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捉妖司同僚的顶头上司,兼国师的随从。
跟在裴宥川身边后,秦良发现他如当初所说,一直在找人。
成为国师,也是为了拥有遍布凡洲的情报网,方便找人。
秦良不知道他要找的是谁,裴宥川也从不和他提起。
他跟着裴宥川踏遍凡洲城池,熬过许多个长夜,闯遍山野树林,走过无数个街头巷尾。
也见过裴宥川无数次恍惚望向街头某处。
无一例外,那些身影都穿了一身浅淡青衣。
在一个晴光潋滟的日子,秦良气喘吁吁跟在裴宥川身后,穿行在东南小镇。
他忍不住问:“国师大人,您不认识要找的人吗?”
裴宥川只瞥他一眼,没应。
这些年下来,秦良已经可以读懂他的部分眼神了,这个眼神的意思是――愚蠢,当然认识。
秦良接着说:“既然您认识,那为什么不张贴画像呢?”
就像当初官府发海捕文书,他躲了两年都被找到了,更别提有捉妖司出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空气似乎寂静了一瞬。
过了许久,秦良以为裴宥川不会回答时,忽然听见一句。
“怕她不愿见我。”
这句话没头没尾,秦良奇迹般读懂了。
裴宥川怕要找的人不愿意见他,张贴寻人告示,只会打草惊蛇。所以多年来,只能戴上面具,在凡洲各地一遍遍地找。
从那刻起,秦良对裴宥川要找的人产生了浓烈好奇。
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让裴宥川这种人甘愿赌上性命,费劲千难万险,踏遍凡洲去寻找?
*
秦良没有停顿地一口气讲完,有点口干舌燥。
屏风后的身影久久沉默。
云青岫的声音很轻也很虚弱:“多谢秦副使为我解惑。”
秦良哪担得起她的谢,连忙道:“仙师客气了,我、我就不打扰仙师休息了,先行告退。”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长松一口气,转身推门。
一道玄色身影疾步穿过庭院,冒风雪而来,面上溅了两滴血,俊美面容杀气腾腾。
秦良与来者四目相对,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国国国……国师大人,我,呃……”
裴宥川的眼神冰冷刺骨:“秦良,我对你的宽容有限。”
秦良干脆利落跪下了,嘴皮子从未如此利索过:“国师大人,仙师召我入内,问起当年与您海边相遇之事,我敬重国师,但仙师是您的师尊,我更该敬重,所以我全说了。”
裴宥川阴晴不定盯着他,似乎在考虑怎么杀比较好。
内里传来云青岫极轻的声音。
“扶光,别为难秦副使,是我让他说的。”
“好得很。”裴宥川阴沉沉盯他一眼,径直跨入屋内。
两扇门在秦良面前骤然合上,他费劲扯出自己被夹住的衣服,长松一口气。
太好了,小命保住了。
*
灵力化去满身寒霜与衣袍所沾的妖血。
裴宥川疾行而入,将地心莲炼化渡入云青岫体内,地脉炎息顺着灵脉流淌,剧痛似潮汐缓缓褪去。
她的脸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他紧盯云青岫的神情变化,“师尊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缓了口气,抹去裴宥川面上溅的两滴血,“把衣服脱了。”
裴宥川一僵。
两人对视片刻,他先服软:“一点小伤,放着不管会愈合的。”
从他进来那刻,云青岫就知道他受伤了,大约在腰腹,伤得还不轻。
“我这寒症放着不管,冬日一过就好了,你何必出门一趟?”
“不一样,我怎么能眼睁睁看师尊受苦?”
云青岫哼笑一声,原话奉还:“我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徒弟受苦?”
裴宥川似乎叹了口气,弯唇道:“师尊也学会了拿话堵我。”
玄金外袍落地,紧接着是银革带,中衣,纯白里衣。线条紧致分明的上半身裸|露在灯影下,右腰腹处有道皮肉翻卷的撕裂伤,边缘黑紫,妖毒外溢。
魔族身躯强悍,这样恐怖的伤,正在缓缓自愈。
如裴宥川所说,放着不管,的确会愈合的,只是过程不算好受。
但疼痛对他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
云青岫沉默片刻,朝他摊手:“药。”
“不用劳烦师尊,我自己上药就好。”裴宥川神色柔和,“地心莲的效力不知能维持几日,趁寒症缓解,师尊该多休息。”
唠叨嗦,简直有操不完的心。
云青岫无奈,只坚持道:“睡了整日了,怎么还睡得着。拿来。”
一罐伤药终于放入掌间。
云青岫挑起膏体,顺着伤口一点点细致涂抹。
指腹抹过的地方,肌肉随之紧绷,漂亮的人鱼线从侧腹向下延伸。
“扶光,你怎么会觉得,我不愿见你?”
裴宥川放在膝上的手指蜷起,他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师尊为我筹谋一场,可恨我蠢,步步相逼,做尽了师尊不喜的事。”
云青岫揉了揉他的脑袋,“可后来你都做得很好,这就够了。”
仙魔共处,战火平息,仙州的劫难顺利化解。
比起曲折坎坷的过程,她更看重结果如何。
而且,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兔崽子,就算犯了错,也没什么不能原谅的。
裴宥川侧身环住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很低:“师尊,你太纵容我了,别这样。”
这份纵容会将他欲壑难填的心,养得生出更多阴暗贪欲。
似羽毛柔软的触感停留在唇上。
温热,湿润,柔软。
云青岫稍稍直起身,望进他的眼底,“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扶光,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你也配得上所有的好。”
那双温和的眼,倒映着他的面容。
也只有他。
裴宥川的心骤然塌陷。
云青岫微微一笑:“昨日答应你的事,还作数。”
第82章 正文完。
起初, 云青岫只是想安抚裴宥川。
但离奇发现,神魂交融时,那些蛰伏在灵脉的刺痛消失得干干净净。
对此, 玄天镜的解释是――
裴宥川当初用心头血浇灌两百年, 凝聚出她的神魂,或许他的气息可以抚慰神魂残损的后遗症。
于是一整个冬日,裴宥川几乎每时每刻黏着云青岫双修。
将之前克制的连本带利讨了回来。
雪夜寂静漫长, 庭院青松不堪重负,积雪似一场山崩, 簌簌落下。
屋内,灯火长明。
床榻锦被堆叠, 隐约可见雪白背脊泛着薄红,乌发散乱半掩。
幽黑蛇尾盘旋在榻上, 一圈又一圈,似绞紧猎物般从足腕缠绕到弧度起伏的腹部。
滚烫粘稠的气息填满了每一寸空气。
云青岫仰起头, 脖颈绷直, 气息凌乱开口:“停……!变回去……”
一双手扶在她腰间,得寸进尺往下压。
裴宥川出了一身薄汗, 鼻尖眼睫湿漉漉的,此刻看起像勾魂的山野精怪。
“师尊不是说过,不怕蛇了吗?”
意识陷入短暂的空茫。
半响, 云青岫才找回声音, 艰难道:“不怕蛇也没让你……”
这话没说完。
裴宥川心知肚明, 还凑得更近, 笑吟吟问:“什么?师尊为何不说完?”
“……”
蛇尾绞得更紧, 勒出旖旎红痕。
“师尊要不喜欢,那就换个方式?”
说着, 他俯身贴近。
云青岫眼疾手快抵住他贴来的额心,想起先前没完没了、纠缠了好几日、连意识都快融在一起的神交,脊背就阵阵发麻。
“不换,那就是更喜欢这样?”
“……闭嘴。”
屋外的雪下得更急更重,沉沉压在松枝上,压得松枝弯折,不堪重负地落下满地霜雪。
云青岫觉得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长,比往年熬寒症的冬日还长。
最后一场雪落完,阴风怒号的天终于放晴。冰雪消融,枯枝点缀绿意时,皇城迎来了缠绵春雨。
春分将至,按祖宗惯例,皇帝要进行一年一度的为国祭天祈福。
祈福大典少不了国师出面。
请国师的差事分给了礼部,然后踢皮球般,落到了刚上任的礼部侍郎张重身上。
上司和颜悦色,让他去国师府,请整个冬日都没露面的国师出面,协助祈福大典顺利进行。
初春时分还有些冷,国师府的庭院内山水潺潺,花草葳蕤,都是罕见的奇珍异草。
但他无心欣赏,只惴惴不安摸着脑袋的乌纱帽,总有种要掉的感觉。
张重是被秦良领进来的,将他带到垂拱门前,说国师正在理事,稍等片刻会有人通传,然后便走了。
人有三急,他等了许久都无人通传,好不容易找到解手的地方,一出来发现迷路了。
偌大府邸,路上竟没遇到一个侍者。
张重在国师府转了半晌,晕头转向穿过一道月洞。
前边有两道身影,其中一道正是他苦寻的国师大人。
细雨如酥,薄雾笼着湖面,临湖八角亭檐下铜铃晃动。
云青岫倚着朱栏,看裴宥川将新采的桃花别在她鬓间。他今日未束冠,长发随意披散,发尾还沾着雨丝。
“秦副使说礼部官员......”她刚开口,裴宥川便抵着鼻尖,轻啄一口。
裴宥川笑吟吟道:“别管他,等会让秦良将人带出去。”
云青岫无奈:“你已告假数月,坐着国师的位置,也该做点正事。”
“那便不当了。”他揽住云青岫的腰,”昔年经过东南,有处风景秀美之地。春光正好,师尊想去踏青吗?”
亭外。
一滴冷汗顺着张重的额角滑落,砸到他手持的象牙笏板。
那些流言,他原本是不信的。
但没想到……
张重屏气凝神,一小步一小步往回退。
咯吱――
官靴碾过枯枝的同时,杀意冰冷的视线扫来。
黑紫气息倏地扼住张重。
完了,新上任第一天就要死了!
张重还没来得及想遗言,余光瞥见柔和灵光飞来,喉咙重归自由,重新捡回一条小命。
云青岫按住裴宥川的手,皱眉斥责:“动不动就起杀心,修心毫无长进。”
裴宥川阴恻恻盯张重一眼,不情不愿收了魔息,挑眉道:“我一颗心都系在师尊身上了,修不了别的。”
“……”
云青岫清咳一声,看向张重。
还不等她说什么,张重慌忙跪地:“下官……下官得了眼疾,看不清路也看不清人,一时走错冲撞了国师大人与仙师,罪该万死!”
“……”云青岫扶额,只好摆摆手,“去吧。”
张重连滚带爬跑了。
碍眼的人走了,裴宥川俯身凑近,眸光暗沉:“我满心满眼都是师尊,师尊还是这样关心旁人。”
长指顺着衣襟点在心口处,“这里,有多少装着我?”
云青岫将人推开,坐下抿了口茶,“整日闹腾,没完了?这话都问过多少回了。”
裴宥川锲而不舍贴过来,一一细数:“谁让师尊心里装满了人。弥宗主、徐月、姜白溯、那只朱雀、姓谢的……”
“要是回了仙州,怕是没我的一席之地。”
云青岫差点被酸掉牙。
这样的对话隔三差五重演,实在让人受不了。
“适可而止。”每说一个字,就用力戳一下他的额头。
裴宥川忍不住笑起来,攥住那根手指,张唇衔住,牙尖轻轻厮磨。
他喟叹道:“学不会,我只会得寸进尺。”
*
有通天之能的国师大人在春日离开了皇城,从此再未出现过。
凡洲多了一对游历山河的师徒。
秦良主动离开了捉妖司,转而投身行伍。他不懂人情世故,但足够忠心无畏,从小小的伙头兵,靠着拼杀一路向上爬。
有一次被敌方贯穿心腹,他倒在尸堆里,气息弥留间恍然看见两道身影。
秦良奇迹般活了下来,并靠军功熬成了一位不大不小的将领,守着一方边境城池。
春去秋来,他的两鬓已生华发。
某日清晨,他处理完军务,抬头见院中银杏叶已泛黄,一只灵力所化的雀儿扑棱棱飞来。
为他衔来一张纸条。
年逾五十的秦良策马匆匆赶回了昔年的海边渔村。
当年的村子已经是繁荣小镇,他拽着气喘吁吁的马,循旧时记忆,跑到当年那片礁石。
两道身影一如初见时,容颜没有半分改变。
秦良攥着缰绳,挠了挠头,咧嘴一笑:“国师大人,仙师。你们要走了吗?”
云青岫怀里抱着阿雪,望向远处天际,仿佛看见了仙州的云海。
朝秦良温和笑道:“是该回去了,还有人在等我们回家。秦将军,珍重。”
裴宥川瞥他一眼,扔去一枚玉令,神情如从前冷淡。
“惜命点。”
“是。”秦良眼眶滚烫,深吸一口气,深深跪地叩首。
海岸的风卷起金黄枯叶,再仰头时,礁石旁空无一人。
仿佛十三岁那年的奇遇,只是秦良的臆想。
他回到了驻守的城池。
日子如流水,一日又一日,他鬓边的华发越生越多。
老迈的秦良一左一右牵着孩童,走在繁华街道,笑呵呵看他们为世上有没有仙人争执。
“才没有仙人呢!难不成你见过?”
“有的!”男童言之凿凿,“阿爷房中有个匣子,会发光呢!喝醉的时候他说过,里头是仙人相赠,能逢凶化吉呢!”
女童抓住秦良的胳膊,一个劲缠他:“阿爷,阿爷,真的有仙人吗?”
秦良望着晴朗的天,笑眯眯道:“有的。”
“仙人长什么样?和善吗?为什么我们见不到啊?”
“长得顶顶好看。”秦良摸着女童的脑袋,“和善嘛,有些和善的,有些……脾气有点糟。”
“见不到是因为,他们回家去了。”
秦良弯腰吃力地抱起女童,再牵着男童,收回悠远视线,中气十足道:
“回家,我们也回家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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