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你和她一起长大,你的话,她好歹能听进去几句。”谢纵微面无表情,神情寡淡,“这儿有一些补身子的东西,你每日给她炖一盅,盯着她吃下去。还有,我和白大夫交代过了,之后每隔七日,他会去替她请一次脉。若有什么缺的东西,你遣人和山矾说一声就好。”
事无巨细,都安排好了。
苑芳默了默。
她心中一直觉得,是因为阿郎昔年对娘子过于冷淡,娘子负气出门,阴差阳错之下,招致了后面那场惨绝人寰的祸事。这些年,她之所以还留在谢府,也不过是担心他很快就要迎娶新妇,没有人会真心疼爱施令窈辛苦生下的一对孩子。
看着谢纵微茕茕孑立,独身过了十年,苑芳心中竟然泛起诡异的快感。
他本就该这样赎罪。
娘子年纪轻轻便玉陨香消,要是阿郎过得太幸福,岂不是很不公平吗?
但现在,他竟然说,娘子还活着。
去往槐仁坊的路上,苑芳的心一直高高悬着,哪怕她知道,谢纵微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她――也说不准,万一他是真的疯了呢?
只有紧紧握住施令窈的手,确认着她的温度与存在,苑芳的心才完完整整地落了下来。
“苑芳,不要哭。”施令窈温柔地替她拭去面颊上落下的泪,“喜极而泣的眼泪很珍贵,滴两滴应应景就好啦。”
苑芳被她逗得忍俊不禁。
她确定了,是娘子,是她陪伴着一起长大的娘子,她的一颦一笑,熟悉的俏皮语气,都烙印在她的记忆深处,随着她熟悉的玉麝香气一起涌了上来。
“走吧走吧,我们进去说。”
施令窈的话音刚落地,在一旁手足无措地等了好一会儿的绿翘连忙上前,帮着拎过苑芳带来的几个包袱,又主动推开了门,请她们进去。
苑芳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笑着看了她一眼:“是个伶俐的丫头。”
绿翘脸红了。
施令窈笑着拉苑芳进了屋。
苑芳一进屋,把屋里的陈设、用品都打量过一遍:“委屈娘子了。”
绿翘听着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更怕那位看起来便很精明能干的姐姐待会儿点评到她身上,放下包袱之后又连忙去烧水泡茶,越急越慌,她失手把茶壶盖摔在了地上,看着一地的碎瓷片,绿翘脸都涨红了,道过歉后连忙蹲下,想用手捡起来。
却被苑芳厉声喝止住。
绿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可怜巴巴地看着施令窈。
“直接用手去捡碎瓷片?也不怕手被割伤吗。”苑芳叹了口气,去院里拿了扫帚过来,“不用慌,慢慢来就好。”
见施令窈也笑眯眯地点头,绿翘心里没那么慌了,红着脸接过扫帚,说了声是。
施令窈和苑芳的关系早已不是主仆那么简单,施朝瑛很疼爱妹妹,但她生性要强,将自己每日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不怎么有空陪伴妹妹,小小的施令窈便将苑芳视作了她的第二个姐姐。
现在二人重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苑芳得知了施令窈的奇遇,也是感慨不已,双手合十连连作揖:“老天保佑,娘子是有福之人,必定逢凶化吉。”
当年她被人一棒子从背后敲晕,再醒来,便得到了施令窈坐着马车冲下悬崖的事。
苑芳这些年不知哭过多少次了,但看着面前年轻鲜活的女郎,她闭口不谈自己的伤心难过,只高兴道:“老爷和夫人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施令窈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手指:“嗯……谢纵微派人去给阿耶阿娘送信了,应该不久就能到江州了。”
说到这个,施令窈不明白:“苑芳,阿耶阿娘,还有阿弟,为什么要离开汴京?”
在她眼中,汴京安仁坊的施府,就是他们的家。
还有,姐夫远调去了漳州的事,若是放在前几日,施令窈或多或少还是会怀疑是不是谢纵微心狠手辣铲除异己。
但,从好友口中得知了殉情那件事之后,施令窈对谢纵微的态度就难免别扭了起来。
……她为从前暗暗把谢纵微想得很坏而感到愧疚。
听她问起施父施母离开汴京的事,苑芳有些犹豫,不忍心将实情告诉她。
施母出身言情书网,雍容典雅,气度远华,对三个儿女都是一样的疼爱。
但这样体面的人,因为小女儿的死,一夜之间白了头发,身体也急速溃败下去,短短几日,就瘦成了一把骨头。
苑芳还记得,在为施令窈出殡的那一日,施母拖着病体,死死抱住只装着女儿衣衫的空棺,情绪激动,不许他们带她走。
两鬓霜白,沉默威严的施父握着妻子不停颤抖的手,没有说话。
苑芳肿得只能睁开一条缝的眼看得分明,那口棺材旁,积了一地的泪。
“苑芳?”
施令窈有些迟疑地唤她。
苑芳连忙收拾好心情,不敢把这些事告诉她,只能佯装轻松道:“娘子也知道,老爷与夫人从前便喜爱山水自然,江州风景好,人待在那儿,心情也能好些。”
她说得委婉,施令窈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间攥紧了手,恨不得下一瞬就飞到耶娘身边。
阴差阳错……不,不是阴差阳错。
施令窈想起谢纵微昨天说的话,那是人祸。
可是,是谁要害她?
她想不明白。
她又想起昨天的谢纵微。
打扮得很夺目,想讨她欢心,却被她狠狠泼了一身冷水的谢纵微。
都肯装扮成花孔雀了,再多张嘴告诉她实情很难吗?
施令窈有些忿忿,但更多的,是莫名的烦躁。
她想起谢纵微那句‘没心没肺’。
他好像没说错。
他昨天沉默着,听她要和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一边骂着她是没心没肺的小骗子,一边又在骂曾经那个傻到要随她跳崖的自己?
施令窈趴在小几上,心烦意乱地垂下眼。
她好像揭开了笼罩在一座庞大冰山之上的幕布一角。
只是一个角落而已,就已经有铺天盖地的蝴蝶飞出,将她淹没,在她周身扑簌簌飞个不停。
冰山与蝴蝶。
很不搭调的两个事物。但它们就是那么奇异地、刚好地发生在同一个男人身上。
谢纵微。
施令窈无声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
另一厢,谢纵微出了紫宸殿。
他让山矾去处理那些流言,百姓们识趣,私下嘀咕几句便罢,但他的同僚们,可不会这么知道好歹。
就比如迎面向他走来的尚书左仆射安衡。
安衡时年四十,发福的迹象却远超同龄人,将身上的绯色[衫撑出了一个奇怪的轮廓弧度,他笑呵呵地举起手拍了拍谢纵微的肩:“人不风流枉中年啊,没想到谢大人素来稳重,也有为女人昏了头的时候。是否好事将近?到时候可别忘了给我发张请柬,我必定亲自上门道贺。”
他想起因为妻子替谢纵微牵线做媒,却被连累挨揍的儿子,面色并不好。
同时心底又忍不住感到嘲讽。
他就说么,这世上哪儿来的洁身自好的男人,装了十年,如今还不是露馅儿了?
谢纵微脸上神情淡淡,却问:“安大人近来可是胃火旺盛,易感口干舌燥?”
安衡一怔:“你怎么知道?”
谢纵微面无表情:“因为,你口中异味颇重。”
说完,他对着脸迅速涨红的安衡礼貌地微微颔首,径直往内阁走去。
徒留安衡在原地恼怒,他不就是还记恨着谢纵微的小儿子打了他儿子的事,过来挤兑了他几句吗?至于说他嘴臭?
昨日还在街上和美人你侬我侬呢,今日就把邪火往他身上发?!
安衡拂袖而去。
谢纵微生性冷淡,兼之他政事上作风颇为强势,许多官员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少有直视他的时候。
所以他眼底异于平时的红血丝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看见、发现。
谢纵微回到自己的桌案前,看着高高堆起的奏疏,心平气和地开始处理堆积的公务。
但是很难,心平气和。
他的神魂、思绪,总会被一道带着玉麝香气的身影勾去、沉迷。
谢纵微想起昨夜那碗甜汤。
到了后半夜,那碗甜汤已经冷透了,沉出发腻的甜,但他还是一口一口,把它们吞吃入腹。
她在厨艺上的确没什么天赋,但这碗甜汤,意外地好吃。
或许是因为她是想要做给两个孩子吃的,格外用心。
他也算沾了光。
握住紫玉笔杆的手紧了紧,谢纵微平静地注视着手背上迸出的青筋。
很丑。
他应该再耐心些。
但,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谢纵微出了会儿神,又继续伏案工作。
只是他也没想到,和妻子见面的机会,会来得那么快。
……
施令窈匆匆赶到太学时,门口扫地的老大爷还记得她,一见她就乐了:“妮儿,还没放弃啊?”
一个好好儿的姑娘,怎么就吃了秤砣铁了心似地要去给人当后娘?
事情太紧急,施令窈只能对老大爷点了点头,脚步匆匆地进了太学。
老大爷一愣:“G,妮儿,可不能乱闯!”
但施令窈走得太快,转瞬间就没了影。
太学来人说,谢均霆打了人,又翻墙逃了出去,连谢均晏都跟着不见了,他们没办法,只能按着册子上登记的信息,请她过来太学一趟。
小童说得很着急,因为他还要去册子上登记的另一处地方找人。
施令窈头痛,苑芳知道谢均霆的性子,有心想劝一劝她,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只能陪着她一块儿去了太学。
这会儿施令窈急匆匆地进了太学,苑芳对着老大爷颔首,礼貌解释了一通缘由,也跟着进去了。
徒留老大爷在原地恍惚。
原来那小妮儿成功了?还以人家后娘的身份处理事儿来了?
施令窈有些紧张。
她第一次以家长的身份进入太学,更是第一次看见太学里的先生态度这么激动,她甚至看到因为过于激动,对方嘴里喷出的口水落在青石地砖上。
她依循本能,往后退了一步。
不知这个小动作是否激怒了正在气头上的柳先生,他用一种格外鄙弃而厌恶的口吻说道:“虽然不知道你和谢均霆是什么关系,但他这次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上次他就一拳打得尚书左仆射家的公子鼻血哗哗淌,这次更过分,打得人牙都落了一颗!”
柳先生寒门苦读,凭着科举翻身,在太学教书育人,因此,他格外看不惯谢均霆这等出身高门,却习性顽劣之人。
看着施令窈年轻,他理所当然般,将训斥的姿态也用在了她身上。
施令窈的脸窘迫得发红,她试图解释:“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均霆不是……”
没等她的话说完,柳先生的语气更加严厉,言辞犀利到人不忍细听,喷出来的口水沫子也飞得猛烈了许多。
施令窈默默又后退一步。
却撞到了一个人。
她愕然抬起头,在一阵青竹香气中,看见男人线条清绝的侧脸。
谢纵微伸出手,将她护到身后。
“别担心,让我来。”
第25章
是谢纵微。
施令窈愣了愣, 身体却下意识地顺着他臂弯的弧度,退到了他身后。
绣着洁白水仙的裙袂有些羞涩地,悄悄勾了勾那抹青。
柳先生见来人神姿高彻, 仪望俱华, 穿着绣有九章纹的青衣c裳――他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柳先生愣了愣,却没有怕,而是有一股隐秘的兴奋从他身体深处涌上。
谢纵微,本朝连中三元, 天纵奇才的人物。
偏偏是他的儿子打了人,犯了事,若是其他人, 早就看在谢均霆那位首辅爹的面子上,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轻飘飘地将此事揭过去。
但他偏不!他更不怕谢纵微要以威势压人,若是将此事闹得大了, 他不畏强权的清儒名声也能顺势而起。
柳先生想到今后可能会有的无限风光, 脸皮都涨红了。
谢纵微眉目舒展,对着柳先生微微颔首:“我是均霆的父亲, 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需要你连带着对孩子的……长辈这般严厉责骂?”
他的姿态彬彬有礼, 甚至那张超逸若仙的脸庞上还带着笑,极浅极淡, 但至少说明, 他此时的心情并没有太糟糕。
柳先生腰板挺得笔直,他认为这样对话,会显得他更有松柏一般不畏霜寒的风度。
只是, 这位凭将将三十的年纪便登位首辅的男人生得实在是过分挺拔了,柳先生不得不仰起头才能平视那双深邃而威严内敛的眼。
“这位,是令郎的姐姐吧?”柳先生想起刚刚那位年轻却过分美貌的女郎,还想再看一眼确认,他含着窥探之意的视线却被那道如玉山般挺秀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他只能看见对方浓如乌云般的发髻上垂下的玉珠。
话音落下,用作待客的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柳先生依稀听见了一声扑哧的笑。
很轻。但很真实。
柳先生哼了哼,余光瞥见方才还一脸光风霁月的首辅大人脸色蓦地沉了沉,他心底竟也下意识生出些畏惧感。
但他到底还是撑住了。
柳先生开始侃侃而谈:“谢大人,谢均霆的姐姐,那和他是同一辈的人,也是您的小辈。看着这么年轻,哪能担待得起事?你们让她过来,岂非证明了在你们眼中,谢均霆打人不过是家常便饭的小事,不值得你们上心,这才打发了她来走个过场?”
这一番慷慨陈词,柳先生说得异常坚定有力。
谢纵微察觉到他背后的衣裳正被人轻轻揪着,在扯。
被一个老酸儒随口说了句年轻而已,她至于这么,乐不可支?
谢纵微淡淡道:“柳先生在这些话之前,是否需要先确保你已充分了解双方前情?我方才已提过,她是均霆的长辈,由她出面、处理,我觉得再妥当不过。若是柳先生因为她是一介年轻女流便加以轻视、随意训斥,我想我们便没有继续探讨事情该如何处理的必要了。”
柳先生皱眉:“谢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谢纵微刚要继续往下说,乖乖站在他背后的人猛地扯了扯他的衣裳。
他只得先转过身去,极力压抑着想要再靠近一点的欲望,平静道:“怎么?”
施令窈此时也顾不上尴尬不尴尬的了,她看向谢纵微,严肃地和他咬耳朵,但很快又悲伤地发现,他长得真的太高了,就算她踮起脚尖,也很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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