下去了。
她差遣秋蝉送消肿的药膏过去。
*
回到圣子殿。
楼泊舟在正殿没看见楼策安,便直去药房,果不其然,又看见他阿弟在掂量药材,写劳什子的医书。
“长兄回来了。”楼策安把药包绑好,丢进篮子里,“驱寒的药已经配好,你明日带去布施的地方,让他们给那位久不见好的老人家煮了喝。
“其他难治的病患,我也按照你誊写的医案调整过药方,你再拿去试试,帮我替人把脉,写好医案回来。”
楼泊舟停住脚步,拿起药包闻了闻:“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白日本来是他出现的时机才对。
如今却不知为何,全成了他出现的时机。
楼策安抬起温润眼眉,和气一笑:“公主总爱白日往外跑,长兄跟着才安心,不是吗?”
“我也能暗中跟着你们。”楼泊舟放下药包,随手拿起他在编的医书看了两眼,“诊断之事,你不该交给我来的。我擅长的不是医术,而是蛊术。”
他在山野十二年,终究是杀生居多。
救生,倒是鲜有之事。
楼策安收拾好药纸:“既然公主常去那边看,长兄就顺道替我办事嘛。”
“不要学她撒娇。”楼泊舟从书上抬眸,扫了他一眼,“好好说话。”
“……”
楼策安便说:“长兄帮我,难道不可以?”
楼泊舟放下他在编的书籍,手指划过厚厚的医书,随手抽中一本,往旁边一坐,草草翻阅,“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出门?”
怕他生醋意?
“阿月已经对我说了,她不喜欢你,只要你不过分靠近她,我又不会对你如何。”
顶多就是扰扰他的安眠罢了。
楼策安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莫名考教起他手上医书的一道方子,被他准确无误复述。
“长兄聪慧,过目不忘。”楼策安温和一笑,“我相信长兄的能耐,就不冒风雪前去,安心在家修书了。”
楼泊舟将手中医书合上,丢回去:“你最好只是配药修书。”
而不是打什么鬼主意。
楼策安失笑,一脸无辜的样子回视他:“除了配药修书,我还能做什么?公主不在,我就算想找人说说闲话,也不敢随便找。”
他敢找,也得旁人敢说才行。
夏老尚且战战兢兢,宫中的内侍和侍女,就算了罢。
还是莫要为难旁人为好。
楼泊舟看着他的样子眯了眯眼睛:“你再来一次。”
转而收拾医书的楼策安懵懂。
“啊?”
兄长在说什么。
“刚才装懵懂无辜的样子,再来一遍。”
楼策安以为他兄长这句话是威胁,没想到就是字面意思。
――他就是想学这个神色,去公主面前博一番怜爱。
楼策安:“……”
终是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唉。
心伤。
*
对照铜镜调整好自己的容色,确定不靠铜镜,单靠余光也能熟练操纵自己脸上肌肉,楼泊舟便攀了墙离开。
他熟练避开宫城巡逻的禁军,以一种极其冷静,甚至如水清凉的眼神,静看月下的森寒盔甲闪动,抓住每一个空隙挪动。
这种迫近无情的神色,在他离开山野之后,鲜少直接袒露人前,总有一张接近他阿弟温柔容色的假面挂着,应付世人。
如今,倒是用得频频。
看准两队禁军交错的间隙,楼泊舟一个飞身翻入九善宫,熟练敲窗蹿入她寝屋。
云心月才脱掉中衣,一回头就被按倒在绵软的被子里。
她挣扎了一下,双手被他交叉按在头顶上。
某个人骑在她腰上,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看着她,利落解开自己还带着沐浴后潮湿水汽的腰带,三五下将她手腕缠住。
她眼角一跳,觉得他最近大概是本性大暴露,有点儿发疯。
唔,倒是挺贴合疯批皇叔的描写。
话说,他是南陵王的表叔,按照辈分,也的确可以这么算。
放飞神思的云心月,被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捏了一把下巴,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我就在这里,你在想谁?”
楼泊舟语气有些酸涩,又有些怒意。
他就是见不得,她眼里没有他,却有其他人的样子。
“想你啊。”云心月眨眼,十分熟练地哄人,“你最近好像特别不一样,又有点儿刚认识那时候的感觉。”
她在想,是什么促动了他的神经,让他有所改变。
楼泊舟撩起眼皮子:“刚认识的时候?”他回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表面功夫做得应该还行才对,便问,“什么感觉?”
云心月如实道:“假温柔,什么都不在意,有点儿疯。”
“那你现在的感觉错了。”他说,“我现在在意你。”
他和过去不同。
莫名就被敲了一记直球,云心月脸红心加速,耳膜还有鼓鸣,整个人像刚从蒸笼里出来一样。
沐浴过后未散的水珠,在此刻像是佐证。
“少打岔,谁跟你说这个了。”她鼓脸,“我是说你最近在我面前,怎么那么放飞自我。”
在外好歹还装一装。
不明真相的人,还能被他继续唬住。
楼泊舟又用问题回应:“这样,不好吗?”
云心月暗想,其实倒是挺带劲儿的,有那么一点儿刺激。
但享受归享受,她还是比较关心他的心理健康:“你最近真没什么烦心事?不开心的地方?”
“不想你把心思过多放在旁人身上,想将你藏起来,谁也见不着。但是没能办到。”楼泊舟撑手在她脸侧,修长右指从她脸颊轻轻、缓缓滑落下巴,来回摩挲。“算不算?”
“……”
他怎么变得那么会撩。
要了老命了。
云心月清咳两声,震走晃荡的思绪,将眼神凝在他掌心细碎浅淡的痕迹上。
那些痕迹,像是常年磋磨出来才有。
她话头一转:“阿舟,你到底为什么对无伤的存在格外抗拒?”
之前面对古三郎的靠近,他也发疯,但是那种疯是很单纯的怒意,掺杂别的情绪并不多。而面对无伤,他的怒意倒没有那么猛,更多的像是……害怕。
他怕什么。
楼泊舟没有回应,只是低头用吻封缄。
云心月:“……”
又耍赖了。
她抬起膝盖阻拦他的动作,想要狠心证实自己的猜测。
楼泊舟眼眸凝了浅薄的水汽,用那刚刚熟练的无辜眼神看着她:“阿月,此刻不提他,不行吗?”
“……”
他拉开她阻拦的膝盖,把自己塞进她怀里:“夜色已浓,我们珍惜良辰,不行吗?”
“……”
他低头,用鼻子轻轻蹭着她的鼻梁,将水汽渐溢的眼,潮红的无辜脸庞无限放大,送到她眼皮子底下:“阿月……你的眼睛只看我一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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