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许二者都有。
闻也很轻地皱了皱眉。
这样的死缠烂打不是没有遇见过。正如宋昭宁所说,除非是个瞎子,否则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美而不自知的人。
离开宋家后,他因为这张脸获得了数不胜数的优待。甚至那些能够让他走上另外一段人生的道路富丽堂皇地铺在自己眼前。
如果他点头,如果他答应,闻希的所有医药费都有着落,他也不必被偏着签下不属于自己的高利贷债务。
但他不想走岔了路。
不想某一日命运眷顾,当他和宋昭宁重逢时,他是某个富人的禁.脔或男宠。
顾馥瞳双手抱住手臂,藉由这个动作给予自己无穷无尽的勇气。
她垂眸深吸一口气,再仰起脸时,赫然带了献祭意味。
“我想把我自己变成你的人。”她字词坚定,同时给他被塑料袋勒出红痕的手心塞了什么东西,她流着眼泪,自尊和骄傲已经丢弃在脚下,“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你想得到的,还有想不到的。”
夜风很大。
积雨云厚重,快要落雨了。
她很冷,但是一颗心火热。
她已经赌上了所有,她不怕输,也不觉得闻也会舍得让她输。
闻也低头看着陌生的001数字,忽然勾了勾唇角。
他不想和顾馥瞳讲道理,他的人生已经一团糟乱,凭什么是他和一个出身富贵优渥的大小姐讲这些烂事。
“顾小姐,你和你父亲的关系怎么样?”
“叫我名字!”她很倔强地强调:“馥郁的馥,瞳孔的瞳,你叫我瞳瞳。”
闻也低头看她,她哭得好厉害。
一张脸几乎全花了,可是妆容太淡,晕开的眼线也像锦上添花。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我小时候的生活还不错。我父母感情很好,生了三个孩子,我排第二,闻希比我小得多。大概在他三岁左右,我父母被仇家暗害,我一夜之间失去父母和哥哥。”
顾馥瞳震惊地愕圆了眼睛,闻也站在她湿润明净的目光下,自嘲地笑了笑。
“亲戚四面八方地来,又四面八方地走,家里的所有钱全被他们骗完了。我没有钱,原来住的房子也被拍卖,还是当年照顾过我的管家心疼我和闻希,将我们送到了孤儿院。”
孤儿院的日子不用想也知道不好过。
闻希小,长得又精致好看,曾经有不孕不育的夫妇想要领养,但他不肯跟哥哥分开。可是一次性领养两个,先不论手续复杂、未来的投资比,而是闻也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
这样的孩子,养不熟。
“孤儿院过了几年,忽然来了一个叔叔。他把我和闻希领走,他跟我说,如果你愿意,我很期待你喊我父亲。如果你不愿意,没关系,只要你开心就好。他后来和一位阿姨结婚,那位阿姨有个女孩,比我大一些,一开始的时候,她非常讨厌我。”
顾馥瞳听怔了,下意识追问:“后来呢?”
“后来我在那个家里又生活了几年。顾叔叔――他也姓顾,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最温柔的男人,因为我和闻希的原因,那位阿姨始终对他心存芥蒂,我听过他们吵架,她说永远不会接纳我,不会让我成为昭……她女儿的弟弟,也不可能将家产交到我手上。”
他比顾馥瞳高太多,看她时视线也就落得更低。夜风拂过柔软深黑的刘海,露出他微微弯着的眉眼。
笑意却伤感而无奈。
“我没有在意过这些,我不可能在意。我好不容易拥有了家,拥有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位总是不待见我却慢慢接纳我的姐姐。”
他在这时微妙地停顿一瞬,眼神浮现某种难言的温柔。
“我姐姐……其实我没这样称呼过她。她很有主见,不喜欢听别人喊姐姐,她有自己的名字,名字寓意极好,后来,我的名字里,和她也有了关系。”
顾馥瞳本能地感知到不对劲,但是对闻也的心疼压过了这点微末的心思。
她想抱住他,想用自己单薄柔软的拥抱替他遮挡所有不公平的对待,闻也没有给她机会。
“那真是最好的几年了。我学马术、学击剑、学骑射、甚至学华尔兹,滑雪、登山、游泳,钢琴或小提琴,法语和西班牙语――因为那位叔叔在西班牙有产业。可是我偶尔会想,这样的幸福太沉重,我好怕我受不起。”
顾馥瞳绞住了自己手指。
“顾叔叔把我当亲儿子,我开始学习基础的金融知识,那位阿姨对此也不再持有反对意见。因为这个家总得有一个人去牺牲,以此保全她的梦想。”
“……她?”女孩子懵懂地问。
闻也却巧妙地带过了话题,他的声音很轻:“后来的事情,荒诞离奇到可以拍电影。顾叔叔被人陷害,整个车子失控地冲出高架桥,底下是万丈深渊,人掉下来不可能活。”
剧烈撞击时他的头被瞬间弹开的安全气囊护了一下,而驾驶位的顾正清歪着头靠在方向盘,双眼紧闭,鼻梁深深凹陷,眼镜松松地挂到鲜血直流的唇角。
“死了没?”
“还有一口气。”
“……等等!这里还有两个小的!”
“别动那女孩,宋家的人。”
“不能留活口,必须把事情做干净。”
“那小妮子昏过去了,没事,等会儿做成爆炸,谁也跑不了。”
谁也、跑不了吗……
根本是没有活路的。
那群歹徒人多势众,身上又有凶器,剁骨刀的光芒反射着开始从后车厢开始烧起来的火,明晃晃的一线白色烟气,直上青云。
他咬着牙,宝马S系的精钢车头已经悬在生与死的达摩斯克之间,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险。
闻也把他从扭曲变形的驾驶位拖出来的时候,他的手被人牵住。
宋昭宁已经看不清了,但是那一刻她无法分辨致使自己看不清的原因不是泪水而是血水,就像她根本不知道闻也会那么坚决地、果断地放开她的手。
她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但没有。宋家对女儿的珍视程度救了他们。
那瞬间,所有人的混斗都像一出色调浓稠的蒙太奇,挣扎、叫喊、厮杀、鲜血。
人间炼狱。
她宁愿是自己必死无疑。
顾正清伤势太重,闻也只得把他靠放白色桥面。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但还有意识,唇瓣喃喃。
他跪着,手腕到肘弯有一道很长很深的刀伤,是为了他。
顾正清看见了,原本趋近涣散的双眼忽然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歉愧和悲伤。
“对……对不起……”
闻也疯狂地用双手去堵他腹部的鲜血。
子弹是从车头贯穿的,很刁钻蛮横的位置,是致命伤。
“要救……救、救昭……昭昭……”
说到这里,闻也漫长地停顿,他抬起眼,灰蒙蒙的夜幕没有星星,似乎连月亮也不愿听这沉重往事。
命运的二选一早在那一刻种下。
无形的虚空之中他仿佛听见有人在问:闻也,你是要救对你有恩的顾正清,还是救你喜欢的宋昭宁?
他那时候太贪心。
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谁能不贪心?谁会真的亲眼放任另一个人的死去。
当时的她状态已经很不好,半条腿烧得血肉模糊,白色裙角黏连在皮开肉绽的伤口里,分不清什么是红的,什么是白的。
她问:为什么回头。
为什么要救我。
如果你带着顾正清走,不管怎么样,至少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而不是把他孤零零的丢下。
又或者你当时就不要掰开我的手,不要把我丢在逃不出去的车厢。你掰得我好痛,我的小指没有知觉了,大火烧上来也好痛。
好痛……
真的好痛。
.
“昭宁的意思,昭昭明也,是希望我像太阳一样,明亮温暖,干净磊落。宁,五福,三曰康宁,安宁的宁。我已经被妈妈赋予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善意和爱意。”
她说,我已经什么都拥有了,所以,爸爸留给你。我允许爸爸爱你胜过我,因为你比我更需要他。
“我的名字可以分给你,我的父母也可以分给你,没关系,我是很友善的人。以后,你也要明亮温暖,干净磊落,一辈子健康和安宁。”
她好大方,年幼时还有两团饱满可爱的Babyface,但已经能像小大人似地和他说这番话了。
到了四月清明,她翘了马术课,暗地里指使林叔开车到护城墓园,陪他一起给他的亲生父母上香。
这样的宋昭宁。
柔软又温和的宋昭宁。
“以后我每年都陪你来。”
她穿着黑裙子,黑皮鞋,手里挽着一个黑色的包包。注视他的眼睛却明亮。
闻也一定是问了什么。
否则她不会回答:
“因为我是姐姐。”
那时候太小,讲不出盛大磅礴的爱意。
不过是觉得,弟弟也很好,只要在她身边就很好。比她晚一点点长大,但要比她跑得更快、更快一点,直到可以完全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可以肩负起她的梦想。
――为什么会想当观星学家?
“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如果人活着,吃饭要问为什么,工作要问要为什么,恋爱和自由都要问什么,真是好无趣。”
吃饭可以不问为什么,但工作为什么不能问?主动选择工作的人脑子都有常人无法理解的脑回路。
“因为星星抓不住。”
最后,宋昭宁这样回答他。
但其实,抓不住他的人是宋昭宁。
他当然要回头救她,他的公主,他的姐姐,他的启明星。
幼嫩的、伤痕累累的两只手扣在一起,仿佛这辈子不再有任何力量能使他们分开。
但她眼泪落得好凶,额角有伤,透明的泪光便混着温热血迹流下来,阳光下闪闪发亮。
要跑,要往停靠的那几辆保镖的车跑。
一瘸一拐地跑、互相搀扶地跑,鞋子掉了也要跑,足底被尖锐玻璃划伤也要跑,鲜血淋漓也要跑。
就在这时候爆炸。
他们惊惧回头,失声尖叫,但其实因为剧烈奔逃和缺氧的缘故,声带受损,所以那一刻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那天之后,我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一切。我带着闻希离开他们,走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和她告别。”
顾馥瞳已经完全陷入他的故事中,她紧着声音:“后来呢?那位叔叔,还有你的姐姐――”
闻也温和而残忍地落定结局:“他死了。她几乎也死了。我能活下来,应该是她把她的‘一半’分给了我。”
他应该是天生讲故事的好手,关于宋昭宁部分,全部做模糊化处理。
“什么叫做几乎?”
“很重的伤。无数次凶险的手术,数不清的病危通知单。而且――”
而且,最开始,她没有任何求生的意志。
为了救她,宋微不得已采取极为激烈冒进的干预手段。她主张抹去车祸前后的所有记忆,但,这是给记忆做减法,没有人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她还记得那场大火,却不记得自己怎么死里逃生。
她记得顾正清死了,却不记得有人曾放开她的手,又义无反顾地将她带出了火海。
“没什么。”闻也轻松地笑起来:“不知不觉说了那么多,让你强行当了一回听众。”
顾馥瞳又要哭,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从没叫过他爸爸,也没有叫过她姐姐。所以我在想,我们不算真正意义的一家人。但他在我心里面,和我亲生的爸爸一样伟大。我很爱他,他是一位非常好的父亲。父亲在我这里,是不可以被玷污或折辱的名词。”
顾馥瞳不懂他的铺垫,她用力地咽了下喉咙,抬起脸,下颌圆润,她是很幼态的长相。
“我爸爸也很好!”
她掷地有声地说:“虽然他很忙,但是他给了我富裕快乐的生活,我妈妈自从生下我以后就做全职太太,每个月给她打三百万,我有百万限额的信用卡,每个月随便刷。我的十八岁成人礼物是超级游艇和市中心的无人机派对,一晚上烧了七八十万,所有人都能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她对金钱的概念很模糊,但快乐的基础,却是每一张信用卡的账单。
多么单纯而可靠的快乐。
闻也笑了笑。
“所以我无法和你在一起。”
顾馥瞳一呆,不明白这有什么必然的因果逻辑。
但闻也已经说了太多话,他还在发烧,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他后退半步,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那样的目光,顾馥瞳现在不懂,但是在不久远的将来,她会切身实际的明白,那其实是无可奈何的利用和同情。
米油加起来的重量不轻,手指已经勒出了青白压痕。
声控灯又坏了,他加重脚步,没有光亮的回应。
这里太暗了,顾馥瞳的保时捷久久没有发动。
所以没人注意到,一辆低调款的商务benz在年轻女人的指挥下,掉头驶入与老城区无关的万家灯火。
作者有话说:
又是超长章!写得我停不下来了。[熊猫头]
第65章 照片
◎感情如果分先来后到。◎
迷境在本月的20号开业大吉。
怀愿在剧组来不了,宋昭宁没让周筠月打扰她。
周筠月以怀愿的名义差人送了礼物,是两瓶年份珍贵的波尔多,这个日常出门不超四位数的节俭风女明星竟然舍得拿出自己一半片酬做礼物。
宋愈和宋思窈逮着那据说一步几十万美金的混血model来了。
郁理为人大方,礼物是她高奢线代言的女表,全球限量款,有价而无市。
顺带着连郁理的男朋友也来了,uranus的赛车手周敬航,剃了个看起来非常不好惹的寸头,郁理靠在他怀里,横过一只纤长细白的手,懒懒散散地捏过他捻成扇形的牌面,随意丢了一张。
宋愈立刻笑纳:“多谢嫂子,账从我哥那儿走。”
郁理扬一扬冷艳的脸,唇边噙着乖张的笑:“废话。”
初弦和温弥不喜欢热闹,因此特地避开了沸反盈天的人潮。
两个年轻女孩子坐在隔音一流的雅座,柔和光影如流水般缓缓淌过,照着初弦雪白恬静的笑颜。
宋昭宁进去陪她们说了一会儿话,温弥双手撑着打通三层的中空垂直玻璃鱼缸,鱼像个没有牙齿的老太太,贴着温弥掌尖自由摆尾游曳,海蓝色的光影安静摇晃。
整个包间的光影美学经过大师设计,如同置身波光粼粼的海底。
温弥静了一息,柔声笑道:“美到近乎失语。昭宁好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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