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远去的身影和近处她名为林烨的夫君立在桌旁交谈的背影慢慢重叠在一起,使她泛起一阵凉意。
可此时的林烨回头了。
他同那偶然因书画熟识的儒生交谈完,转身却瞧小姑娘怔怔地望着他,碗里馄饨吃了大半,手上搅动瓷勺,眼神中却带着他无法看透的冷,似是几分惊惧,几分悲伤,几分怅然,唯独没有他最熟悉的痴迷和爱意。
从今晨积蓄的不安在她接二连三不合常理的举动中愈演愈烈,拽紧他的心脏,他感到有一些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正悄然改变,失去控制。
他平生最厌恶这种失控感,不愿再忍耐,谢成烨把馄饨推远些,俯下身体让自个和沈曦云处于同一高度,回望向她眼底,一字一顿。
“窈窈,你变了。”
第5章 窈窈“窈窈,你变了。”……
“窈窈,你变了。”
明明白白的肯定语气,不再询问试探,没有犹豫疑惑。
谢成烨话音落下,把她从前尘的故纸堆里勾回现世,沈曦云握住勺柄的手一僵,她见过谢成烨和煦含笑的样子,见过淮王冷漠无言的样子,唯独没见过他这般,分明平静如无波无澜的水面,可谁也不知水底藏着什么危险。
“娘在世时,曾说‘女子成婚,犹再生换骨’,我从前不信,如今真成婚为人妇了,才觉出不同来。”
她用力握紧勺柄,以此为支撑找回更多力气,“之前小女儿心性重,言行无状,肆意妄为,现在想来实在不妥当,惹人厌烦而自个还毫无察觉,该改了。”
沈曦云低头,避开谢成烨的注视。
“至于为何今儿突然转变,是因为我昨夜做了个梦。”
谢成烨被她的话语挑起兴致,眼睛盯着她乌发间的发旋挑眉,嘴上“哦?”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她摩挲腰间的白玉葫芦,余光瞥见因他俯身而触地的一截青蓝色衣角,“我梦见,我爹娘教训了我一顿,他们坐在正堂的八仙椅上叹气,说我不像话,好好的女儿家成日跟在郎君身后,没个正形。还训斥我性急莽撞,没有同郎君好好相处了解就匆匆成婚,应当先问过父母凶吉,再行婚姻礼仪。”
虽是胡诌出来的一番话,但她确实是秉持着真心说的。
上辈子被关在西郊别院时,她便常常想,若爹娘在世,知道她一番作为沦落成这般下场该有多心痛,她十三岁时在街边被惊马袭扰险些受伤都让爹和娘忧心数日,娘怕她睡不好,特意用合欢花、柏子仁、远志做出一枚安眠的香囊挂在她床头,哄她入睡。
而她在他们故去后,陷在小女儿的情爱里,妄自奢求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姻缘,当他失忆是天赐良机,实际作茧自缚,使得他们魂魄难安,以至于最后困在别院里三月,爹娘一次未曾入梦。
直至那杯毒酒入喉,她才最后一次见到爹娘,见到他们毫无芥蒂唤她乳名来接她。
重活一世,上苍没能让她回到爹娘还在世的时候,但她总要对得住他们在天之灵,让他们知晓自己如珠似玉宠大的窈窈在好好生活,而不是熬不到十七岁的秋日便香消玉殒。
此番言语,她假借是梦,实际是她上辈子在别院想象过无数次爹娘可能对她的训斥,亦是她对自己的训斥。
“我瞧见梦中爹娘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心中愧疚,恍然自己实在糊涂荒唐,仗着有所谓救命之恩让郎君以身相许,跟坊间茶楼故事里那些挟恩图报的恶人有什么两样?”
谢成烨忍不住插嘴,“我从未这般想,窈窈,我既然答应成婚,自然是心甘情愿,我不是会被恩情逼迫的人。”
沈曦云在心中暗暗补充,那是因为你把对心上人孟小姐的爱意错放在我身上。
她在燕京方知,淮王殿下和文国公府大小姐孟云瑶青梅竹马,年少相伴,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一对佳偶,而在贵妃宴会上听见其他贵女呼唤孟小姐的闺名“瑶瑶”,她才明白当初谢成烨失忆居于沈府,她一脸羞涩将自己的乳名“窈窈”告诉他时,他为何一反那几日的防备疏离,赞叹道:“好名字。”
因为这名字让他莫名熟悉,甚至闻之便欢喜,也是从那日起,他才慢慢对她卸下心防,寒冰一点点融化,眉眼染上笑意,沁上暖意。
她以为是她的举动有效,阿烨也待她有了好感,才会改变。但其实只是因着名字的相似,窃来一点他对孟小姐的爱,她把这份偷来的爱意视若珍宝,送了性命。
她自然不会说出这些她在这一世本不该知道的事,于是只是温和妥帖地附和,“我知道郎君是愿意同我成婚的,但这不是我接着使性子的理由,我当再稳重些,和郎君有更多的了解、相处后再谈进一步的事,如此才不辜负爹娘对我的期望,你说是不是?”
沈曦云为表自己心意真挚,在嘴角挤出一抹笑,抬头,逼自己直视谢成烨探究的眼睛,藏在桌下的左手握拳,手指掐住掌心直发白。
谢成烨终于能看见一直低垂头说话的姑娘的正脸。
和晨时刚起时比起来,她的面色好了许多,神态也自然多了。
双颊泛红,樱唇因刚用了馄饨泛着一点湿润的水气,衬得肌肤赛雪,叫他想到这姑娘爱吃的蜜桃胭脂脆,娇嫩欲滴,明艳动人,一双明亮的杏眼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谢成烨道:“若你在意这个,我们便再好好处一处。”
沈曦云见自个蒙混过关,和离第一步拉开距离的目的达到,嘴角拉起的幅度变大,握紧的左手倏忽一松,掌间留下三两月牙的痕迹。
“这馄饨怕是冷了,要不再点一碗。”她指着谢成烨的那碗馄饨,这一世回来第一日便迈出这样好的一步,她松快得紧,也不吝啬在小处上关怀这位皇家贵胄。
谢成烨站直身体,细密的睫翼垂着,望见这姑娘如葱削的白净手指,道:“不必,我不大饿。”
“你若是吃好了,我们便离去罢。窈窈。”
已是晌午,铺子外人愈发多起来,沈曦云见他不吃也懒得再劝阻,唤上春和、景明二人,一起出馄饨店了。
待走出六泊巷,沈曦云壮起胆子问:“郎君是要回府吗?”
谢成烨颔首,“是,尚有些册目未理完,最好能趁着年节理顺,方便沈家后续经营。”
她在救下他后,本为了能多和谢成烨相处屡次用商场上的事和他探讨,却意外发现他才思敏捷、足智多谋,更是钦佩喜欢,因此在他答应成婚后就央求他一同处理沈家的事务。
而前世谢成烨的确管得很好,经营有方,从不贪私,有什么决断进项都会同她说,耐心教她商场如何行事,期间赢得管事们一片好评。
虽说谢成烨恢复记忆在燕京时不做人事,但在江州城对沈家的经营称得上尽心尽力,她是感激的。
可既然念着要和离,往后她该对账册多上些心。
暗自记下此事,而眼下她发问的缘由却是另一桩事,既然已经说开相处一事,她不想再同他一道走了。
“我今日还想再逛逛坊市,开市第一日,这么多好吃好玩的,先前因忙成婚的事,都不大得闲。”
听懂沈曦云话语的意思,谢成烨顿了顿,应答道:“那好,我就先回府了。”
转头嘱咐春和、景明,“务必照护好窈窈。”
两人俯身应是,谢成烨便当在巷口分别了,带着长安往西正街方向走去。
沈曦云目送他离开,正松口气,可没走几步,见他又转身走回,气松到一半又提起来。
“忽然想起,按礼法女子出嫁会于第三日回门,我知岳父岳母亡故,我和窈窈又本就是在沈府成婚,这一礼节也无甚用处。可既然窈窈梦中见岳父岳母斥责,质疑我们二人的婚事,不如明日我们去翠雀山祭拜,全当以此代礼,如何?”
沈曦云听到这话,惊诧不已,可这说辞合乎情理挑不出错处,来不及细想,先启唇应下了。
谢成烨得了应允,这才真大阔步离去了。
长安自待在馄饨店里,脑海中的话语思绪就没断过,只是今晨已经说错了一次话,不敢再贸然开口。便跟在谢成烨后头,一路疾步离开坊市。
临了快回到沈府时,谢成烨慢下脚步,侧身主动出声问长安,“长安,你相信占梦、鬼神之说吗?”
长安上前回话,沉吟片刻道:“属下平素是不信这些的,可世上诸事,偶有蹊跷怪异之处,常理无法解释,若诉诸梦理神鬼之道,反而能解,这便是在平素之外心存疑虑的地方。”
谢成烨勾唇,望向远处河岸边一棵垂柳,枝上站着一只雀,羽翼呈青色,孤零零息在正发出新芽的枝干上,整理羽毛,待妥当了便随即振翅,掠过天际,消失在碧空。
他沉默望远许久,回道:“我不相信。”
如果这世间真有鬼神,那也管不到他头上。
接着抬步继续走动,吩咐长安,“我已失踪月余,燕京藏在暗处的蛇蚁鼠虫怕是都要忍不住了,你务必传信永宁,让他在燕京小心行事,观察局势,无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长安肃然,低头应是。
回到沈府后,谢成烨便至书房处理账册,期间几次出来询问仆役,却得知小姐一直未归,直到独自用了晚膳后,才听到正厅花园方向传来交谈声。
其声音清脆悦耳,婉转如莺啼,夹杂着些许笑声,能听出快活极了。
他于是从案前起身,准备去园中走走消食,可长安突然过来,呈上了永宁昨日自燕京传来的消息。
谢成烨只得坐回案前,先处理要紧事。
待事毕,已到戌时三刻,他推开书房门走出,晚间天凉,长安给谢成烨披上一件披风,打着灯笼跟上去了栖梧院。
沿垂花走廊行至院外头,却发现院里人已歇下,正屋烛火皆闭,窗牖关得严严实实,唯独窗棂上贴着的“囍”字在月光印照下透出一点红。
谢成烨见此,顿住脚,长安看着眼前的正屋和停下伫立的主子,偷偷瞥了眼主子的脸色,可惜看不出端倪。
站了一会儿,谢成烨没说什么,转身往一边的东侧院曲水院去了,只是这行走的步子,较过去时栖梧院慢下许多。
入了院,因着他此前被沈曦云邀请客居沈府时便是住在这儿,他成婚搬去正屋才一日,之前的寝具物件都还没收拾,在此宿一夜也方便,他脱下外裳,看出长安憋着话但不敢说,心道是该治治长安碎嘴子的毛病,便也不搭腔,独自洗漱好,吩咐他下去歇息了。
夜里,躺在东侧院屋内的床上,他的意识渐行渐远,和此世道别,似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他做了一个梦。
第6章 梦回 “阿烨,我们什么时候能……
为何知道是梦,盖因为谢成烨并不曾见过这样一个窈窈,一个只着寝衣同他躺在一块搂着他痴笑的窈窈。
帐红被暖,绣着交颈鸳鸯戏水图的帷幔放下,把日光和声响隔绝在外头,帐内,是另一番天地。
谢成烨听见窈窈搂着他的腰,把脸蛋埋进他的胸膛蹭,语气闷闷的带着睡意,同他说:“阿烨,我不想起,你再陪陪我吧。”
他的手指从她的乌发向下顺到她颊边,把小姑娘那张芙蓉面从胸前捞出,却瞧见她半眯着眼,顺从着把下巴搁在他手心,嘴巴皱起:“好阿烨,陪陪我吧,陪陪我吧,陪陪我吧。”
谢成烨听到梦里的自己轻笑一声,装作受不了她央求似的,答应了她,可分明他巳时便已醒,穿好里衣待在床上本就是为了陪她。
谢成烨明知身在梦中,但看见这幅场景,还是扯起嘴“哼”了一声,想到今晨自己的自讨没趣。
梦里场景还在延续,两人在床上这么一赖,就足足赖到近午时,大肆突破谢成烨往常最晚起身的时辰。还是小姑娘捉住他的手放在自个肚子上,问他,“阿烨,我好像听见肚子在叫,你摸摸有吗?”
他挠了下她腰间的软肉,得她一句嗔怪,戏谑道:“没听着,只听着一只桃花妖耍赖皮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小姑娘脸皮薄,桃腮染上几丝红,从床上跳起,“不赖了,不赖了,我现在就起。”
看见他亦起身准备穿戴好衣物,她抬手,纤细的手指捏住谢成烨一点衣角,声音弱下来,“阿烨,我们什么时候能圆房呀?”
他依着她的力道坐回床榻,答:“等窈窈再大些。”捏着她手感极好的脸颊一点婴儿肥,接着说:“我怕你疼。”
她扬起笑脸,乖巧点头。
接着是春和、景明进了屋内伺候她洗漱梳妆,他唤长安去小厨房取些糕点,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梅花凳上,欣赏梳妆镜中的桃夭美人。
她选了件和他外裳颜色相似的青蓝云纹百褶裙,起身在他面前转一圈,得了他肯定的赞叹,才挽起他的手出了房门。
谢成烨感觉自己仿佛一缕魂附在梦中这人身上一样,被动快速看了场怪异的戏,明明人是他和窈窈没错,场景也同正屋新房的布置一般无二,但其中发生的情节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被束缚其中,无法自主行动,因此走到出房门这一步,他已经觉得有些无趣了,哪知下一秒跨出房门,屋外不是沈府栖梧院。
却是个他无甚印象十分陌生的院落,他跨步而出的地方应是此处后院,挨着种植有一颗桃树,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湿润气息,手边原先牵着的窈窈不见踪影。
他慌乱地望向四周,想找地方出去,去找窈窈。
可才跨出一步,他猛地下坠,坠入一片黑暗,黑暗尽头又透着不详的血红色,躺在东厢床上的身躯一颤,谢成烨睁眼,竟直接从梦中醒来。
他坐起,揉了揉眉心平复惊魂未定的心情,月光透过半开的槅扇射在地面,留下稀疏的光影,看了眼刻漏,发现刚过寅时。
惊醒后一时睡不着,谢成烨索性思量起这场怪梦,他想起民间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不信梦能通鬼神之事,更愿意相信是人心中所想求而不得才会在夜间做梦,企图圆满心事。
因此梦里出门前的那一段,他本当成是自己因白日遭遇冷待而生出的想象,可,出门后那一段呢?那是什么?陌生的院落,消失不见的窈窈,无可遏制的心慌,每一点都让他摸不着头脑。
这种想不清缘由的感觉让他有些烦躁。
况且,思及梦里的前半段,谢成烨喃喃自语:“我就那么希望她粘着我吗?”以至于受不了她突然的冷淡幻想出这么一个荒诞清晰的梦。
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他感觉眉心跳得厉害,抿唇,不愿再就着这个方向深思。
起身将槅扇关严,逼自己躺回床榻盖好寝被睡觉,心道:都是梦,莫当真。
因着夜间的这一桩插曲,谢成烨当晚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辰时一刻便醒了,醒时手习惯性伸向另一边欲搂住什么,却扑了个空。
叫他愈发感到莫名其妙,他活到现在,除开婴童时期,只有初八新婚夜那晚和人同床共枕过,怎么会养成这等习惯,就好像,曾有人睡在他身侧很久,久到足够在他身上隽刻下这个习惯。
长安伺候主子惯了,素来起得早,练完武洗漱后便在屋外候着,敏锐听到屋内人起床的动静,以及随之而来的暗哑声线。
4/66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