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喜欢上了这件斗篷,每当抚过表层就会想起江玄在烛光下缝衣的样子。
人类总是因小事而动容, 原来人是需要情感的,她也需要情感。那些平淡美好的时光,就是所谓的爱吗?
奇怪的人类,奇怪的自己。
她自嘲地笑,脚步愈发轻快。走在滑腻的青石板上,朦胧的声音钻出池面云雾,传到她的耳畔。
怎么这么多人在笑?
亭中。
贺氏兴高采烈地说:“我又赢了。”
祁小三点点头,与贺氏一同将棋盘上的寥寥几颗棋子放回棋奁。两人又重来一局。
贺氏一边和女儿下五子棋,一边不忘时不时看看亭中玩闹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几个小女孩围住孤零零的江玄,去扯他的锦袍不让他走。
“大哥哥长得好好看!身上好香啊,为什么我的哥哥一身饭味……你来做我们的哥哥吧!”
“快哉快哉!江公子温尔文雅,颇得小女青睐,如今见了江公子才知道什么叫做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噫吁嚱!”
“江公子平日都化这么浓的妆出门吗?那就有点败家了。这样吧!你给我们跳个舞就原谅你。”
“……”江玄死咬嘴唇不说话,拽锦袍的手指尖泛白,绝望地看向亭外。一步之隔却出不去,只能任由那些奇奇怪怪的话灌入耳中。
那双眸子覆了一层水雾,眨巴着挤出泪来。眼睫如蝴蝶般扑闪翅膀,颤抖地黏上水淋淋的泪珠。
贺氏提醒女孩们:“你们别太过分了啊。”
女孩们没理,推搡着将他逼到角落。江玄身子不稳跌坐在鹅颈椅上,脊背靠在坚硬的柱子,肩上发丝穿过栏杆垂落在砖缝里的几朵野花上,沾上清晨露珠。
他缩在角落,脖颈仰长。在颠倒的眼眸中见到叶霁雨慢慢走进。
“……”叶霁雨同他对视,见到他身边的那几个女孩,“这是在干什么?”
她有预感。
果然当晚等她起身吹灭蜡烛后,江玄就突然从身后抱住她,小心翼翼问道:
“你会嫌弃我吗?”
“……我为什么要嫌弃你。”叶霁雨抬手揉额头,长叹一声,“不要总是想这些有的没的,才做完又担心起被嫌弃了……嫌弃你为什么要和你做?”
他声音闷闷的:“我怕明天醒来你就走了,我怕你抛下我。那些小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就缠着我,当时好害怕,害怕你见到我这个样子,结果你还是见到了。”
“她们是□□你了吗?”
叶霁雨眼疾手快转身将他推回床上,防止他听到这话腿一软又跪下来。
隔着一层朦胧床纱,见到他那张清冽面庞泛起泪光。
江玄总是主动异化自己,将一切都置于两性关系中,他把自己当做物品,将除叶霁雨这个讨好对象外的人都认作假想敌。可男女之间不是只有爱情。
心理学上称这种思维方式为异性恋霸权主义,简单来说就是性缘脑。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霁雨后悔起冲动之下说的话。他只是太缺少安全感了,还有点自卑。
叶霁雨默默掀开床纱,一条腿的膝盖抵在床缘,紧紧抱住他。
江玄的心跳得很快,迟疑的双手又慢慢环住她,拨开她脊背上垂着的床纱,去抚摸凸起的肩胛骨与脊椎。
叶霁雨靠在他的胸前,嗅到他带了轻香的发丝:“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美好的人。或许你常觉得自己卑微、一无是处,害怕被抛弃,心中觉得自己糟糕到极点。”
“可我就是觉得你很美好。我喜欢一本正经工作的你,喜欢哭兮兮的你,喜欢冲我撒娇的你;你为我缝的衣、做的饭、铸的剑,我都记得;喜欢看你难耐地皱眉,喜欢亲你左眼下的痣,喜欢嗅你发丝的清香。”
听着他鲜活的心脏,叶霁雨抬手抚摸他颤抖的唇瓣:“该害怕的人,是我。怕你有一天不在了,怕你离开我的身边。我总是在想,我这种人,为什么会被你喜欢呢?我并不是那么好的人。”
“后来我发现,爱一个人,就是会常觉自绌。”别扭的人,相爱也更加不易。
叶霁雨抬手堵住他的唇,轻声说道:“睡吧,很晚了。我说了这么多,你也不必做什么……我会觉得尴尬的。”
心中感叹自己怎么一口气全说出来,藏在发丝下的耳廓早已通红。
“好……”江玄乖乖抱住她,润湿的眼角晶莹透亮,嘴角是止不住的笑意。
两人躺在一块。叶霁雨替他盖好被子,凉风灌入两人间的空隙,冷气黏在她的肩头。
她本想抬手掖好,又忽地被抓住手,清瘦的身子紧紧抱住她,贴得不能再紧,空隙间的冷气也被挤了出去。
肩膀贴在一起,两只手被江玄捂在胸前,双腿也被缠住,冰冷的脚踝覆在他的小腿肚。
叶霁雨甚至都没和自己亲妹这样睡过。
一般是自己睡,平躺在床上,四肢紧贴身侧,像在站军姿。叶霁月喜欢抱玩偶睡,叶霁雨觉得那样怪吓人的,她的失眠症严重到玩偶里的棉花动一下都睡不着。
但和江玄睡一起时就没有这种情况,或许是因为他不怎么动弹,只是直勾勾盯着,又或许是因为实在是太累,累到穿睡袍都要他帮忙。
“为什么笑?”见她笑,江玄也跟着笑,掰开她的指缝和她十指相扣。
“我们好像野人,”她听着耳畔的心跳,“躲在洞穴里,抱在一起取暖。”
他认真思考起来:“野人……岂不是很危险?洞穴里会有毒蛇蝙蝠之类的动物吧,会被咬伤吗?”
“应该会。”叶霁雨没想到这方面,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做野人了,没她想的那么浪漫。
脖间传来刺痛。
她低下头,见到脖颈处的齿印。
“……应该是野狗更危险。”白日里吃的憋屈一扫而空,她不再去想贺氏的事。
贺夫人被荼毒得厉害。她不明白贺夫人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体验过自由的快乐,又甘愿居于笼中。
在亭子里的时候,她让江玄回屋,贺氏也让那几个女孩子去练剑。
“他是天下最好的男子,武功十分出众,是扬名天下的祁公子,为什么要离开他?”贺氏这样回她。
叶霁雨低头去看棋盘上的几颗棋子,沉默良久后开口道:“夫人的武功不也十分出众吗?名气也比祁炆大呢。”
贺氏的瞳孔有一瞬的骤缩。
叶霁雨拾起桌上棋子,丢回棋奁:“我说的不对吗?鹤水寒。”
“为什么心甘情愿画地为牢?生儿育女的快乐比做女侠时多?还是你真的那么爱自己的夫君?那个男人值得被你爱吗?”
“……”
她长叹一声。
叶霁雨最终还是没将何姨妈和祁炆的事告诉贺夫人,贺夫人也没问她是如何得知自己是鹤水寒的。
两人默契地互相留有余地。
后面的日子也平静下来。叶霁雨大多数时间都和江玄在一起,时不时同祁家孩子玩一会,有时会去找何姨妈聊天。
“那天表姐来我家,我和姐姐都很高兴。”何姨妈怔怔说道。
何氏与贺氏其实都姓鹤,许多年前门楣陨落,生还者都更名改姓。何姨妈的亲生姐姐鹤水凌,与表姐鹤水寒更像一对姐妹,她们都对修仙占卜有着惊人天赋,可以算是绝代双骄。
何姨妈出生的时候恰逢满族被灭门。她由鹤水凌拉扯大,对何姨妈来说,鹤水凌是姐姐也是妈妈。
族中长辈只说鹤水凌鹤水寒是奇才,何姨妈觉得两人还都是情种,她们是命中注定要渡情劫。
贺氏为了一个道貌盎然的男人,心甘情愿深居后宅被吃绝户。白鹤山从此更名改姓为祁,何姨妈再也去不了自己的闺房,那间屋子成了贺氏与祁炆的婚房。
而她的姐姐呢?甘愿隐姓埋名堕入红尘,被人厌恶唾弃,甚至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就被赶出家门。
那天的雨很大,衣不蔽体的鹤水凌被随意扔在街头,刺骨的雨水浸入心扉。
何姨妈当时四岁,站在鹤水凌身边涕泪俱下,看着姐姐身下的血污,她知道她们又成了丧家之犬。
“姐姐……我们没有家了…………”
虚弱至极的鹤水凌伸手抱住她,安慰道:“囡囡不要怕,我们能一直在一起,那便是家,姐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可是姐姐违背了诺言,我再也没有家了。”何姨妈接过叶霁雨递来的手帕。
“她为救火海中的我,付出了生命。”
何姨妈并没有修炼天赋,鹤氏法术她只掌握皮毛,在面对滔天大火时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被烤得意识模糊,听见门外的争执声。
鹤水寒哭得声嘶力竭:“凌姐姐,你不能进去!那些术法是拿来唬人用的,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大的火。你进去会死的!!”
鹤水凌不顾劝阻冲进火海,大火吞没了她的身影,鹤水寒只看见她回眸那一笑,飘扬的发丝被焰苗烘烤成焦炭。
“后来,我独自一人游荡在世间各处。我想回到那个令姐姐伤心欲绝的地方,那些痛苦的回忆却再也想不起来了。”何姨妈安静地用手帕擦拭眼角的泪水。
“只有寒姐姐愿意收留我,可是……我又伤害了她。”一滴泪滴落在她被抓红的虎口。
“回不去了。”
叶霁雨垂眸叹息,握住何姨妈冰凉的双手:“木已成舟,现下只能想办法减轻带给贺夫人的伤害。”
“等过完年,我就悄悄离开。”何姨妈闭上憔悴的双眼。
两人正在房中伤感,敲门声传入卧室。
第53章 口渴 先坐下
是贺夫人的声音:“表妹, 能和我们一起吃个饭吗?今天是祁小三的生辰。”
何姨妈的眼皮垂下来,眼睫盖住神色,一手紧攥着手帕。不知是喜是悲, 只是眉目低垂。
叶霁雨轻声问道:“要去吗?”
叶霁雨不想过分插手她们之间的事情, 去不去都是何姨妈的选择。这种事无法强求, 可心里还是希望她们的关系能变好。
何姨妈嘴唇微张。
那么多的孩子中, 何姨妈最喜欢的是祁小三祁柔。那孩子长得很像年轻时的凌姐姐,多了几分温雅文静,又有点像从前的何姨妈。
心里又祈祷不要像她和凌姐姐,那样的人生也太苦了些。
“要去。”何姨妈点头回应叶霁雨。
.
“这是……长寿面?”
祁柔瞧着面前那碗长寿面,难以置信地用筷子搅拌黏成一团的面条, 木筷插进团状面条中,竟然拔不出来。
“对啊,哥哥亲手给你做的, 连面条都是现抻的!”
祁歌一脸骄傲地站在祁柔面前, 手腕上还有未洗净的面粉, 那颜色和他那张脸比起来还是略显黯淡。
祁小五坐在角落小声嘀咕:“化得像个鬼一样,我要回去查珍珠粉,敢偷我的上品珍珠粉就死定了……”
同祁柔坐一起的祁小八叹道:“哎呀,快把筷子拔出来,这看起来有点晦气。”
那双拔不出来的木筷被祁小八用力一扯, 忽地弹出来, 直直往寿星对面的叶霁雨脸上飞去。
叶霁雨见那双筷子飞过来, 本想低头躲过,却被扑过来的江玄压倒,摔下长凳。
长凳另一边的何姨妈也失衡,一个不稳差点摔下来, 幸好贺夫人迅速抓住她的胳膊。
贺夫人眉心一蹙:“没事吧?”
受惊的何姨妈下意识收回手臂,调整紊乱的呼吸良久才开口:“没事了。”
“没事吧?”
江玄护住叶霁雨的后脑,肩上发丝垂落在她的胸前,随呼吸撩过她的锁骨,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
叶霁雨眨巴眼睛,她才注意到江玄的打扮。
他一般是全束发,一开始是用发冠,某一天开始系上发带,后面发带出现的次数便越来越频繁。晚上有时会半束发,系得松松垮垮。
今日却是披发。
叶霁雨不是没见过他披发的样子。他在床上就是披发,软塌塌的头发还会垂下来挡住叶霁雨的脸,每顶一次发丝就抚过面庞一次,从下至上,经舌尖舔舐的发丝又吻上眼眸。
也是因为这个,她觉得更不好意思。
初中时她被一位女同学扑倒过,也是这个姿势,那时脑子里想的是这种姿势的受力分析图怎么画。现在脑子里想的是多久才到晚上,真是色令智昏。
他的头发很长很香,软软的发丝紧贴在脊背上,直至腰间。腰一动,会落下来,落在她颤抖的腿前,抚摸她微突的耻骨。
人总是病态地迷恋瘦削的身体。纤细修长的手臂颤抖地环住他的脖间,伸长脖颈时优美的锁骨弧线,和被他轻柔抚过的蝴蝶骨。
他却低下头,泪眼婆娑。
“姐姐,要多吃饭。”
又怎么舍得去恼他?那慌张无措的样子逗得叶霁雨轻笑,在他耳畔说道:“还不打算起来吗?压得我腿都酸了。”
胸前长发被收回去,淡淡的清香仍留在她身上,摄人心魄。以至于被江玄拉起身后仍在回味,坐在桌旁发愣。
视线情不自禁落在侧边的江玄身上。
头发一看就是精心整理过的。海藻般的长发紧贴那身铜青锦袍,额前刘海翘起的弧度刚刚合适,一边还别了花青色的发夹,形状是一片脉络分明的树叶,远看就像狐狸耳朵。
39/73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