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沈不信邪,深夜,他游进那片冰冷湖水,寻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找到母亲那辆三轮车的车轮。
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非要找到那个车轮。
少年找了一晚上。
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他坐在光滑礁石上,任由凉风吹翻黑发,静默看着湖对面。
有人上前好心询问,他沉默的像一座雕像。
在这期间,宋承民悄无声息的消失了,就在沈碧玉出车祸那晚,他连夜打包行李,匆匆逃离暮和镇。
周沈重新装修了母亲那辆三轮车。
他一个人拿工具弄的,四个轮子全部换新,旧红漆车身,焕然一新到让人猜不到它遭遇过车祸。
拿扳指装修的瞬间,周沈脑海不断闪过和母亲的回忆,一幕幕,走马灯花般。
“让他去吧!你们不支持他,我支持他,我自己的孩子,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爸去世了,以后就把妈妈当爸爸,我既是你们的妈,也是你们的爸,好吗?”
“阿沈,闭上眼,关上耳,别听他们说的脏话,你妈我心中自有雅量。”
“好啦来吃饭啦,今天的炒米粉有阿沈最爱的牛肉哦。”
……
周沈停下来。
他骑着母亲那辆三轮车,一路驶回了小镇。
道路宽敞,两旁野蛮生长的小草纷纷为其让路,风也轻柔退场,迎接他的是冉冉升起的朝阳。
旭日东升,悬在高空。
好温暖。
温暖得让人感到寒冷。
周沈漫无边际往前行驶着,没有方向,眼里只剩那颗巨大的太阳,红得耀眼,将他全身都温暖包裹,可他却被刺得流出眼泪。
泪水掉下来。
汹涌肆意。
他的背影被这个世界越拉越小,哭声却越来越大。
三轮车一直没有停,载着少年的崩溃一往无前。
“你不知道,那是他唯一的亲人……”
“极有可能瘫痪,一辈子都在床上,请做好心理准备。”
世界只是这么轻轻一碰,他便碎得完整。
第18章 便签纸
京虞回到家, 母亲正提着饭盒准备出门。
两母女撞了个对面,京虞试探性地问:“去看沈阿姨?”
“嗯。”母亲拎紧了手里的保温盒,嗓音温柔, “听说碧玉今天醒了,我做了点鸡汤想让她尝尝。”
“我跟你一起去。”京虞连手里的包都没来得及放, 又顺势背上。
她们走到镇上,蛋糕店和炒粉店一如既往关闭着, 路过的人都忍不住看几眼,多半是唏嘘的态度。
却偏有甚者。
啤酒肚中年男朝蛋糕店吐了口唾沫, 又恨恨踹一脚。
母亲看见,不知为什么,突然像发了疯一样跑过去殴打那个中年男,她抄起一旁的扫帚, 往外强中干的中年男身上招呼。
她不停重复一句话:“你吐什么唾沫?你吐什么唾沫!你吐什么唾沫……”
中年男以为自己招惹了神经病,吓得连忙从地上爬起, 连滚带爬的离开。
京虞拉起母亲, 轻声安慰:“他走了,再也不敢吐唾沫了。”
母亲恍惚了一下,对京虞说:“虞虞, 这个交给你,我给碧玉守店面。”
她把手中的保温盒递给京虞。
京虞不知道两个女人之间的情谊会有多深厚,但她尊重母亲的决定,拿过保温盒替母亲走一程。
小镇的天变得黝蓝。
等搭车到市里,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京虞抱紧手里的保温盒, 往医院的方向走。
八九点的医院,依旧灯火通明, 她没吃饭,先在外面随便买了点吃的填饱肚子,才进医院。
护士小姐姐给指的路,来到特定房间,京虞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深呼吸一口气正准备拉开,却听见里面传来小声抽泣。
她瞬间顿住。
“……阿沈,不要再管妈妈了……医生说了,我这个情况啊,要花好多好多钱,可能……这辈子都还不完。”
京虞听见沈阿姨断断续续的话,说起来似乎很费力。
“没关系。”
半遮的窗内,周沈紧紧握住沈碧玉的手,不让她再一次拔掉输液头,他不停摇头,全身克制到几乎起青筋。
“我想了想,阿沈,不如……你就让妈妈先走一步吧,因为妈妈知道,我们的阿沈,有没有妈妈……都能活得好好的。”
周沈深深低下头颅。
“就是有点可惜……不能看见你娶妻生子,儿女双全了。”
一滴泪透过纱布顺着沈碧玉眼角流下,她感受着自己不能动弹的身体,嘴唇颤抖。
周沈深吸口气,胡乱一抹脸上的湿润,眼神坚定:“我去挣钱,我去外面挣钱回来给你做手术,没有什么不能过去!妈!”
他那声妈喊得撕心裂肺。
“可是妈不能拖累你们……”
沈碧玉不忍地别过泪流满面的脸,声音始终温柔:“你还年轻,阿实也还年轻,你们能有那么好的未来……妈妈,不能把你们都拖入黑暗……”
“没有!”周沈赤红双眼,“你为什么要这样想!你想让我和周实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中是吗!你想让我主动放弃自己的母亲是吗!”
周沈每一句都从胸腔迸出,情绪高升。
走廊外,月光柔和照在玻璃窗上。
“妈,你相信我。”
周沈倏尔又轻了声音,似哄着般,努力想办法:“把炒粉店和蛋糕店都卖了,能凑一大笔钱,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阿沈,你要面对的是个无底洞……”
“无底洞不是死局。”
周沈站起身,眼神坚定,分毫不让:“没机会死就有机会活,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我十岁那年父亲走了,妈……你别再走了,好吗?”周沈轻声请求。
医院外,香樟树高大威武,轻轻拨动了下风的和弦。
走廊左右格外安静。
一盏盏亮着灯的房间,也开始变得安静,而那间一直没开灯的房间,没有安静二字可言。
只有歇斯底里后的缓息。
沈碧玉痛苦地闭上眼。
周沈收拾好情绪,弯腰帮母亲攥牢固四个被角,一秒语气轻快:“好好睡一觉,明天什么都会变好的。”
他又走到白桌前,准备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遥控器,低头那一瞬,眼角流过一滴泪。
他快速抹去,转身调整空调的温度。
而后陷入无尽的沉默中。
房间外月色朗朗,京虞抹掉脸颊的泪,轻轻把保温盒放在门边,转身悄悄走了。
她知道,他肯定不想自己看到他这副样子。
等到深夜,周沈出来,低头一眼便看见地上的保温盒。
上面贴着一张便签:我们都在。
熟悉的字迹。
他垂眉落目,手指颤动。
—
周沈母亲的事很快传遍小镇。
听完八卦的小镇人依旧开启他们平淡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唏嘘浅叹全都落在风里,被吹得摸不到实影。
日上三竿,从窗户折射进一束光,京虞小心翼翼打开上锁的抽屉门,从里面拿出积蓄已久的钱,整整三千。
这是她存着准备学跳舞的钱。
林怀清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放假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京虞将手机放在桌台上,一边数钱一边回:“挣钱。”
她想也没想就说。
林怀清愣了一瞬,稍带犹豫地问:“那……学舞呢?”
“不学了。”京虞几乎没有停顿。
“为什么?”林怀清不理解,他试图劝说,“每次路过舞蹈机构,你都会停下来驻足很久,为什么不学了?是……钱不够吗?”
阳光很刺眼,京虞闭上一半窗,将钱塞进口袋装好,随后快速关上抽屉,没有再上锁。
“林怀清,有比学舞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这笔钱。”
京虞往外跑,声音铿锵有力。
沈阿姨对她、对她母亲那么好,她也想出一份力,即使微不足道,也是一点希望。
去的路上,京虞撞见了周沈。
他正在和一个夹着皮包的男人交谈,男人嘴里叼着一根烟,啤酒肚外凸,对着炒粉店面指指点点。
京虞停下脚步驻足观望,依稀听到一些话,不由分说传进耳朵里。
“墙皮破了,里面设施还不完善,我只能给这个价格了!”
“再提点。”
“提不了!我这个价格已经很不错了小伙子!”
“行,你不愿意提,有人愿意提,我这就打电话,您先走吧。”周沈眉峰拧得很紧,他低头拨号码,速度很快。
在最后一个数字即将敲下时,男人发声了:“提提提!我再给你往上提点!就你说的那个数,不能再多了!”
周沈:“钱今天就打过来。”
男人是小镇的原住民,京虞以前见过,他爽快答应后就走了,剩周沈一个人站在店面门口。
他看店面的目光,像在跟它们告别。
京虞走上前:“周沈。”
周沈偏头,眼神很静,看着京虞时有种捉摸不透的复杂。
京虞低头开始没话找话:“我听别人说……你在找宋承民,你找他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你找。”
她低着头,因此没注意到周沈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不用。”淡淡的嗓音。
京虞抬头,撞进周沈早已平静的黑眸中。
他眼神坚锐,背过身准备离开,似乎没什么好说的话。
京虞感觉到心中一阵难言的难受,正层层上涌到胸腔,几近膨胀,她咽下那股怪异,盯着周沈的背影。
他应该在怪她吧。
怪她那天。
可不管怎样,曾守护过她的少年,她也想守护他。
京虞找来落落,落落又找来其他兄弟,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凑钱,大家几乎都还是学生,手头上都没有多少钱,可还是把能拿的都拿了出来。
京虞将自己那三千扔进去,毫不拖泥带水。
落落不禁惊讶,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目前这里大概有四千多,我再找镇民们凑凑。”京虞捏紧手里的钱,声音变低,“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落落:“我跟你一起去!”
“我们也去!”
到了下午,他们从镇头走到镇尾,一家家去说明情况,也不敢强求他们一定要给。
但只要给了的,就算只是五元,京虞也会九十度鞠躬说谢谢。
只是在这过了很久很久之后。
久到记忆模糊,京虞才知道那天深夜,有个少年一家家敲开他们曾敲过的门,再次登门,诚恳鞠躬道谢。
第19章 小河谣
最后是何明出面, 将所有汇集起来的钱给了周沈。
蛋糕店和炒粉店也都卖出去了。
全部都用来治疗沈阿姨。
周沈得以得到短暂的喘息。
京虞重返学校填报高考志愿,大家挤在电脑室前,就着头顶几扇呼啦啦转的三叶电风扇高谈阔论。
林怀清又来找她:“京虞, 你报考的哪个学校?”
他们分差不多,他希望京虞能和他一起去北城。
“北城很繁华, 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面带笑容。
京虞没看他,在填报志愿第一栏写上了南城的学校。
她说:“我想去南城。”
北城繁华与否, 与她无关。
林怀清要去哪里,也与她无关, 把自己的愿景捎带上别人,看似是把对方纳入自己的人生规划中,实际不过是抄近道,不考虑他人想法的做法, 就是抄近道。
京虞站起身,笑望着林怀清:“林怀清, 江湖再见。”
林怀清回望京虞, 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也不曾想,他们两个都不会为对方让步。
填报好志愿,京虞没在学校继续待下去, 去医院看了躺沈阿姨,周沈不在,落落说宋承民昨夜偷偷溜了回来,于是周沈就回了小镇。
落落说:“我看沈哥那样子, 像是和宋承民有大仇。”
“虞虞,那狗男人……不会又打你了吧?”落落问的犹豫, 说罢想看她身上有没有伤。
京虞摇头说没有,但是她心里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便没有在医院待多久,搭载面包车回了小镇。
离小镇越近,京虞的心就越慌。
她遥看窗外快速掠过的高树,只觉人生这道命题,怎么下笔都难满意。
回到小镇,京虞又马不停蹄回家。
老路灯脚下的野草又长高了一截,随风摇摇摆摆,尚且不知今夕是何年。
京虞走到自己家门口,站着没进去,像是在故意等待什么动静。
果然,没多久她就从周沈家听到一声巨响,几乎是毫不犹豫,京虞掉头往他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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