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条时间线里,她都曾见过天道化身,都是孤身一人。
“吾曾推衍万次, 此次终于有所不同。”天道声音温和,“你带来了他。”
云青岫不动声色扶紧裴宥川, 眉目冷冽:“你想做什么?”
天道叹息:“吾不会杀他。浩劫将至,你与他皆是应劫之人, 彼此互为劫数。你生来为了拯救,他生来为了颠覆。”
“你已堪破七苦, 他是你的最后一道劫,渡过此劫, 便可飞升。”
修太上忘情道, 要阅尽人生八苦,再全然放下, 使心如明镜,不染尘埃。
天道再次叹息:“时间所剩无几,此次若败, 再无轮回。”
云青岫冷静道:“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还是扶光的时间?”
天道:“两者皆有。”
鲜红提示框忽的弹出。
【警告!生命值剩余40, 请及时完成任务!】
云青岫扯了扯唇角, 进入玄天镜前, 系统发布了最后一个任务,两百任务点数都兑换了生命值, 之后再无发布过任务。近来事情太多,她险些忘记了,任务点数用完,是真的会死。
原来一切都在命运轨道中。
“初代魔主死后,化作无间渊,他留了一道意识在传承中,此刻在扶光体内,对吧?”
天道颔首:“k并非普通魔族之主,而是域外天魔。”
星盘再次转动,时间洪流倒流,云青岫看见了数千年前仙魔大战的起源。
一颗星辰自域外降临在仙州西南,砸出巨坑。
巨坑的阴影中,不可名状的怪诞之物蠕动,荒息蔓延,所到之处修士异化,阴鬼蜮和无数邪魔就此诞生。
天魔之主掀起血雨腥风,意图毁灭此界一切,撕裂天道,将更多的域外天魔放入,成为新的家园。
被污染的修士也只是他覆灭计划中的棋子。
大战中,天地变色山河倾倒,连登天梯亦被斩断。无数大能修士自愿陨落,封禁阴鬼蜮,杀死魔主。
k的身躯化作无间渊,隔断仙州。
大战后,大地满目疮痍,天幕之上有几道狭长缝隙,恐怖黏腻的怪物试图钻入,又被淡金灵光所阻隔。
此消彼长,缝隙越来越多,越来越宽。
星盘消散,菩提树下天道化身气息虚弱,身上遍布漆黑缝隙。
“吾的时间,也不多了。七星连珠之时,将是最后转机。此界未来,亿万生灵,皆系于你身。”
云青岫沉默许久。
天道的意思已很明确,她需要净化无间渊,彻底诛灭魔主意识,并且――
补天。
云青岫神情平静:“好,明白了。”
“必要时,玄天镜会助你。”
一声清浅叹息后,菩提树下身影消散无踪。
天道幻化出来的一方小世界没有消失,留给了她休整。
湖边草屋看着简陋,里面却宽敞整齐,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云青岫将裴宥川搬到床榻上。
他此刻看起来异常狼狈,薄唇底色苍白,血渍已经干涸,深深浅浅凝固在唇上。
额心的天魔赤纹滚烫发亮。
蛇尾伤痕遍布,已经无血可流。
云青岫探了他的脉息,用命在旦夕形容也不为过。
裴宥川死后,天魔之主将会占据这幅身躯。他若不死,两道意识彻底融合也就是一个多月的事。
意识融合,也不再是他了。
浅淡日光从窗户照入,拂过温和眉目,纤长睫羽低垂,似神佛垂眸,悲悯世人。
云青岫凝望着裴宥川,俯身垂首,指尖抚过他的眉眼。
“扶光,为师不会让你死的。”
…
天道没有吝啬,幻化出来的小世界湖边仙草灵植遍地,连湖水都充盈灵气。
身中焚心蛊,云青岫没有灵力,无法炼丹,便采药捣碎,敷在裴宥川的伤患处。
蛇尾又重又长,她只好抬到腿上,为每一处伤口细致敷药,再用纱布包好。
除了尾巴,身上的伤也不少。
云青岫弄了三日,才算将他的外伤全部处理完。
裴宥川额心赤纹越来越烫,偶尔面露挣扎之色,大约是快醒了。
他躺在床榻上,长发散落,衣袍散开,腰腹处缠着厚重纱布,侧腹线条紧实流畅,再往下便是漆黑蛇尾。
纱布宛如补丁,点缀在蛇尾上,尾巴尖也被包起,有个俏皮的蝴蝶结。
云青岫对自己的包扎成果很满意,打算去找些能助人调息的灵植,让裴宥川尽快苏醒。
这方小世界并不能一直停留。
一旦消失,外面都是虎视眈眈的魔修。
云青岫绕过大湖,在湖的另一侧山坳处找到了所需灵植。
灵植附近有几株低矮果树,结满了鲜红果子,吃起来甜软多汁。
她采了一捧,原路返回时,远远看见黑紫魔息从草屋疯狂溢出。
这是要走火入魔!
云青岫匆促赶回,魔息浓郁得遮天蔽日,几乎难以视物,步入其中如陷泥沼。
艰难行走半柱香,云青岫终于摸到草屋门槛,扬声道:“扶光,稳住心神!”
一抹白影倏地掠过。
云青岫腰间一紧,鳞尾将她卷入屋内,白影正是尾巴尖上纱布系的蝴蝶结。
紧接着,她撞上裸露胸膛,肌肉绷紧,撞上去时简直让人头晕眼花。
腰间鳞尾一松,两只掌心滚烫的手掐上云青岫的腰,又紧又重。
急促狂乱的气息近在咫尺。
魔息中,伸出无数细小鳞尾,贪婪纠缠上来。
它们挨挨挤挤,见缝插针占据每一处肌肤。
即便看不见,云青岫也能想象出,屋内的情景。
她置身在一片蛇潮里。
后脊瞬间麻了大半,云青岫深吸一口气,向前摸索。
指尖拂过胸膛、锁骨、脖颈,裴宥川神情混沌,浑身越发紧绷,手上的劲不由更重几分。
“……嘶。”怀疑逆徒想把她掐死。
云青岫终于勾住他的脖颈,用力下压。
“扶光。”
幽红眼瞳在浓郁魔息里像两簇鬼火。
混沌变作挣扎之色,裴宥川哑声道:“……师尊?”
手上的劲也随之松了些。
大片细小鳞尾毫无征兆被炸成血雾,裴宥川松开手,捂住额心,鳞片逐渐在身上浮现。
“滚!”他暴力扯开那些不断纠缠云青岫的鳞尾,跌跌撞撞起身向外走。
云青岫蓦然拽住他的手。
“师尊……?别过来,我控制不住本相……很快、很快就好……”
拽住裴宥川的手忽然用力,力度之大,迫使他停下脚步并踉跄转身。
识海中剧痛更深,他踉跄间跪倒在地。
清冽淡香似一片云将他拥住,然后额心相贴。
裴宥川瞳孔震颤。
…
双修,也称神魂交融。双方敞开识海,与对方共享一切情绪、感受,甚至会看见彼此记忆。
识海是修士神魂根基。因此,仙州修士不会轻易与人双修。
云青岫对这件事,仅限于书面了解。
几乎是没有阻隔的,她的神识就进入了裴宥川的识海。
然后,就明白为什么之前裴宥川完全没有双修的意图。
入目所及,识海暗沉如夜,像被飓风席卷一场,伤痕累累,诡异红息游荡着,喁喁低语。
唯一亮色是识海中央的一团微弱白光。
那是裴宥川的神魂。
正在被游荡的红息侵蚀。
云青岫心念一动,轻盈地靠近了那团白光。
轻轻触碰――
翻涌呼啸的快意几乎将她淹没,没有任何停顿与喘息的空间。
话本上写得那么夸张,原来不是艺术加工!
下一刻传递过来的,还有剧痛。
双方共感,这是裴宥川正在承受的痛苦。
察觉到云青岫的神魂微颤,裴宥川强势地包裹过来。
恐怖战栗一重又一重压来,几乎盖过了这些痛苦,只余下令人神思空茫的飘然。
此刻神魂颠倒成了具象化。
每一寸神魂都浸满了对方的气息,有一种溺水般的恐惧感。
云青岫勉强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分出一缕神识,开始修补混乱残损的识海。
这种修补如纸片划过肌肤,痒且微疼。
修补持续了很久,至少云青岫是这样觉得的,连一口气都要分成三次才能喘完,简直把这辈子都过完了。
修复识海消耗巨大,到最后她已完全累得难以动弹。
暗沉识海渐渐有了光亮,那些游荡红息也暂时潜伏起来,躲在暗处不再动弹。
云青岫的神识轻飘飘颤巍巍往外飘走。
刚游动一点距离,一团神魂纠缠上来,裴宥川像尝到甜头的小兽,叼住目标不撒嘴。缠得又急又重,云青岫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完全占有。
连焚心蛊发作都比这好受些。
源源不断涌来的战栗将云青岫淹没,在意识彻底空茫前,她碰到了一小块亮光碎片。
是一段漫长的记忆。
…
云青岫站在脂粉香气浓郁的屋内,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里是……裴宥川的记忆。
半开窗外,街景繁华奢靡,被圈禁在高墙之内。
是芜城的青楼。
一道婀娜身影款款推门走入,身后跟了个低着头的布衣稚童。
女子衣衫清凉妩媚,眉眼i丽精致,眼尾凝着阴郁漠然。她横躺在美人榻上,烟杆吐出白雾,皱着的眉心才舒缓几分。
转身时,后背血肉翻横,露出雪白脊骨与漆黑鳞片。
“来。”她朝稚童招手,手中放着一把匕首。
稚童瘦小孱弱,衣鞋发白褴褛,低着头沉默走近。
他抽出匕首,干脆利落一划,血液争先恐后涌入碗中。
稚童的脸色本就苍白,现在愈发惨淡。
女子一饮而尽,后背伤口愈合。懒散道:“好了,滚吧。把血味遮了,要是被旁人吃了,我可不会管你。”
稚童的表情没有变化,沉默着往外走。
“成哑巴了?”烟杆飞出,朝他砸去。
云青岫下意识伸手,烟杆从她手中穿过,直直砸在稚童肩上。
他闷哼一声,险些跪地,但强撑着站直,转身低头道:“是。”
声音稚嫩清亮,听起来很乖。
女子仍不满意,神情阴冷:“我生你一场,一句称呼也没有。没有我,你早被外面那群畜生吃干净了,不知道感恩的白眼狼!”
稚童头垂得更低,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娘。”
“滚,看见你就晦气!”碗也砸到了他的身上。
碗碎了一地,云青岫看着他熟练收拾完碎片,安静退出去,心像是在刀尖上滚了一趟。
原来,玄天秘境里的幻境,与他的童年相差无几。
云青岫一直跟着他。
看着他洒扫、洗碗、收拾残羹冷炙……做一堆做不完的活,并且被青楼的修士肆意刁难。
不过是路过时碰到对方衣摆,一道灵力便甩过来。
对方重重踩过他的手掌。
裴宥川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是个哑巴,没意思。”那人搂着俏丽女子,嫌弃地啐了一口。
青楼内欢声笑语与哀鸣虐杀声不绝于耳。
稚嫩脸庞没有表情波动,跪在地上,一点点把打碎的碗盏收捡。
被碾过的手紫红肿胀,他仿佛没有知觉。
云青岫半跪在地,用指尖拂过那只手,手指虚虚穿过。
心忽然刺刺地疼起来。
第55章 伤疤
云青岫一直跟着裴宥川。
从入夜到深夜。
这座花楼里, 都是样貌出色的魔族,男女皆有。压抑黑暗的环境里,滋生出许多互相依靠的情愫, 楼中有不少魔族孩子诞生。
那些生下来的孩子们, 样貌好的留在楼内,样貌不好的边送去斗兽场供人取乐,如同耗材。
裴宥川是众多孩子里的一个, 但他是修士与魔族的后裔。女人守住了这个秘密,因为他有特殊的血肉, 并不想与人分一杯羹。
或许是双血脉的代价,他无法自如隐藏魔族特征。
女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买通花楼管事, 才将他留下。
小小的身影蹲在后厨角落,安静洗完堆积如山的碗碟。后厨灶台旁支起小桌, 几人围坐,桌面摆着酒菜。
其中一人重重锤桌:“合欢宗那群人是真他爹的难伺候, 嫌老子做的不好吃, 泼老子一身。”
另一人道:“我听来玩的公子哥们提过,明年换剑宗的人守城, 往年剑宗守城,都会好些。”
“我呸!天底下修士都一个鸟样,再好能好到哪去?还不是脑袋挂裤腰带过日子。他爷爷的, 要是能有出去那天, 老子把他们骨头都嚼碎……”
“好了!别说了, 万一被听见, 咱们哥几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宥川将最后一个碗洗完, 叠好摆入木柜中。
一回头,高大身影站在他身后, 一道疤贯穿男人左眼,唇下露出锋利獠牙。
“小赔钱货,刚刚听见的,给老子烂到肚子里。”
裴宥川垂头,姿态乖巧道:“我什么也没听见。”
“哼,算你有点眼力。带上你的饭赶紧滚,别在这碍眼。”
灶台上有几笼准备扔掉的馒头,男人抓起两个,当着裴宥川的面松手。
粗面馒头滚了几圈,灰扑扑的。
裴宥川沉默着弯腰去捡。
男人一脚踹在他膝窝上,狞笑道:“跪着捡。”
云青岫在那一脚踹来时,下意识挡在裴宥川身前,那一脚还是结结实实踹了下去。
“混账!”她气得一掌挥去,袖袍从对方身体轻飘飘穿过。
身后,小小身影跪在地上,捡起馒头,声音低而轻:“多谢管事。”
后厨管事终于出了一口恶气,又坐回桌边,与同伴碰杯。
裴宥川紧紧抿唇,扶墙站起,一瘸一拐安静离开。
他熟练地绕过精致屋舍,回到后院最偏僻的小杂物间内。
巴掌大的屋子堆满了木料杂物,角落有一块木板,铺了张破席子,那便是床了。
裴宥川坐在这张简陋的床上,小口小口吃掉了今日唯一的一顿饭。
冷清月色从小而高的窗口照入,落在稚嫩面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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