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封的奏折皆是处置贤妃,惩治嘉辰王,处决林桑晚。
看着王福手里的信和宵夜,景仁帝淡漠片刻,终是拆开,随后道:“去把贤妃接来。”
冷风吹过空枝,扫过林慕雪憔悴的脸颊,道不尽的萧索凄凉。
王福领着她进了养心殿西室,景仁帝已经在里头等着她。
方一进去,王福便退下了。林慕雪看着低头喝粥的景仁帝,下身福礼,道:“皇上金安。”
景仁帝没有看她,沉声道:“坐吧。”
“臣妾有罪。”林慕雪没有起身,神情凄凉的望着他。
景仁帝起身扶她,淡漠道:“你有何罪,不过是受父兄蒙蔽罢了。朕已决定,无论林家如何,朕都不会降罪于你,还会因检举有功,特封你为皇贵妃。”
林慕雪将手垂在两侧,没有起身,脊背挺直,冷道:“皇上是心里有愧,觉得如此做心里便能宽慰一二?”
景仁帝靠近她,柔声劝道:“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
“皇上觉得还能同过去一样吗?”林慕雪闭了闭眼,笑得不可抑制,片刻停息道:“臣妾这一生,犯了无数的罪。生在将门林家,养成洒脱不羁的个性,却又偏偏嫁入皇室,成为宠妃,此为一罪。”
景仁帝紧抿嘴唇,神色冷然地望着她。
“从王府到东宫,再到帝位,为了皇上的宏图大业,臣妾失了本心,央求父兄扶持,此为一罪。”
景仁帝低头看着眼前这个陪了自己近二十来年的枕边人,他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手里消失般,紧紧握住双手。
她仰起头,盯着景仁帝,哽咽道:“林家上下忠义勤勉,只因皇上一句镇北王府林家即是皇家倚仗又是南顺国脊梁,臣妾便时时试探,处处防备,甚至同意阿晚留在永都,此为一罪。”
景仁帝痛苦地闭了闭眼,沉声道:“够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想让她停下,可他知道,她不会。
年少时,她能成为自己的心头好,就是因为她一身傲骨,宁折不弯。
她没有停下,眼神坚定又痛苦道:“臣妾生平得父兄爱护,未曾有过半分报答,而今林府上下蒙冤惨死,不能替父兄申辩一二,不能手刃仇人,此为一罪。”
话音甫落,屋内寂静无声,鎏金卷耳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上泛着几缕白色香烟。
景仁帝一甩桌上粥菜,怒道:“一月不见,这就是你要同朕说的话?也不问朕好不好?”
自古帝王薄情多疑,以前她是不信的,如今怎么还能自欺欺人。皇上疑心过重,听信谗言,草草定案,单凭几封可以模范笔记的书信就定罪林家,如何能不让她心寒。
她的父兄怎么可能会私通敌国,他们要的是海晏河清,盛世太平。可她曾多次说过:“当皇上不再需要林家时,林家自当双手奉上兵权。”
他明明回:“好。”
如今他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更不愿还林家一个清白。她的心早就死了。
“皇上龙体康健,福泽深厚,臣妾自是无需关心。”林慕雪如血的眸子泪珠直流,凄凉道:“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其一。但镇北王府满门男眷忠肝义胆,如今含冤惨死,只剩林桑晚一人,臣妾恳请皇上留她一命。”
“好一个万死难赎其一。”景仁帝手一挥,将她从地上拉起,严厉又愤怒道:“是朕平时太过纵容你,让你不知分寸。”
林慕雪冷笑两声,自顾自道:“若皇上真的纵容臣妾,还请皇上同意臣妾以一命换一命。”
沉默片刻,景仁帝放开手,靠回金色软枕,神色痛苦,道:“你这是在逼朕。”
自从嫁入皇家,她与后宫一众姐妹和睦相处,治事小心,怕行差踏错,怕给言官抓到把柄,怕给父兄招来前朝官员的嫉恨,更怕皇上厌弃!可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心灰意冷的她早就断了生的念头。
林慕雪强忍心中巨大的痛苦,静静道:“在臣妾离去后,还请皇上善待妙瑛和逾白。逾白心性良善单纯,此次违逆全是为了臣妾。看在他一片赤诚孝心,绕过他的过错,勿要对他心存芥蒂。妙瑛是皇上看着长大的,过了这个冬天,便有十岁了,还请念在昔日情分,待她寿宴一过,让她自立府邸,着臣妾身边的春惜姑姑陪着她。请皇上成全。”
只愿后宫的波纭诡谲、翻云覆雨能够远离她。
他的心仿佛被毒蝎蛰了一下,痛苦难耐,脸色愈发难看,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沉默良久,景仁帝已经恢复了平静,目光再也没有看她,只道:“依你。”
林慕雪郑重跪下,叩首道:“多谢皇上成全。”
见她俯身,长发簌簌从肩头落下,景仁帝突然想起初见时,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微风扬起她乌亮的长发,带着淡淡的幽香,他忍不住问一句:“雪儿,你可有话对朕说?”
能有什么话,她和景仁帝之间是真的无话可说。
殿内落针可闻。她已存了死志,安排好生前之事,她再无挂念。
景仁帝有些酸涩,“好!好!”言毕,叫了声王福,拂袖冉冉离去。
景仁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一,贤妃娘娘薨,景仁帝不顾言官口诛笔伐,仍追封她为皇贵妃,以皇后之礼厚葬。
第21章 【21】
林桑晚醒来已有三日,小桃告诉她,萧逾白醒了过来,只是他仍没有回王府。
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年来得更冷,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寒风掠过,发出清脆的响声。霎时,乌云蔽日,天空飘起了小雪,落在她的身上,满目凄凉。
景仁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三,迎来了初雪,嘉辰王府在这日将红灯笼换上了白灯笼,府中一应彩绸也都换上了黑白布,暮气沉沉。
有罪之人是不能办丧的,而今日光景,也只有可能是宫里的那位娘娘。
林桑晚静静地立在窗边,一手紧攥住胸口处的衣衫,胸腔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压住,叫人喘不过气来,毫无血色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悲痛欲绝,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是我害死了姑姑。
是我。
小桃哭咽道:“王妃,外面风大,小心吹坏了身子。”
冷风如刀,寒意刺骨,可她只感到万蚁噬心的痛。
门“吱嘎”而开,翩然闪进一个娇嫩的身影。她虽着一身丫鬟服饰,但容光娇美而可人,红润如轻霞。
沈司遥见面色凝重,低声喊道:“林姑娘。”
林桑晚回头,看清来人,抑制心中痛苦,哑音道:“是沈姑娘,有事吗?”
沈司遥轻嗯一声,走向前,扶住她,难受道:“林姑娘,你......”
“我无事。”林桑晚拍了拍她的手。
见她面如死寂,沈司遥不知该从何开口,从何处安慰,默默得从袖里拿出一个精美的木盒,柔声道:“大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林桑晚轻嗯一声,接过木盒,想起什么,轻声道:“你哥......还好吗?”
外头风雪正盛,盖过了她的声音,沈司遥疑惑道:“嗯?”
林桑晚笑了笑,还是少与自己沾染为好,虚弱道:“替我谢过你哥,如今我已是个罪人,沈姑娘日后莫要再来了。”
吩咐小桃送人后,林桑晚打开木盒,是一只翡翠玉镯,翠绿欲滴,温润如脂。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写着“汝赠吾以簪,吾赠汝以镯。汝之所仇亦是吾之所仇。吾洗雪沉冤之前,愿君珍摄自身。”
看完小字,她的眼角早已一片湿润,泪眼模糊,他信她一家。
景仁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五,雪霁天晴。
夤夜,嘉辰王府起了一场大火。望着南边火红满天,沈辞猩红了双眼,不顾全府阻拦,策马奔去。
待他到后,林桑晚对他笑了笑,转身,走进火海,湮灭其中。
火势很大,他还是冲了进去,可找到的却是一具烧焦的尸体,左手上带的翡翠镯子已落了黑灰,触痛了他心底最后一根弦。
他紧紧抱着她,心头的那滴眼泪一点点荡开,化作无声的悲苦,一点点啃噬着心。
昔日笑靥如花,今成冷月清辉,满目疮痍,痛何如哉。他没能留住母亲,没能留住父亲,如今,连她也没能留住。
那日,人潮如织,满天白雪,她带着一抹鲜红冲破了他十几年来黑白沉闷的世界。
深邃又沉痛的眸里,是一片死寂。北风呼啸而过,一同抽走了他的灵魂,他静静地跪抱着,一动不动。
萧逾白赶到时,雕栏玉砌的西院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些许黑气从断瓦残恒中升出,又很快被水泼灭。
他往沈辞方向望了一眼,冷笑几声,身子摇晃欲坠。
他不信。
疾步走向废墟,他徒手巴拉着断瓦残恒,原本温润的双眸此刻全然裹上了一片血红。
眼角眉梢,无一处不是阴沉和杀戮。
他生在冷宫,奄奄一息之际,得贤妃护佑,有了一处安身之所。生在无情帝王家,本以为不能像寻常百姓家般体会真挚的亲情、爱情,可母妃将他视为亲子,被其他皇子嘲笑奚落时,会安慰他,会逗他笑,会守着他睡觉。这十来年,他的母妃,给了他天家难得的真情。
前日,他的母妃走了。他守在灵前,没有哭,他不能哭,宫里有无数眼线盯着他,就等抓他错处,好斩草除根。风雨飘摇之际,他不能倒下。
一双玉手顷刻间变得黑红,黑灰渗进血肉里,他却感觉不到痛。
福叔领着一群奴仆奴婢走过来,齐齐下跪,痛苦道:“是属下办事不力,还请王爷责罚。”
萧逾白没有停手,更没有抬头看他们。
自打跟了王爷,就没见过他这般疯狂。福叔痛苦道:“王爷,王妃不在里面,在沈公子那,您停手吧,别找了。”
萧逾白冷怒道:“闭嘴!”
福叔老泪纵横,王爷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重话,只是如今多有少双眼睛盯着嘉辰王府,他不能不提醒,道:“请王爷节哀。”
萧逾白抬头凝视着他,余光一扫众人,悲怒攻心,起身抓起人群里的小桃,怒吼道:“究竟怎么回事?”
小桃吓得哆哆嗦嗦,两眼泪水滚滚落下,磕磕绊绊哭道:“奴婢不知,王妃半夜口渴,茶壶里没水,奴婢去烧水,然后......然后就......烧起来了。”
萧逾白松开手,冷厉悲愤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视一圈,阴冷道:“福叔,都处理了,今夜之事不可外传半字。”
外头都传嘉辰王萧逾白宽厚仁善,却不知那只是他的冰山一角,他内心深处一直都是果断狠戾。
萧逾白走向沈辞,俯身想要抱起林桑晚,一道清冷怒极的声音响起。
“滚。”
沈辞抱着林桑晚起身,没有看他,他再也不想跟他多说一字,连余光都未曾分萧逾白半点。
说好护她周全呢?
结果呢,这就是他所谓的护她周全。
一袭白衣,衣袂飘飘,他抱着她,迎着寒风,往王府大门走去。
萧逾白紧握双拳,满目猩红。
他不能让沈辞带走她。
她是他的阿姐,是他御赐的王妃,生是他的人,死了也要与自己同穴,沈辞怎么可以带走她。
当母妃开始读大堰来的家书时给自己听时,他便被信中鲜活明媚的少女深深吸引,满心满脑地想要见她,这种感情持续了十来年,他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萧逾白飞身解下侍卫的大刀,落在沈辞身前,刀尖已经抵住他的脖颈,淡淡道:“放下她。”
沈辞双目猩红道:“滚。”
不喜脏话的他,彬彬有礼的他,在刹那间连说了两句脏话。
话音甫落,两道白色身影随即缠斗在一起。朔风席卷,绣春刀霸道直接地坎向沈辞肩甲。沈辞侧身一转,刀锋擦过衣袖,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须臾,身影交错,鲜血染红了两人白衣。沈辞死死地抱着林桑晚,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只道:“王爷没有遵守约定,就不该留她在此。”
萧逾白握紧了绣春刀,眸色一沉,他食言了。他曾信誓旦旦对沈辞道:“我定能护她平安。”
为等他答话,沈辞抱着林桑晚,消失在王府上空。
沈家清竹院后山,突然多了一颗参天大树,树下有一个墓碑,墓碑上刻着:吾妻桑晚。
他将白玉盏对着墓碑一碰,清冷淡漠的眼中盛满了苍凉与悲恸,“你走后的人间,唯余风雪漫天。”
第22章 【22】
出了养心殿,太子来到坤宁宫给皇后日常请安。
只见皇后面容姣好,双目炯炯有神,若不是她嘴唇微微上翘,眉眼微弯,定是瞧不出她脸上的几丝细纹,也看不出她已是四十来岁的年纪。
皇后一边练字,一边道:“听说嘉辰王和林家称病的姑娘一道回来了。”
太子眼中满是不屑:“回来了又如何,林家上下就剩她一人,能成什么大事。如今卫所制逐渐崩溃,早就名存实亡,一潭死水,嘉辰王即便当了右都督,也搅不起什么风浪。”
皇后停笔,抬眸望着太子,温和道:“死灰亦可复燃。”
她笑得极温柔,却叫人摸不透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太子眸色一沉,低声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接下来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做。”皇后放下笔,手搭在槿夏的手上,端坐在凤椅上,“我们这位皇上,怕外戚专权,想借嘉辰王牵制你和蒋家,又怕嘉辰王佣兵自重,生了别样的心思,毕竟四年前贤妃娘娘一直是他们俩心头的刺。嘉辰王刚回都城,肯定是要立威立信,稳固地位。我们的人,只要将他供着,举着,让他盛极一时,疑心重的皇上自然会给他一击,等他从高处坠落,便知道疼了。至于林桑晚,本宫瞧着着实碍眼。”
自林慕雪入府,皇上便再也没有正眼瞧她一眼。她怎么可能会放过这张有些四分相似的脸。
太子心下了然,恭敬问道:“母后,近段时间沈首辅处处与我们针锋相对,要不要……”
皇后接过槿夏手中的茶杯,笑道:“他对妙蓉有恩,当年要不是他,我们的妙蓉早就成了两国联姻的牺牲品。要不是他,秦王也没那么容易就败,再留他些日子,若真生了异心……”
她没有继续说,拧嘴喝了口茶,眼中温柔无限,却又蕴含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你啊,还是要沉的住气,也要有容人的气量,这样才能屹立不倒。”
许是淋了雨,林桑晚跪在林慕雪牌位前,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上完香,萧逾白跪在绫锦包成的蒲团上,没有起身,屋内寂静无声。
半晌,他盯着牌位双眼通红道:“阿姐,浮桑是不是也是你。”
四年前,石堰之变使得南顺元气大伤,朝臣提出联姻之策来换取和平,沈辞连夜上书写了篇请战书,内容切中要害,最后一句“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震惊众人,当朝首辅周瞻立即对他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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