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是的,那场烧了上千个日夜的大火,烧在她灵魂深处的大火。
安静一息,她握在桌面的手,右手拇指刻板而机械性地按揉左手虎口,指关节渗出病态的青白。
“是的。”
许久,她回答了被搁浅的问题:“我依旧无法独自入眠。闭上眼,便被拖入那场大火。”
“我很不幸。多年来被困在同一个梦境,连自救的能力都没有。无法抵挡和反抗,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许医生打断她:“你对自己产生了负面看法是吗?”
负面看法?
宋昭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平静道:“负面看法和正面看法的区分点是什么?如果失去时间或者视力,我们有办法分辨白天与黑夜吗?所谓的善良也需要罪恶来衬托。”
【敏感】
【易怒】
【克制】
许医生填上三个英文单词。
“昭宁,你最近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是陈述句。
拐弯抹角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虽然宋昭宁并不寄希望于玄而又玄的心理学。
“你看过我当年的电子档案,该知道,我是被人从火场里救出来的。”
“尽管无数人对我否认了这个事实,甚至我的大脑也为了欺骗我,抹杀了所有与之相关的回忆。但事实就是事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宋昭宁忽然弯唇笑了一下,尽管笑意转瞬即逝,不达眼底。
“我之前一直在想,大脑神经为什么会本能地忘记痛苦?就像一位诞育孩子的母亲,会忘记生产过程中撕裂般的痛楚。”
她不是咄咄逼人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平和柔软:“我不理解。痛苦是情绪价值的最高体现。如果没有痛苦,爱还会分明吗?”
“本能。”
许医生略一点头,她定定地注视着屏幕内宋昭宁的眼睛,沉声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词语?我们每个人,会本能地感知到饥饿、疲惫、困倦,但痛苦是很主观且私人的,是什么事情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我不知道。”
她坦诚道:“但我觉得不应该用‘我感到痛苦’来形容我。我人生的底色是痛苦,痛苦不是虚无缥缈或形而上学,痛苦是一场实际发生了的大火。”
“我清醒地放任自己沉沦在绝望而漫无止境的痛苦。我想要尝试催眠,或者是你们擅长的办法――”
宋昭宁望着她,那双曾经漂亮如今依旧漂亮的眼睛,请求着、哀求着、恳求着。
“我想要记起当年的事情。”
如果不是右下角的时间平缓有序地流逝,许医生会错觉自己的视频因为信号不佳而陷入卡顿。
许医生摘下眼镜,闭眼揉着眉心。
“如果这是出于病人的请求,我们会酌情考虑。但,如果是出于对一个小辈的请求,昭宁,我希望你不要沉溺过去。你这样……应该寻求药物治疗,心理干预对你的影响微乎其微。你一直在抗拒,而且,你是天生的演员。”
“或许吧。”
她静静地笑了一下,眼里有种绮丽而荒诞的心碎笑意:“至少让我试一试,好吗?”
许医生避开她的视线,她知道在场交锋里,她已经落了下风。
“昭宁,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
“你好,许医生,初次见面,我叫宋昭宁。”
“昭宁,你好。”提前接收资料的女医生和善地笑起来:“昭,光明磊落。五福,三曰康宁。是个很好的名字呢。”
“我的人生和光明磊落没有关系,所谓的康宁也算不上。”
刚成年的少女,身形孱弱单薄如纸,偏偏背脊挺直,她注视着医生,声线轻而低冷。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从小跟母姓。后来,我的母亲再婚,和继父感情很好。但没过几年,他因意外去世,而我受了重伤。”
她是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那场惨烈到足以使所有人铭记的事故只是一抹悲伤的吉光片羽。
“我有时候觉得很疑惑。”
她话锋一转,引得低头记录的女医生看她一眼,与之口吻不符的是,她的表情依旧漠然。
“我其实记得和我继父相处的所有细节,家里没来得及收拾的领带和皮鞋,庭院中修剪枝叶的花剪,某间浴室遗留下来的刮胡刀和男士定型喷雾。”
许医生点头:“逝去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陪在我们身边。”
面色苍白的少女眼神奇异地看着她。
“我以为念过博士的人是坚定的唯物主义。”
她说完,那双纯净如钻石的双眼浮现一丝懒得掩饰的讥诮:“我没有那么脆弱,也不是因为怀念而走不出来。医生,如果用拼图来形容我的人生,那么,我的人生永远不完整。”
她已经感觉到病人情绪上的起伏,许医生温柔地笑了笑,带着对小孩纵容的鼓励:“你有什么困惑,可以告诉我?”
少女再一次用奇异的目光看过来。
“你听过一个病例吗?医生。”她问:“一个国外的患者,因为对自己女儿怀有敌意,最后她的女儿在她的认知内消失了。”
许医生:“我明白你说的事情,但――”
“但我偶尔很想死。”
她打断,苍白干净的眉目在天光中逐渐清晰,她轻轻歪头,蓬软的黑色长发垂坠。
女孩子的表情,既天真,又残忍,还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这正常吗?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拼图少了几块,因为我从此无法再拥有字面意义上的完整。”
.
“我们说到了玩具。”
宋昭宁重复:“并且那发生在第三次见面。许医生,您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许医生笑起来:“你说是就是吧。昭宁,你曾经有一个玩具,你很珍视、也很宝贝,你甚至……可能觉得有些骄傲?”
宋昭宁微微蹙起眉心,但对她的最后一个词语,表达了不置可否的意思。
“其实只是玩具而已。”许医生说:“所以我支持你选择令自己舒服的方式,尽管这个方式是你找了很多玩具。”
那张纸已经写不下了。她扫到一边,拇指顶着食指转笔。
“但还是代替不了,你最初得到的、你最喜欢的、你的第一件玩具。”
许医生敛了眼角笑意,正色:“你现在,遇到了很相似的玩具吗?”
“……”
宋昭宁摇了一下头,目光虚无地落在某处,月光攀在护城地标性的摩天大楼,LED彻夜闪烁。
她最后什么也没说。
长达几小时的视频终于切断。
宋昭宁起身,给自己醒了一瓶红酒。
年份是够的,价格也很喜庆,18.8万,是怀愿送的。
对于一个日常私服只舍得买几千元的女明星来说,不可谓不是下血本。
许医生让她吃药,但是所有按处方开出来的安眠药全都堆在衣柜深处的保险箱。
如果有一天出了什么意外,费尽心思打开的保险柜,竟然是满满当当的安眠药,一定会气到发疯吧。
宋昭宁可有可无地想。
她不一定还是很想死。她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这其实是很矫情的说法。
宋昭宁不奢求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人可以与她共情。拜托,和千亿信托基金的继承人共情?难道人生属于easy模式吗?
――easy模式。
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词,她眉心一凝,目光注视着醇厚暗红的酒液。
其实她有一些话没有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第一次心理干预到今天,宋昭宁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自己留在了当年那个绝望而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身上。
但她也没解释。
不是玩具。
她失去的,从来不是一个玩具。
作者有话说:
虽然后期改了文名,但其实真的有呼应《漂亮玩具》QAQ
第53章 干预
◎“死去的人和被遗忘的人没有区别。”◎
在唐既轲的“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威慑下,宋昭宁不得不回到公司,处理了积压大半月的公务。
她到这个地位,其实很多事情不必真的出面。
毕竟宋老爷子安排的职业经理人团队能将庞大的商业帝国有条不紊地运行下去,但正如宋昭宁所说,她需要让自己时刻进入整装待发的忙碌状态。
其中抽空去了一趟孤儿院,孩子们已经开始上学,她安排的装修团队已经大张旗鼓地开始修缮这栋在院长肩上支撑了太久的小二楼。
她被院长夫妇留下来吃饭。
陪同的还有那个脑瘫的小姑娘儿,说是五六岁时发了高烧,结果家里人听信偏方,硬生生地拖到转成了肺炎,这才借了钱送到医院,结果还是来得晚,小姑娘病好了,就是这副不记事的模样了。
她懵懵懂懂地眨着眼睛,头发长了一些,梳成两条马尾,柔顺地垂在肩前。
宋昭宁抱着她,吻了吻她的脸蛋,她羞赧地笑起来。
十一个菜,从中午忙到了傍晚。
天色暗了,斑驳脱落的天花板悬挂一盏黑乎乎的电灯,大概是电路老化接触不良,老式开关连续拨了好几下,钨丝才一闪一闪地亮起,而且随时有熄灭的迹象。
虽然用的是夜市廉价批发的白瓷碟,但卖相不错,味道也很好。
一开始院长妻子还很诚惶诚恐,想让院长再去买几个硬菜,但宋昭宁说不用了,率先夹了一筷子落到盛得满满当当的饭碗。
烧鹅和烤猪是一年也吃不上一次的珍馐美味,但那群孩子个个低着头,筷子尖要么拨拉米饭,要么夹一小口的烫菜。
宋昭宁看唐悦嘉一眼,她立即会意,站起来开始拨公筷。
最小的吃腿,稍微大一点的吃鸡翅膀,剩下的大家按着喜好来分。为表一视同仁的公平,还给宋昭宁夹了一片薄薄的鸡胸肉。
唐悦嘉是孩子王,孤儿院那帮小孩儿见了她比见宋昭宁还高兴,成天“悦悦姐姐”、“嘉嘉姐姐”没完没了。
宋昭宁从不在孩子们面前抽烟,但她会倚着某张桌子或某面墙壁,听着看着,在偶些时刻露出笑意。
离开的时候,那个脑瘫的小姑娘追出来,在院长夫人的目光鼓励下,含羞带怯地把一捧白色小花塞到宋昭宁怀里。
宋昭宁正和总秘打电话,冷不丁被烫金硫酸纸扎到手背,她不解地垂下目光。
见是她,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单手捂着话筒说了声“稍等”,用空出的那只手揉了揉小女孩软乎乎的脸蛋。
“我叫什么?”她笑着问。
“……”小女孩张着唇,又紧紧地闭上。
反复几次,她从细细的嗓子眼挤出一句:“昭、昭宁。宋,宋昭宁。”
“嗯,我叫宋昭宁。”
她的脸在晦涩破败的背景中,眼角眉梢明晰而鲜亮,“那么,你叫什么?”
问题猝不及防地回到自己身上,小女孩登时犯了难,扭着红色连衣裙的裙角,手指叠着手指打架。
宋昭宁没有催促,而是很好性儿地等待。
可能是半分钟,或者更久,小女孩抬起头,她有一双比钻石还要珍贵的眼睛,用力地、咬着下唇、一字一顿:“昕昕。我叫,昕昕。你叫宋昭,宁。她叫唐,唐悦,嘉嘉。”
宋昭宁把她揽到怀里,小女孩笨拙地伸出双手,环着她肩颈,小脸埋进去。
唐悦嘉看得眼眶酸涩,用力地侧过脸,抽了抽鼻尖。随后装着若无其事地抬头看天,轻声呢喃:“快要下雨了。”
已经是初秋,天黑得早,加上风雨欲来的光景,树梢婆娑摇晃,风里走一遭是冷寂萧条的尘土气味。
还好家家户户的灯火亮起来,像低垂夜幕连绵起伏的星。
后备箱再次塞满了孩子们亲手种的菜、亲手捡起来洗干净的鸡蛋,还有一些土产和水果。
那几个又大又圆的香梨,是他们千挑万选,最漂亮、也最饱满的个头。
来过几次,唐悦嘉夹缝生存的倒车技术愈发精湛,沿着庞大城中村的土路缓缓地开向大路。
县政府的修路拨款已经下来,最快月末开工。
到时候,他们再去县城里的学校,不用再走崎岖难行的土地,而是可以踩着坚硬踏实的水泥路。
开车返回护城需要差不多两小时,唐悦嘉没有丰富经验的雨天行车,车速几乎降到了路段限速的下限,其中被不止一辆迷你鱼头风驰电掣地超过,可怜宋大小姐这辆号称地表最强的巴博斯只能眼巴巴地被甩一屁股的尘埃。
宋昭宁没让她送回酒店,而是泊在了艺术馆。
金馆长最近伤心又伤身,好几天上班萎靡不振,说要拿馆内最有价值的藏品捆在一起上吊。
宋昭宁温声地烦请他死到别的地方去,她可不想给这里套上一个凶宅鬼屋的噱头。
金馆长悻悻,挫着双手问:“宁宁宝贝,这么晚了你过来做什么?”
她指边衔着一支细细烟管,低饱和度的暗粉,烟蒂缠绕着某种意义抽象的纹样。
“来取一幅画。”
她淡声说:“上个月从马赛运回来的油画,修复怎么样了?”
她倚着黑胡桃木的长桌,手指抚过光滑边角,在金馆长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停顿一下,说:“你还记得你的初恋?”
莫名其妙毫无逻辑关联的上下文,脑回路异于常人的金馆长愣是听懂了。
他接过她的烟,女士烟,玫瑰味儿的口感,抽不惯,只夹在指间燃烧。
“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说:“我有时候想,如果她不是23岁的时候去世,而是53岁的时候去世,我大概不会特别想念。时间其实挺残忍的,毕竟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很值得凋谢的玩意儿。”
宋昭宁点了下头,指端轻轻一振,烟灰跌进富士山造型的雪白烟灰缸。
“所以她赢了。”
金馆长皱起眉,像是头一天认识似地打量她:“你喝多酒了?宝贝儿,怎么说这种没头没尾的话。你那小尾巴呢,打电话让她送你回去。”
她目光冷凉地瞥过一眼,是闭馆时间,灯暗了一半,她的脸却白得透明。
“死去的人和被遗忘的人没有区别。”她说:“遗忘是另一种意义上死去。你认同我吗?”
金馆长噎了一声:“首先我不敢不认同毕竟你是我的金主,其次,你最近怎么了?变得很奇怪。”
宋昭宁背手往后一撑,清瘦笔直的手指攥着桌沿,高级定制的手工西裤贴合踝骨,两条长腿交叠,低跟鞋踩着人造鹿茸地毯,不紧不慢地勾蹭。
“最后?”
“最后!”金馆长斩钉截铁,痛心疾首:“宁宁你要节制身体啊,瞧你这张漂亮脸蛋都虚成啥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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