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雨想起当初的自己,那些被人上下打量的日子,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仿佛要将她吞没。社会不需要做出改变之人,只接受甘愿被驯化之人。后来她溺亡其中,试图麻痹自己的神经。
她解下腰间的铜壶,将里面的纱巾扯了出来,摊开里面未化的鹿血给她看。
纱巾被染得通红,腥臭味呛得三人直咳嗽,凉爽的微风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还有几只苍蝇循味而来。
“这种状态的血…我在城郊看见过。”牛铁花捂着鼻子。
“是人吗?”她担心起远比预料中更严重。
“……”铁花在沉默中点头。
送牛铁花出府后,恰巧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她没有胃口,戳着碗里的菜叶胡思乱想。
她又想到那头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没忍住。
空气凝固了几秒,经验丰富的老嬷嬷率先跪下嚷嚷:
“恭喜少爷,恭喜少夫人!”
没等她反应过来,身旁的侍女也跪下了。就连江玄身边的冷脸侍从都察觉到情况不对,迫不得已从众蹲在地上。
“恭喜少爷,恭喜少夫人…”
作为唯二还坐着的人,江玄和她对视。结果就是二人都没从双方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她明白了,无语至极。
“……我没怀孕。”
空气又凝固了。侍女站起身继续给她添菜,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怀孕…她想起铁花姑娘的话。
她问嬷嬷:“城郊有送子观音庙吗?我和夫君去拜拜。”唇角扬起一个得体的微笑。
嬷嬷有些慌张,肥大的耳垂上挂着一对翡翠耳坠:“有,有的…”
“替我安排行程。”江玄转头吩咐身旁的侍从。
耳朵上的翡翠坠子成色不错,但与一身粗布搭配实在是不相符合。他们这些人的保密工作做得一般,看人的眼光也不太好,找了个藏不住事的。
如她所想,当天晚上就找不到那个面生的嬷嬷,大概率是回老东家通风报信了。
“她不是江府的人,是刺史派来伺候的。”叶霁雨的贴身侍女答道。
她梳了梳微卷的头发,看着铜镜中低眉的女人:“嗯,你先下去吧。”
“对了…让少卿明天早点起。告诉他,如果想睡书房,就要做到准时起床,我天天早上把他叫醒也挺累的。”
“啊…好的。”侍女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个劲地点头。
其实她挺羡慕他能有这么好的睡眠。已经数不清多少个夜晚与痛楚缠绵,或是在梦中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夜晚于她本身就是一场噩梦。
第二日叶霁雨和江玄坐着马车去城郊,越往静谧之处走,就愈加感觉到萧条。乞讨之人暂且不论,奇怪的是看见好几对母女,要么就是父女。
她透过车帘看见他们无神的双眼,仿佛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
“你也觉得奇怪吧?”她看向江玄。
他点点头,摸了摸腰间的剑。
她拉住他的手:“跟着,看看他们要去哪。”
于是两人褪去华贵的外袍,穿上满是破洞的粗布衣服,又在脸上抹了一层湿漉漉的泥土。
他们混进如同枯木朽株的人群中,人们都慢悠悠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身上没有伤口,皮肤不是青色,眼球也并不浑浊。这些人没有被感染,她松了口气。
一个小女孩晕倒在他们面前,她身边的母亲像没发现般继续往前走。
叶霁雨注意到女孩瘦成皮包骨的面庞。猜测这些人是被饿到失去神智,所以没人发现有个小女孩摔倒。
就算知道又怎样。对这些人来说,能够自保已不易,何必徒增烦恼。
江玄却松开她的手,冲上前抱起女孩。叶霁雨愣在原地,不明白他突然这样是什么意思。
“你干嘛?快回来……”她站在原地小声呼唤他。
他无言,只是从袖口拿出一块糕点,掰开揉碎送到女孩的唇边。
她也无言以对,尴尬地抠了抠鼻尖。
他为什么总是同情陌生人?她很不理解,她连共情家人都做不到,有时甚至无法共情自己。
霎时间十几个人如同豹子般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糕点。
她跑上前拉着江玄就往前跑,两人扭头看见那些人正疯狂争抢那块被踩扁的糕点。
“那个小女孩…”他眉头紧皱。
她叹了口气,提醒道:“她跟你没关系,不要惹火上身。”
他看向人群,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她:“……你怎么能袖手旁观。”
明明是他多管闲事,反倒成了自己的错。“如果我袖手旁观,你就不会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她的语气中带着些怒意。
如果她袖手旁观,那日他跳崖时她完全可以置之不顾,而不是一遍遍读档去救他。
两人都没再说话,默不作声继续跟着前面的人群。
远远看见人堆中心有一处空旷的地方。他们挤进人群,看见正中央正在擦刀的屠夫。
“怎么是个肉摊…”她有些迷惘。
“……这些人有钱买吗?”江玄不解地小声说道。
屠夫正往刀上喷酒。呲着一口黄牙,像瀑布般朝屠刀喷出一口酒来。
人群中走出一对母女,他们一眼认出女孩是刚才那个晕倒的女孩。
屠夫与母亲说了些什么,从肉摊上给了她一个猪腿,女儿乖觉地坐在一旁的木桩上。
叶霁雨觉得氛围有些不对。她瞧见周围人皆是一眼贪婪,又扫过肉摊,看见桌上有玻璃瓶,在阳光下被照耀得五彩斑斓。
她仔细一看,装的是眼珠,血糊糊的一片。
与此同时,屠夫手起刀落劈向木桩。
她只看见女孩绝望的双眼,在因惊惧即将晕倒的时刻,她想起
读档
……
母女从人群中走出,而女孩恐惧地后退。而她拔出江玄腰间的佩剑刺向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屠夫。
血液点点滴滴似珠玑落盘,她眼尾的血迹恰如一朵盛开的梅花,太阳穴颤抖暴起的青筋就是那一脉桃树枝条。
人群涌上前,蚕食着屠夫的身体。
泪水划过颊畔的血液融成一股血泪,她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闭上双眼。
妹妹离开她时也是这个年纪,也许多少个无助的日夜她也会露出那种神情。
她本不应该去管,可是心中却一阵绞痛。
自己到底怎么了?
回程的马车上,江玄还是没忍住破了冰,轻拭她眼角的泪水。
“你有什么想法。”她偏头问他。
他擦了擦仍带着血的剑:“江州经济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没想到竟会出现人吃人的惨状…”
“你所知道的并不代表正确,这些官员是拿中央的人当瞎子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他们贪污的证据,我不信这钱能白白消失不见。”
她掀开车帘的一角,长久注视着那个方向,魂不附体的人们像一颗颗木桩伫立着。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那颗愈发鲜活的心脏,一潭死水的内心起了波澜。
寒光凛冽的剑身倒映出江玄嘴角微不可察的笑意,他抬眸看向专注至极的叶霁雨。
…
女人躲在树后看完了全程。扯下一片裙摆在腰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勉强止住血后痛苦地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愤恨不已却只能无力瘫坐在地上。
时间越来越紧迫,可依靠单打独斗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无法杀死他,也无法见到她。这就是个无解的死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沉沦其中。女人的心中泛起酸涩。
剧烈的痛感让女人神智不清,身边的那滩血倒映出那副惨白的面庞。
她尝试过用这张和叶霁雨一模一样的脸靠近江玄。
可他每次都能分辨出,然后假装被迷惑,等到自己放松警惕后给自己致命一击。
为什么能认出来,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到底是什么目的,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杀死自己,她不知道。纷争何时能够结束,她不知道。
但她不会放弃。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都要救出叶霁雨。
为此,她们甘愿前仆后继。
泪水湿润了女人的眼眶,她用剑刺向自己的腹部。
……
叶霁雨感到一股细微的电流,酥麻的感觉从指尖直达大脑。
她情不自禁摸了摸怀中人的脸颊。
“回京城后,我们在庭院的池塘里也种满荷花好不好?”江玄抱住她。
她双眼微眯,感到脑海中起了一阵朦胧的雾:“好。”可是她不喜欢荷花。无所谓了,他喜欢就好。
第8章 殉情 和你共赴黄泉
这种赏花宴放在现代就是上流贵妇聚会,叶霁雨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成了圈子的一员,还很瞩目那种。
“江夫人和江少卿真是倾城之恋啊。早就听闻江夫人德才兼备月貌花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女人的一系列话让她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尬笑。虽然在现实生活中她也参加过类似的宴会,但她一般都不是焦点,也不会说恭维的话。
父亲让她相过几次亲,每次她都会把天聊死。
“你读的是个水硕吧?家里人为什么不花钱送你去个好学校啊……虽然你以后会继承家业,但学历也很重要的,不用至少也要有吧,要不然像个暴发户。”
“你是整过容吗?笑得挺僵的,我不喜欢整过容的男人。整得好看也罢了,可你整得很丑啊。”
“如果我们有下次约会,请你不要穿这件棒球服了。资料上说你28岁,28岁还打扮这么年轻的男人……真是少见。下次请穿件高领毛衣,你的颈纹比喉结还明显。”
……
她赶忙将贵妇人的注意力转移,指着不远处的一株花:“哇,这是什么花…真好看。”
她与花后的女人对视。纱裙上月白飘带的迎风缠住女人的腰际,手中的诗集有些破旧。
“这是百合花。”声音冷冷的。
她身旁的夫人向她介绍道:“江夫人,这是常夫人。”
常太守吗?常太守看起来可是有五六十岁,这年龄也差太多了吧。
常夫人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皮肤洁白如玉,脸上的青色血管隐约可见,就连脂粉也掩饰不住她的疲惫,没有表情时眉头总是微微皱起。
后面的时间里,叶霁雨总是偷偷看着呆在角落的常夫人,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夫人们当中有人提议插花,于是为首的刺史夫人吩咐丫鬟给每位夫人都准备了插花要用的东西。
她看见常夫人在角落坐下,便也选择坐到角落。
常夫人看到她坐在身边,似乎有些不自在,但只是低头摆弄花瓶未作声。
“谢谢您送的荷花。”叶霁雨修剪着桌上的花枝。
她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静止半晌轻轻点头。
叶霁雨瞧她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选择低头继续修花枝。
她哪里会插花,甚至从来没买过花。每到节日在街上遇见卖花的都要躲远些,就连别人送她花她也不会收。
锦旗还是会收的。
乱剪一通后她做了个决定,开始把桌上的一大堆花按颜色分类。
枝叶上还带着露珠,露水混着花粉沾了她满手。她拿出手帕擦手,却闻到一股怪味。
说不上来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试图寻找味道的源头。
肯定不是花香。她抬眼望向亭中的众位夫人,都专注于自己的插花作品,没什么异样。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常夫人,看着那双正拨弄花枝的纤纤玉手入了迷。
血管清晰,适合扎针;骨肉分明,适合解剖。
视线慢慢上移,她看见玉颈上同样分明的血管,移向脖后
她努力止住喉咙里的尖叫,低头捂住嘴,额头早已出了一层薄汗。
强装镇定抬头。她看见她脖后那片糜烂,其中跳动的血管,缠绵的血肉,翕动着舔舐几缕碎发。
目光移向她的眼球。还好,黑白分明只是红血丝有点多,暂时不会有危险。
常夫人抬眼又与她对视,她笑着移开目光。
“我想借鉴一下你的来着…”
她拿起桌上分好颜色的花枝,一簇一簇地放进花瓶中。
等放完最后一簇后,她左顾右盼看着亭外的景色,忽瞥见一抹娇嫩的粉红。
叶娇娇走进亭中,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她身上。
“哎呀…叶二小姐怎么来这啦。”刺史夫人吩咐丫鬟端来一个矮凳,哄着叶娇娇坐在她的位置上,自己则端个矮凳坐在叶娇娇身旁。
……这也太谄媚了。
叶霁雨本想和叶娇娇打招呼,但两人对视时娇娇下意识回避,叶霁雨便明白她是还在气头上。
叶霁雨觉得无趣,准备偷偷溜走时想起身边没精打采的常夫人,拉着她一起溜了出去。
把这个定时炸弹放在这里,把女主叶娇娇整变异就完了,她可不希望剧情变成霸道皇上给我啃一口。
常夫人不解她的行为,奈何力气比不过她,只能任由她拉着。
两人走到一片石榴花林,常夫人的诗集不小心掉在地上,她眼疾手快帮她捡了起来。
书页泛黄到不成样子。第一页没有书名,只有用毛笔画的一个圆,中心有一抹红。
不可能是日本人吧…
“这个圆是什么意思啊?”她眨巴眼睛。
常夫人只是默不作声拿过书,收进宽大的袖袍中。
见问不出什么,她又拉着常夫人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去,反正走得越远越好。
她的身上有疑点,再加上她的身份,不能轻易解决了她。叶霁雨考虑到。
她瞩见不远处觥筹交错的宾客们,急匆匆拉着常夫人往那跑去。
江玄回头看见叶霁雨正气喘吁吁地坐在木椅上。刚想问她干什么了,就被她夺过手中的酒杯。
常夫人呆愣在原地,官员们没多久就注意到这两个场上唯二的女人。
“江夫人真是豪迈啊!可谓女中豪杰。”一个老头对累到瘫在椅子上的叶霁雨大加赞赏。
“是啊是啊……”其余人附和着。
果然有名和权后干什么都是对的,她觉得无语,心中也有点爽。
偏要试试这些npc的下限到底有多低。
她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吐在大理石地板上,空气凝固了几秒,只有江玄一脸嫌弃地问她在干嘛。
“江夫人真是博学啊!竟能想到效仿鲁智深吐酒,相信凭借着江夫人这倒拔垂杨柳的气势,江州的第五个五年规划一定能取得圆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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