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他没再碰她。
他想了很久才想通,没有孩子也无妨。万一像雅曼那般遇上难产,他不敢想。哪怕像阿素珊一样顺利,她身子娇弱,也会痛得受不住。
不生孩子也好。
只要她还在他身旁,其他不重要。
他命人暗中查过她的药房记档,什么都没有。愿意冒风险帮忙,且能做到的人,唯有张奉景。
眼下,这人竟还敢在他面前晃。
赫连煊不悦道:“孤不喜欢这药。不用。”
张奉景见赫连煊这般冷冽直白,亦是很不高兴。他早就隐隐感觉,赫连煊不喜欢自己,又不明白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分析来分析去,却分析越觉得赫连煊不是个东西。
张奉景一肚子火,不管不顾道:“你还不喜欢,你凭什么不喜欢她给你的药?你觉得她没学过医,就看不上她的东西?赫连煊,哪怕你是君我是臣,我今天也得说,你眼瞎心盲,就知道迷恋那个芙缇娜,我真替凝姝不值。”
“你说什么?”赫连煊蹙眉,一句都听不懂。
张奉景气得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药盒,打开挖一点,道:“她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药,被芙缇娜偷去邀功,不信的话,你自己尝尝。这药里有蜂蜜,她给你的药是最终成品,蜂蜜更多,甜味重,芙缇娜提前偷走的方子里蜂蜜少点,其他药材都相同。芙缇娜拿给你,你就喜欢,换作她,你就看不上,赫连煊,你当真好样的!”
赫连煊并不怀疑张奉景的话,更疑惑道:“既是如此,她为何不直接告诉孤?”
张奉景冷笑:“告诉你?她做药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你偏爱芙缇娜,哪里能信她。也就她傻乎乎,说什么你出征在即,好不容易心上人给你做药,让你开心,她觉得没必要为这小事争执。好好一小姑娘,喜欢谁不好,喜欢你这么个人……”
既然开了头,张奉景不吐不快,大不了赫连煊处置他,多说少说都一样。他干干脆脆把那些旧事全拉出来说个透彻,骂赫连煊薄情寡性。
一时之间,张奉景说得太多,一切都跟赫连煊认知中截然相反。
赫连煊捕捉到最重要的一点,打断张奉景的痛骂,问道:“等等——你刚才说……她是跟你要补汤?她想要孩子,想要我和她孩子?”
张奉景被赫连煊一打断,顿觉口渴,拿起茶水灌进去。定睛一看,赫连煊唇角竟带着笑意,气得心梗。这人简直不要脸,居然还笑得出来。
张奉景胸闷道:“是。她明明身子亏损得厉害,居然还非求我帮她补着试试。可你做了什么?你只顾着芙缇娜,根本不知道她多难过。赫连煊,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你却不准她喝药,连那么一丝丝机会都不肯留给她。或许你觉得她有意争夺嫡子位置?她没有这样的野心,她只是想要个女儿,陪陪自己。”
赫连煊听罢,心中五味杂陈,最多的,却是欢欣。
她不喜欢张奉景,她爱的人是他,就像他一样。
张奉景还在那里骂骂咧咧,赫连煊骂完,他开始数落芙缇娜不是好东西。
赫连煊没兴致听下去,嫌聒噪,打断道:“你们为何会觉得孤喜欢芙缇娜?孤跟她,并无任何男女之情。”
张奉景愣住,道:“怎么可能没有?你当初去祯跶部当质子,不就是为了她?你还和她有婚约,还把呼延部交还给她。桩桩件件,全都是真的。”
赫连煊道:“你说的这些事,确有。但另有内情。”
呼延奔对他的父亲赫连天云尽忠一生,父亲死后,呼延奔将这份忠诚给了他。
延奔逃去祯跶部后,他们暗中联系,设计利用祯跶部对付赫连天雄。
儿时,他的确同芙缇娜有婚约。呼延奔也一直将此婚约当真,而非传闻中那般,看不上落魄的昔日太子。
事实上,呼延奔很希望赫连煊娶芙缇娜。一来,他信守承诺,内心将赫连煊视为少主。二来,他打心底欣赏赫连煊。
呼延奔总共三子一女,很不幸,芙缇娜上头的三个哥哥全部战死,后继无人,他只能培养这个小女儿。
芙缇娜很努力,资质却平平无奇。作为女子,这般培养下,她自然比一般女子强,可统领一个部落,不是跟女子们争争高下,而是跟所有男人斗,血雨腥风。
呼延奔虽然很喜欢小女儿,却不得不面对事实。强行让芙缇娜挑大梁,对呼延部,对她自己,都很危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给芙缇娜找个厉害夫婿。
赫连煊是不二之选。
他却不愿意,直截了当拒绝婚事,废除儿时的婚约。
呼延奔不能强求,但又提出另一个协议。他们可以以芙缇娜为幌子,让祯跶部相信赫连煊深爱芙缇娜,以此换取祯跶部支持。两人儿时有婚约,又有他这个女方父亲为证,事情极为可信。
如此,呼延奔亦可以帮到少主,待事成以后,赫连煊再扶持呼延部和芙缇娜,双方都能得益。
赫连煊觉得此计可行,同意呼延奔的提议,并告诉芙缇娜。若她不愿意,他不逼迫,再另寻他法。
芙缇娜应下此事,配合赫连煊。
一切照计划进行,直至赫连煊如约赎回芙缇娜。
对他而言,她是他的臣子,跟札木尔等人并无不同。
张奉景没想到内情竟如此曲折,道:“可、可你和她……你睡过芙缇娜。”
“胡言乱语。”赫连煊冷声打断,“芙缇娜跟孤毫无瓜葛。”
张奉景一头雾水,说起芙缇娜从他帐中出来之事。那天穆凝姝来找他,魂不守舍,他盘问许久才问出来。
赫连煊更是不解。他搬出来后,一直独居,怎么可能跟芙缇娜有肌肤之亲。
但赫连煊顾不上许多,无暇分心去想芙缇娜。
无论内情如何,待他回去后,他一字一句,好好跟穆凝姝解释清楚。
他从始至终,心里只有她一人。
她亦是如此看待他,甚好。
天底下再没有比她爱他,更令他高兴的事。
赫连煊将匕首装进檀木盒中,踱步不断,欢欣难抵,归心似箭。
赫连天林忽然闯入,神情肃穆惊慌。
“阿煊,出事了。”
第51章 51“我来陪你。”……
“别急。小叔慢说。”赫连煊唇角笑意未减,因心情大好,语气比平日里多出几分轻快。
大风大浪他司空见惯,再紧急的军情,无非忙碌些应对,劳累一阵,心理上并不会令他有什么起伏。
赫连天林拧眉,拿出张皱巴巴的传信,道:“塞月城出事了。刚收到的急报,王宫遇袭。”
赫连煊瞬间变脸,一把夺过传信,快速浏览后径直走出营帐,吩咐札木尔带兵跟随,他要立即回城。走出营帐,跃上绝影,竟直接离开,头也不回。
营帐众人眼睁睁看他离开,不敢置信。战事尚未结束,他竟然就这么扔下一大摊子事走了?
赫连天林迅速回神,赶紧叫几个大将暂时主持战事,立即骑马追赶赫连煊。
赫连煊一路不眠不休。
赫连天林追着他赶路,生死疲劳,回到塞月城时,脑子和身体全都没了知觉。
赫连煊却像个没事人般,直接往王宫里冲。
新修的宫殿被火焰烧毁,变成断壁残垣。整座王宫,几乎化作焦土,混杂着无数尚未来得及清理的焦黑尸体。
“阿煊——”芙缇娜望见赫连煊,泪眼滂沱,朝他冲过去。
赫连煊推开芙缇娜,无暇理会。眼神在来来往往的慌乱人群中逡巡,寻找穆凝姝的身影。
没有人。
没有找到她。
他舔舔干裂的唇,喉结上下滑动,让自己平静下来。不会有事,她遇到过太多次突袭,她那么聪明,又有经验,一定是找个角落藏起来了。
“公主——穆凝姝——”赫连煊大喊她的名字,命人找她。
无人回应。
他渐渐慌乱,白雪纷飞,他却感到股窒息的闷热。
他扯开衣襟,不断告诉自己,她总是如此,特别会藏,总是让他难以找到。
“穆凝姝,我回来了。不要躲,出来。”
芙缇娜从未见过这样的赫连煊。
自儿时相识,他便永远一副少年老成模样。后来祯跶部再见,哪怕他命途跌落,哪怕境况再艰难,身上那股傲气和淡然,从未变过。
今日却慌乱得仿若六神无主,就为了那么个女人。
芙缇娜受不了他的无视,上前拦住他,喊道:“单于,你冷静些。她死了。穆凝姝已经死了。”
赫连煊顿住,望着面前焦土与尸身,道:“不会。即使赫连涛得知孤出征,趁虚而入,袭击塞月城,城中和附近驻留的军队,足以击退他们。我给她留了侍卫和死士,护住她的命,绰绰有余。”
他眼神似乎依旧平静,语气也平静,不知是在分析给旁人听,还是给自己。
趁城中空虚来突袭,很寻常,他有预案。
阿素珊抱着孩子赶来,见赫连煊回来,厉声道:“芙缇娜,你敢做现在为何不敢当!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当日穆凝姝被绑在王宫广场火架上,正行火祭之时,恰逢赫连涛突袭,人群凌乱,四处逃窜。而后王宫侍卫与之打斗,驻军赶来,赫连涛不敌逃走。临行前放火烧宫。
大火几天几夜不休,扑灭后,王宫极成废墟,尤其广场这片,焦尸无数,到现在都没能清理完。
阿素珊朝赫连煊,亦是眼神恨恨,哭道:“你为何不相信凝姝,她是姜国人,可她定不会背叛你。你为何不等亲自回来问问她,为何这般决绝处以极刑?”
阿素珊所言,赫连煊一概不知。他抓获姜国细作后,并未下过任何针对穆凝姝的王令。反倒因为担心她的姜国人身份遭受揣测,而将此事压下,派人回宫加强对她的护卫。
赫连煊看向芙缇娜,“你,假传王令,教唆侍卫叛变,杀了她?”
芙缇娜惊惧于他眼神中的狠厉,极力镇静,道:“我是为了你,为了赫连部。她一个姜国人,凭什么身居高位,享受赫连供奉?军心涣散,拿她的命祭天,平息众怒,是最好的方法。单于,你最清楚轻重,这种事权衡利弊,就该——唔——”
芙缇娜望向腹部,不敢置信,赫连煊一刀贯穿。
她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处,压抑许久的心火骤然燃烧,咬牙疯喊道:“赫连煊,我们儿时相识,我爱你至深,为你付出那么多。什么兵法什么武器锻造,我一点都不喜欢,我苦苦学这些取悦你,你却喜欢那种女人,她处处比不上我,她凭什么,凭什么!”
赫连煊拔刀,再度捅进芙缇娜身体,“呼延奔跟孤约定的事,孤都做到了,孤同你毫无瓜葛,你没资格跟她相提并论。你竟敢动她……你怎么敢……”
他喃喃自语,芙缇娜瘫软倒地,他依旧无知无觉般,麻木地一刀接一刀,直到身子烂如泥,他才爬起来,跌跌撞撞往那块焦尸无数的广场走去。
他站在中央,天地皆黑。
忽然福至心灵,看到一点银光。
他挖出来,隐约认出手里这变形烧黑的东西,是她常戴的梨花银簪。
第一次见她,她拿着这个,瑟缩在角落,怕他欺负她。
眼泪落到簪子上,他突然狂笑,回身一刀,砍断身旁侍卫脖子。
他执刀,砍杀在场所有侍卫和呼延部人。
这些人,全都该死。
侍卫和战士慌乱片刻后,见赫连煊恍若疯魔,逃无可逃,妄图反击。
但赫连煊整个人如一柄利剑,锋利无双,嗜杀疯狂,即使受伤,似乎感受不到痛,只是麻木地一往无前。
尸骨成堆,鲜血染得焦土变红。
竭泽而渔的杀戮后,他站在尸山血海上,浴血而出,浑身伤痕,摇摇欲坠。
查姜国人时,他无意间查出她的身世。
竟是个小宫女。
怎么会是个宫女。
他原以为,姜国帝后舍得让她出嫁和亲,恐怕不会太宠爱这个女儿。但好歹是公主,再不受宠,至少不缺锦衣玉食。可她得到一点点好东西,是那样满足。金枝玉叶,不该如此知足。
得知她出身宫女,一切才解释得通。
会做饭,会刺绣,性子温顺乖巧得不像话,得到一丝甜,就高高兴兴拉着他的手谢恩。
她小时候,一定过得很苦。
却要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编造那些不属于她的美好过往,装作备受娇宠。
他总说她娇气,其实从没这么想过,他只是希望在他面前她能无所顾忌,再娇气点,再任性点。
他爱她,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是什么样子,他都爱她。
他的妻子只会是她,只能是她。
他要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送给她。
她死了。
天地广阔,却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赫连煊再是无力支撑,仰躺在尸骨山上,望着飞雪漫天,口中涌出汩汩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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