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不上是多浪漫的初遇,至少对于宋昭宁来说如此。
她病后养了几年,身体机能断崖式下降,曾经热衷蹦极跳伞的少女,不得不乖乖地穿上长裙,以此遮挡踝骨到小腿的大面积烧伤痕迹。
她过于纤细,皮肤苍白,又着白色长裙,乌黑长发垂散后腰,表情冷淡漠然。
那是电影也无法复刻的美学光影,幽灵般了无生息的少女,席越再也没忘。
不夸张,席越见她时,觉得她像电影中,造物主的神来之笔
温哥华随处可见的尖顶教堂,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这帮纨绔公子哥放声大笑,精酿贵腐或雪茄香烟,他心血来潮告解,天主大教堂的玻璃彩窗漏下璀璨华丽的玫瑰色光影,他嘻嘻笑着,说了些无伤大雅的废话。
然而命运使然,告解室的后面不是神父,而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
席越后来才知道,他们开着超跑随意停留的教堂,竟然是私人所属,是一个中国姓氏,宋。
她瞳色极淡,瞳孔边缘泛着落日熔金的色感,眼底铺陈午夜冻雪的漠然。仿佛那几分钟里,他一直对空气说话。
宋昭宁的眼神停在他脸上,没有错过他瞬间的惊讶。
她微微点头,半垂的眸光始终没有表露任何情绪,既不会让人觉得失礼,也不会轻易置身尴尬。
她擦肩而过,没有回头。
席越怔然地看着少女蒲苇般柔弱的背影,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涌上一种感觉。
她不是高级香精或纯白奶油,而是某种已经灭亡的鸟类骨骼。
美丽的,恒久而坚韧。
“后来我了解她,算是宋家培养的话事人,但她很可笑,一个作为顶尖集团培养的继承人,竟然执着于医药和艺术……”
席越又拨出一支烟,夹在指间,他没有任何折衷意味,懒散地、喟叹般地微笑。
“还有慈善。宋家是慈善大户,宁宁本人更甚。她去年成立了个什么山区失学女童基金,结果一对账,百分之九十五流入男童和其背后的操盘手。宁宁亲自去了一趟,那地方,怎么说呢,最后需要三小时的山路,只能过驴子。说实话,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种生物。”
连根揪地,追责问事的经办官员一个不少。
该落马的落马,该判刑的判刑。
就有人传,宋家那位小姐,好大的手笔,好厉害的阵仗。
可惜,心思用错了地方。上半年政府招标,好端端流了最高报价,被人截胡不说,内鬼还携着团队跳槽到对家公司,明面损失的流水在九位数。
“女人嘛,懂一点知识,学一点本事,不用太出格。宁宁心思不在商业,她偶尔做点投资,偶尔玩玩艺术,挺好。但宋老爷子能撑几时?护不了她一辈子。”
他嗓音低沉,其实动听,但说出来的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席越眼底挑上讥讽和戏谑,但他依旧维持着周全客套的礼貌,像是贴了一张虚无而古怪的假面。
“我希望她做她想做的事情,自由是我们这类人无法获取的珍宝。虽然我没有,至少宁宁可以得到自由。”
深夜潮冷极寒的雾气穿过指缝,闻也无意识地攥紧手指,指关节撑出青白。
闻也不会被有钱人的无聊故事打动,比起席越矫饰过的说法,闻也更相信宋昭宁其实根本没记得他。
会有人记得大教堂反射的白色穹顶,或是不远处被风吹拂的梧桐叶吗?
也许有,总之不会印象深刻。
宋昭宁连自己也记不得,何况是席越。
闻也稍稍站直,搭着横栏的手垂到身侧。
他和席越差不多高,单看脸的话,纯亚相和四分之一混血的精致度不相上下。
偏偏灰姑娘换上了公主善心大发给予的白色衬衫,他像得到了水晶鞋的魔法,在正牌王子面前,倒也不完全逊色。
闻也冷冷地笑了下,眼角挂着讥诮:“你说的东西,会感动你自己吗?”
常年点到即止的笑容微有僵硬,席越不动声色地折断黑金烟身。
闻也目光滑过席越蹙起的锋利眉弓,继续说:“在你的故事里,宋昭宁等同于需要你去拯救的公主?可事实并非如此。宋昭宁不需要你刻薄单调的凝视,也不需要你美化过的浪漫相遇。她不和你结婚,难道会改变她是宋氏未来的继承人,或者她本人?让她从一个独立人格,成为你美丽的附属品?”
静默片刻,席越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他了悟地点头:“难怪她会对你上心。不过,你的长篇大论对我没用。宁宁很喜欢你这张脸,但没想到……她其实挺奇怪的吧?如果想要保护你,不用那么迂回。”
席越目光下落,意味深长地停在闻也左手:“胳膊好全了?”
闻也嗓音冷淡:“托您的福,死不了。”
席越就像听见什么笑话,倏然偏过头,模糊地笑了两声。
再转过脸时,眼底依旧留有不清不楚的笑意。
“我能给她比财富、地位、权势更加珍贵的自由。但是,和你在一起,宁宁能得到什么?”
席越侧身倚着白色墙面,他低垂着眼,似笑非笑:“抱歉,我的想象力实在匮乏有限。”
壁灯洒下溶溶如水的光芒,衬衫将他勾勒得修长挺拔,领口顶着一枚没有明显性别属性的领针。他
闻也点了一下头,那瞬间的目光既有无可奈何的自嘲,也有昭然若揭的同情。
“席先生和我说这些,是因为,你在害怕吗?”
第13章 争执
◎“宋昭宁,你不要发疯。”◎
夜色很静,私人医院冷白洁净的房顶在月光下闪烁着银白辉光。
混血儿那双色泽极浅的眸子蒙上一层铅灰色的阴鸷,他似乎想笑,但唇角被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道生生压力。
席越此生都没听过如此张狂、自大、傲慢,同时无法理解的一句话。
闻也看他片刻,夜风吹得指尖冰凉,像落了枝桠湿重的雾水。
“你害怕宋昭宁会喜欢我?或者,你害怕她会选择我?我猜,宋昭宁大概没对其他哪个男人‘上心’。”
闻也用了席越的说法,他平淡地看着他:“这些事情让你感受到危机?为此你不惜打断我一只手?说实在,没有心思掺和你们的无聊游戏,如果你下次再对我出手,我会报警。”
席越至少半分钟没说话。
从未有这样一刻堪称挫败或吃瘪,汹涌逆流的血液震得脑神经隐隐作痛。席越没发现自己把质地坚硬的烟盒拧得皱巴。
“报、警?”
席越咬着字音,重复他的最后两个字:“法律对我没有任何束缚意义。闻也,我了解宋昭宁甚至于自己,她的出生年月,她母亲的出生年月,她生父继父的出生年月和逝世年月……她人生里大大小小的重要场合,什么时候拿到第一笔融资,什么时候决定战略方向。以及她每个月的生理期,她最喜欢的食物、画家、艺术风格……”
这些可有可无的大事小事,需要在她身边,经年累月。
席越冷笑:“你知道我有多爱她吗?我甚至可以为她去死。宁宁和我是天生一对。”
什么人才会把生死挂在嘴边?
好像他有这个权力能决定一个人的生命长短。
闻也不置可否,没有反驳他,只是问:“你知道宋昭宁的第一个梦想是什么?”
席越一愣,刚要说什么,闻也微敛眼睑,轻声截断他他没有意义的说辞:“七岁的时候,宋昭宁决定成为一名观星学家。只有不愁吃穿的有钱小孩才会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他与他擦肩而过,席越闻到对方身上的香氛,确实是宋昭宁的爱用物无疑,一款名叫月夜潮汐,还未正式推出的产品。
几步之后,闻也停下,没回头。
席越清清楚楚地听见他笑了一声。
“最后,如果你真的那么自信你的地位,你应该直接去找她,而不是找我。”
.
冯院从宋昭宁手上拿到了闻希的病例。
她让助理根据时间线整合成一份文件,冯院解压时鼻梁架着眼镜,手指划拉平板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
宋昭宁没有打断他的沉思,站在三四张餐桌开外的连片落地窗前打电话。
夜已经很深了,笔直孤耸的路灯映出她眉心一闪而过的烦躁。
宋老爷子指派的公司副总是他亲手提拔的年轻后生,比宋昭宁大七八岁,两人毕业于LA同一所大学,可以算作学长学妹。
唐既轲的夫人如今在宋昭宁的艺术画廊挂名,两人虽差了些年龄,却算投缘,时不时after party。
宋昭宁难得不确定地问:“所以,他截停了一架飞往维也纳的航班,飞机上,坐着音乐盛典的出席嘉宾?”
唐既轲也颇感头疼:“是的。虽然事情被压下来了,但席总做的这些事情……多少会影响宋氏。”
他尽量委婉:“宁宁,你私底下要不要和他谈一谈?”
她和唐既轲算是前后辈也算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由他替老爷子抛出这个问题,确实不算僭越。
宋昭宁一贯冷淡的面部表情终于有了细微的松动。
她直视透明玻璃的恍惚灯火,不耐烦地摇头。
“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学着不给人添麻烦?”宋昭宁忍住怒火,她不会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到无辜者的身上:“这就是席家的教养?替我拿一张楚先生的邀请函。”
前后两句话天差地别,唐既轲一时摸不定她的想法,试探地问:“楚先生……?你不是回绝了,怎么现在改了主意?”
楚先生是收藏界的翘楚,他惦记宋昭宁手上一副油画多年,宋昭宁一直没有松口,这次赴宴,少不得割爱做人情。
“楚先生和商女士关系匪浅,我找商女士。”
那一瞬间,唐既轲脑海中蹦出了“告状”两个字。
电话那端诡异的沉默一瞬,唐既轲心想这位大小姐应该做不出这么掉价的行为,结果她的下一句话冷冰冰地砸过来:
“还能为什么?席越自己闹出来的烂摊子他自己收拾!他是三十岁不是三岁,还有,如果我热衷于帮人擦屁股,我为什么不直接当席越他妈?”
一番振聋发聩的发言,冯院呆了片刻,他搁下平板,正见眼前不速之客质感垂坠的西裤。
席越微微一笑,手指悬抵唇间,暧昧地笑了笑。
唐既轲很少见她发脾气,刚想劝两句,宋昭宁冷不防地丢了句“有事再联系”,干脆利落地把通讯掐断。
他看着手机屏幕显示的名称,哭笑不得。
宋昭宁从落地窗里看见席越。
她冷静克制滚上喉头的怒火,转身,眸底晦暗不明。
“你还有脸来?”
席越伸手勾住她的肩,宋昭宁横肘格挡,她单手抱起另一边手臂,语气不善:“在你收拾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之前,希望你能有点自知之明。”
“宁宁,如果你想找楚光头,不用那么周折,和我说一声就好了。”
他深情款款地凝视,但他没有在看宋昭宁,而是看她眼中的自己:“或者,其实你想要当席家女主人,没关系,和我说一声,我会想办法搞死老头子。但,成为我的第五任继母,不行,我无法接受比我年纪还轻的小妈。”
宋昭宁没有理他,倒是被迫听这一出大戏的冯院表情牙疼,他摇摇头,心想宋老爷子这是给自己孙女儿找了个什么人……也不能太荤素不忌吧!
他抬手拍了下脑门,没想到皮肉碰撞的声音过于响亮,两道目光直勾勾地看过来。
冯院立刻起身,一本正经面容严肃:“你们先聊。我回去冲茶解腻,宁宁,席总,要不要等你们?”
“不用。”
“好啊。”
异口同声。
冯院抱起平板,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架势,生怕晚一秒钟就会沾上那位瘟神。
宋昭宁跟着要走,席越笑意不变,他上前半步,分寸不让地挡着她的路。
“宁宁,”男人低下语气:“不要生我的气。我不过想让你对我上心。”
――不管席越愿不愿意,当他今晚第二次说出这个词语时,他无可避免地想起闻也。
那狗崽子,他也配?!
真是不知好歹。
席越敛去眼底疯狂,他温柔抬手,抚摸宋昭宁拢到肩前的长卷发,目光闪动:“你放心,一切事情我都会处理好,绝不会让人给你打第二通电话。”
他说到这,又不知哪根筋搭错,用他那双独属于混血儿的双眼温柔缱绻地注视她说:“他们联系不上我,却联系你,这说明什么?宁宁,别人把我们视为一体。夫妻本同心。”
宋昭宁扬唇,笑意明媚而冰冷:“这套对付小女孩比较适合。让开,好狗不挡道。”
她撞开席越肩膀,席越握拳低唇,清瘦喉结上下轻滚,闷出几声不轻不重的嘲笑。
“哈、哈哈……宁宁,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可爱?”
席越笑得几乎直不起腰,他撑住白色餐台一角,月入五位数的保洁阿姨将其打扫得一尘不染,席越揉了两下指腹,勾了勾唇:“亲爱的,情绪价值这堂课你没有上过吗?浪费一点钱就能解决的事情,值得你和我生气?”
“我和你生气?”
宋昭宁脚步一停,她半侧着身,眸光自上而下地扫看,半晌,她轻轻“啊”了声,纤细手指点点自己额角,眼底明晃晃的嘲讽:
“既然你来都来了,不如到七楼做个脑部检查。席越,如果你现在把我写成你的遗产继承人,我不介意明天和你注册结婚。”
席越漫不经心地叩了两下桌面,他很是受教地点了头,目送宋昭宁已经到电梯门的背影,不疾不徐地笑道:“宁宁,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至少十年不能改嫁。嗯,婚后还要冠夫姓。”
电梯门停在一楼,缓缓打开,轿厢内部灯光明亮,映出她雪白肩背。
她的肩骨颈骨锁骨都很细,盈盈地立在光线中,给人孤旷单薄的意味。但那其实是错觉,她身上有种不屈的力量感,钉子似地固定着她笔直从容的身形。
宋昭宁没有走进去,而是转了脚步,到了不远处的自动售卖机。
没有带现金,也没有用手机,直接人脸识别支付,一阵丁零当啷的碰撞声后,室温下冒着水珠的冰冷易拉罐滚到出口。
“宁宁,”身后懒洋洋的腔调打趣:“少喝廉价饮料。而且,女孩子总喝冰的――”
话音骤断,宋昭宁面无表情地抬手,350ml的白桃乌龙精准地飞向席越的位置。
席越面色一僵,想不到宋昭宁竟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种幼稚行径。
易拉罐没有砸到他,反而失了准头,重重地磕到餐桌,惯力凿出寸长凹陷。咕噜咕噜地滚了几圈,沿着桌角跌到白色地板。
席越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宋昭宁完全无视他,双手抱起电梯旁插着白色山茶花的宽口纹理花瓶,毫不犹豫地摔向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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