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前,她以为……他还有些生气呢。
来到周家。
京虞扒开门,闻到一股熟悉的调料味,院内还晒着衣服,右边挂着腊肉和香肠。
一只麻猫蹲在肉底下,头张望着,一动不动。
“京虞。”
清淡的嗓音,叫回她的魂。
京虞转身,见周沈手里拿着一瓶老干妈,背影几分落拓慵懒,抬起长腿往正屋走。
“正屋吃饭。”他喊她。
京虞有些纳闷,但她的狗腿子性质容不得马虎半点,立马转身弯起嘴角,两步做一步跟进了屋。
方方正正的桌面,摆着两碗泡面。
塑料叉插在面桶边缘,明显刚热没多久。
京虞饶是再淡定,此刻也有些不淡定了:“吃这个?”
周沈走到身后,脸色有些不自然,却强装镇定地按下她的肩膀:“坐。”
京虞:“……”
一般情况下,京虞都会给好脸色。
她抿了抿嘴,坐实了凳子,努力找出能夸的词来:“其实有时候,吃泡面也挺香的。”
周沈在京虞对面坐下,拧开老干妈,两根长指一推,推到她面前。
少年鸦羽似的睫落下来,面上罕见的不好意思:“多吃点。”
他不会做饭。
而京虞也并不知道,这是他事后的道歉。
为今晚跟她对峙时无名的烦躁。
“好。”京虞偷偷看他一眼,掀开泡面盖。
她今天安静多了。
周沈也没怎么说话,两人简便地吃着晚餐,没注意屋外天色已经汹涌起来。
直到一阵冷风刮进来,撞翻安静的氛围。
门庭突变凄凉,周沈和京虞抬头往大门外望——风雨呼啸而来,不打一声招呼。
“要下雨了。”京虞道。
周沈扔了叉子,拧眉往外跑,他长臂捞起晾衣线上的衣服,转身丢给刚出来的京虞。
“帮我收下肉!”
抱紧他的衣服,京虞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周沈又跑了出去。
他跑得急,烈风急雨呼呼打在脸上、身上,很快透湿。
京虞快速把周沈的衣物放到长沙发上,然后掉头去收腊肉和香肠。
晾衣线高,京虞几次抬手都没抓到,脚下麻猫贴着她站,比她还着急。
这次雨下得实在太大。
京虞眼尖地瞅到晾衣杆,眯着一双被雨水打湿的眼去撬肉。
屋外,周沈甩了甩湿透的黑发。
他没什么顾忌地蹲下身子,任由泥土黏上衣裤,脸贴着土地弯下腰,小心翼翼从低处的杂木丛中掏出几只小猫崽子。
有几只才出生没几天,浑身湿漉漉,橘色的毛发皱在一起。
周沈柔软地朝它们吹热气,抻起T恤将小猫卷在怀里,准备起身往回走。
偏这时,头顶降落一把伞。
京虞蹲在他身旁,头顶的伞倾斜,小巧鼻子吸了吸,眉眼弯弯:“你不怕感冒啊?”
雨啪啪下,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像震耳欲聋的鼓点。
这个场景,莫名让周沈想到龙猫。
他眉梢微抬,目不斜视盯着京虞,忽而一笑:“你不来了吗?”
两人一起回去。
一路上,京虞都极力把伞往周沈那边推,她动作幅度不大,因此很难发现。
直到回了家。
周沈给小猫找了个地儿安放,麻猫妈妈终于不惦记肉了,围过来舔舐。
等他转身,瞥见京虞在拧上衣的水,她低着头,几缕柔和的碎发垂下来,神态轻巧认真。
上衣被拧成一团,空间被挤压,贴近白皙的皮肤,身材弧度若隐若现。
肩头那一处肉眼可见的白。
周沈立马偏过头去,忽觉喉咙干燥,他的视线飘向逐渐淅淅沥沥的雨,脑海中却是那一片白。
待不下去了。
周沈关门回屋。
京虞莫名其妙抬头,怔怔两秒,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拧干衣服上的水。
她肩头湿了一大半,因为倾斜伞面的原因。
过了两分钟,关闭的门再次打开。
周沈拿着一条长毛巾出来,很长,大概一个京虞那么长。
他目光回避,两指捻着毛巾头,搭在京虞头上。
眼前突然一片黑,京虞哽住,慢慢扯下来包裹住全身,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望着周沈,像被淋湿的小狗。
“头上也需要一个。”
明明没有撒娇,周沈却听出点撒娇的意味。
他喉咙越发紧,眉眼也凝得很紧,装作淡定地嗯了声,转身背影仓促。
又一毛巾扔过来。
京虞觉得是自己吩咐周沈太多次了,他才如此粗鲁,于是默默展开毛巾成月形盖在头上,老实了。
屋外门檐滴着雨,丝丝如珠。
周沈站在门槛处,任由细腻的风雨斜进来,高挑身板只留一个背影给她。
京虞猛地咳嗽一声。
少年头微偏,低眉落眼:“我去给你倒杯热水。”
说完,他往厨房走。
京虞知道自己约莫受凉了,于是裹紧毛绒绒的毛巾,舔了舔干涩的唇,望向落雨的门外。
周沈很快回来。
他端来一杯热水,修长手指让开杯把手,转移到杯底,稳稳当当递给京虞。
京虞从温暖里伸出两只手接过,低头微抿一口试水温。
周沈眉眼轻抬:“烫吗?”
京虞眨眨眼:“烫点好。”
她盯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乌黑头发被毛巾擦得凌乱,额前微湿碎发零星往前戳着,眉下一双眼又黑又亮。
只有凑得近了,才发觉他立体清晰的轮廓有多么好看。
等反应过来自己看太久,京虞立马将视线移到另一边,因此没注意到,周沈也正直勾勾望着她。
少年目光不似少女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他直白、深邃。
“我该回家了。”
察觉到不对劲,喝完最后一口,京虞急忙把空水杯放到周沈手上,连告别都没有,径直离开。
周沈没回头,紧紧盯着手里的空杯。
半晌,他起身,将空杯轻轻放到茶桌上。
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也轻轻地、浅浅地落在了心口。
京虞回家时,母亲和弟弟早就睡熟了,她没开灯,摸到另一边,靠墙坐下,望着一片黑暗淡缓刚才的情绪。
十八岁的年纪,再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京虞低头,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
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高考前母亲能和宋承民离婚。
其他事情都不该多想,母亲就是前车之鉴,没有什么比未来重要。
雨彻底停了,只剩嘀嗒嘀嗒的流水声,京虞强揉酸涩的眼,狠狠闭了闭,翻开错词本,开记。
身侧是一盏暖色台灯,笼罩她细瘦的脸庞。
“roland,罗兰,有名的。”
她小声记单词,手指一个个往下。弟弟在另一张床上睡得香甜,窗外月光破水而出。
—
新的一天,日上三竿。
周沈早早出去市里,帮母亲采购新原料。
京虞待在家里,就着四脚凳和饱满的太阳刷试卷。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
等到中午,一个鬼鬼祟祟的壮实人影躲在门口往屋里瞧。
京虞做累了抬头揉肩颈,目光轻瞥,不出意外看到了屋外的宋承民。
她其实并没有多意外。
隔着门和院落的距离,京虞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流动的酒味,又或者是某个人的专属酒味,她稀松的眼猛地睁开。
市区,城市街道熙熙攘攘。
容城只是小四线城市,论繁华比不过北上广深,它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引留每一个爱乡念乡的人。
拢完物资,周沈和母亲并没有提早回去,他的目光看向街对面一家礼品店。
礼品店旁边,是超市在搞大型促销活动,门前围了长长一群人,在分一块足足有两个饭桌长的蛋糕。
周沈对此不感兴趣,径直走进礼品店,目光直戳挂在店头的小熊玩偶。
玩偶点缀上了粉红色的丝带,眼珠是宝蓝色的,白色绒毛带卷,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小熊形象。
店主走过来,探头问:“自己买?”
周沈摇头:“送人。”
等天边出现第一抹烫金,周沈和母亲回了家。
今天镇上貌似很热闹,男女老少都围在一起,嗑瓜子、唠八卦,碰见周沈一家回来,都纷纷低了音量。
可周沈还是听见了。
“打得可狠了!你是没看见,全身上下几乎都挂彩了,尤其是那张娇嫩的脸蛋,红的一片青的一片!”
“谁能想到宋承民是这样一个人……打女儿,对……就是可怜那孩子了,小小年纪碰着这样一个继父,爱是一点没沾,疼倒是不少受。”
“唉,她母亲也惨……”
周沈停下手上动作,听见心脏处狠狠一声震响。
他跟母亲说了声有事,第一时间往某个方向跑。
小镇不大,周沈却跑得很快,风从两边面颊呼啸穿过,少年面目凌厉无比,眉头却藏着深深担忧。
“哐”的一声,门被打开。
周沈在京虞家绕了一大圈,喊她的名字,没听见回应。
昔日那个看见他就会主动提嘴角笑,会巴巴想着讨好他的女孩,今天消失了。
还是隔壁一家人实在被吵得头疼,插着腰出来:“别喊了!人估计在派出所!”
周沈盯那人一眼,转身果断往派出所的方向走。
还是没看见人。
民警告诉他:“这孩子早就带她母亲去起诉离婚了,因为这次家暴留有证据的缘故,成功了,但要到真正判决离婚的日子,估计还得两三个月。”
周沈问:“她现在在哪?”
“公交站牌下,她坐在背面。”
得到答案,周沈忍着心头莫名的难受,长长吐一口气,利落往外走。
他走到公交站牌不远处停下,反而不急了,默默注视着身形单薄的京虞。
她扎好的马尾此刻被扯得乱七八糟,凌乱贴在鼻青脸肿的脸颊,眼睛那块儿最为严重,红血丝清晰可见,眼皮微微泛肿。
嘴角破了皮,血渣滓结在上面。
衣服也被扯松了,露出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小腿像是撞上利刺,有一条长血痕。
可她本人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伤。
只是沉默地拆开新买的糖,再拆开糖纸袋,缓缓低下头,将黄澄澄的糖含进嘴里,面无表情用腮帮子嚼动。
一路上,周沈听到了很多的话,每一句都是关于她的。
有说她可怜的,被继父打。
也有说她勇敢的,还打了回去,让宋承民头顶个血窟窿进医院。虽是弱势,但也算两败俱伤。
还有说她聪明的,被打第一时间是想着保留证据,拖着一口气也要让母亲跟宋承民离婚。
似乎这个女孩只是看着乖,其实也有很多心眼子。
天边烫金彻底染红,丝丝缕缕成余晖,京虞只是这世界中小小一个。
他突然想起那日京虞说的话。
“真希望每天的生活,都和夕阳一样漂亮。”
今天夕阳依旧漂亮,她却很糟糕。
周沈低眉看回来,把京虞身上每一寸伤痕都记住。
他要,寸寸相还。
第08章 追太阳
“京虞。”
周沈走到她面前,低声喊她。
京虞缓慢抬头,视线并不是很清明,被打后有些模糊,可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还有那声熟悉的调调。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周沈,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眼底分明有着一种京虞看不懂的情绪,也似乎不止一种,只是她窥探不了。
京虞笑了笑,主动宽慰他:“看着严重,其实也没多疼。宋承民……他伤得比我更重,他流血了,我打的。”
京虞静静回忆道,这不是她第一次被打。
次数多了,疼痛会自动减弱,身体会产生疼痛抗体,最后逐渐变得麻木,再到接受。
“虽然看起来我输了,但实际上我赢了。”京虞继续道,“母亲终于能和这个男人离婚,你别笑话我,我仿佛看到新生活再向我招手。”
到时候,她要搬离这个小镇。
一个几乎没有任何美好回忆的小镇。
“所以你千万别觉得我委屈,也千万别觉得我可怜。”
京虞低下头,胸腔里的难受经久不息,她又低低补了一句话:“我讨厌可怜这个词。”
他眼底的凉薄、愤怒、心疼,她都能看懂。
“京虞。”周沈又喊了她一声,轻声问,“疼吗?”
京虞摸着糖袋子,摇了摇头:“不疼。”
被打时京虞并没有感觉到多疼。
被那么多人围观指点伤口时,也没感觉多疼。
疼的是,周沈偏偏要问她疼不疼的时候,伤口开始泛痒、泛疼。
没有人关心怎么会疼。
只有被关心的人,才有资格叫疼。
“去医院。”周沈二话不说,想要拉她去医院。
京虞轻巧避开:“不用,就是点小伤,没必要去医院,我记得附近有家药店,拿点涂抹的药就行了。”
她软声软语的,实则态度强硬,周沈静默望着她,退一步,说好:“那我陪你去药店。”
到时,药店老板刚好在打瞌,碰见京虞来,随口说了句:“又来买药了?”
京虞艰难的笑:“嗯,还跟上次一样,最便宜的。”
“行吧。”
药店老板看了眼京虞脸上的伤,默默叹了口气,丢过去几样东西:“消炎的,涂抹的,你自己心里有数,每天按时用。”
“嗯。”京虞伸手就要拿药。
被周沈推回去,他看着药店老板,直接道:“把这个药换一下,换成第二排白蓝色包装的。”
药店老板摘下老花镜低头瞥周沈一眼,转身拿药,依旧是扔过去的动作,语气随便:“价格贵了一倍,我给你抹个零头吧。”
“行。”周沈爽快答应,根本没给京虞说话的机会。
他伸兜掏钱。
京虞面色沉默,静静扯了扯他的袖子:“真没这个必要。”
“嘘。”
周沈买好药,转而交付到她手里。
京虞舔了舔还有糖味的唇,默默拿紧药,悄声说:“我会还你的。”
“不用。”
两人缓慢往前走,周沈始终保持着跟京虞同样的速度,走出药店,黄昏破晓,他倏尔回头,低声说:“我的好意,你就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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