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从跟神妃仙子似的施娘子口中说出儿子的名字,那臭小子变得更埋汰了。
“小娃子不懂事,怕带上他添麻烦。我们原本也不想带大丫来的,但这孩子说您教她做的桃花香露已经做成了,总记挂着想亲自送给您看看。这不,就让她跟着过来了。”
大丫靠在施娘子香香软软的怀里,听得她娘这么说才想起来,从自己随身背着的小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瓷瓶,献宝似地递给施令窈:“施娘子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善水乡的桃花乃是一绝,大丫用了她教的法子做成的香露更是香气扑鼻,沁人心脾。
她摸了摸小娘子软软的发髻,夸她:“大丫很聪明,做得很好呢。”
见女儿被施娘子夸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也不见方才的局促紧张了,桃红也跟着高兴,紧接着她就被方斧头捅了捅胳膊肘。
桃红这才想起来,拉过她们背来的两个竹篓,一边拿开放在表面上遮掩的那些野菜猪草,一边絮絮叨叨道:“近来有许多人来咱们善水乡挨家挨户地采买粮食,不光是粮食,咱们养的那些鸡鸭猪啊,他们都要!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悄悄和人打听了,才知道汴京城里的人都买不到粮食哩,才跑到善水乡那么远的地方去收东西。我和斧头担心您这儿也缺了吃食,就想着拿着家里的存粮和腊肉送些过来。”
要不是有施娘子大发善心,替他们牵线搭桥,不光给了她们金镯子,还给了她们机会,帮忙张罗着乡亲们都跟着一块儿摘桃花、做香粉,桃红梦寐以求的青砖大屋也不可能那么容易起得起来,有这么一桩善缘在,她们家在善水乡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了,桃红走出门去,谁都要乐呵呵地和她打声招呼,态度亲热极了。
这样的日子放在从前,桃红想都不敢想,家里不但有了气派的新屋子,她还存了一笔钱,大丫再也不用跟着她姑起早贪黑地摆摊了,桃红打算花些银子,把大丫送去村里老秀才家里,老秀才的儿媳妇有一手好绣艺,随随便便给衣裳上绣几朵花,就能得几个铜板。桃红想,若是大丫也能学得这门手艺,之后她嫁了人,也能赚钱,在夫家的腰板就能挺得更直些。
回想这一切,桃红想,虽说是好人有好报,但她先前帮施娘子的忙,是看在那个金镯子的面子上,也是存了私心的。因此她听说了汴京城里的人近些时日过得艰难,没有米粮下锅之后,头脑一热,便拉着方斧头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塞进了竹篓里,夫妻俩一人背一个,朝着汴京来了。
汴京太大,城门的守卫又凶,夫妻俩带着女儿好不容易进了城,按着先前的记忆先是去了位于安仁坊的施府,没见着人,但那儿的管事人很好,见她们说了来意,便让人套了马车带着他们来了谢府。
桃红说着说着不好意思起来,她想起一路过来时见到的那些富贵景象,收回了手:“都是自家的东西,施娘子别嫌弃。”
施令窈看着那两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竹篓,上面被人用野菜杂草细心地掩饰着,她自然能想出背后的原因,通往汴京的几条水路不是被毁,就是被人刻意拿捏着,若是他们赶路时被旁人,或是城门的守卫发现了竹篓里的东西,说不定还会招致一场灾祸。
她能想到的事,桃红嫂子她们哪能想不到,但她们还是来了。
“怎么会嫌弃,桃红嫂子做的萝卜丝馅饼还有熏的腊肉,我现在想起都觉得馋。”施令窈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的潮意。
见施令窈这么说,桃红悄悄松了口气,笑着道:“这有啥,你爱吃,我待会儿就给你做去!”
施令窈看了看天色,知道他们怕是天不亮就从善水乡出发了,这会儿回去的话,又得顶着火辣辣的日头走好长一段路。
“说来桃红嫂子和方大哥先前救了我,我夫君一直想当面向你们道谢,只是他平日太忙,一直抽不出空陪我再去一趟善水乡。”
见施令窈这么说,桃红和方斧头连忙摆手,见施娘子这么打扮,又住在这样好的地方,她的夫君肯定是汴京城的贵人,他们不敢和这样平时离他们很远的人接触。
“施娘子太客气了,俺们也没做什么……”方斧头说起也觉得不好意思,明明是他们占了便宜才对。
施令窈微笑着道:“方大哥太客气了,你们既然来了,也要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才是。他回来得晚,咱们一块儿吃顿晚饭,你们好好歇一夜,明日我让人送你们回善水乡,这么安排可好?”说着,她想起刚刚桃红嫂子絮叨时说起要送大丫去学女红的事儿,又低下头温声道,“我那儿有几本花样子,你拿着回去和秀才家媳妇儿学女红的时候抽空看看。咱们大丫心灵手巧,日后绣出来的东西定然好看。”
大丫睁着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桃红,那眼神看得桃红心里发酸,她拦住正想说话的方斧头,答应下来。
“大丫可得听话啊,施娘子给你的好东西,可不能浪费了。”
大丫小脸上满是惊喜的笑,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嗯!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方斧头对要叨扰施娘子一家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妻女都笑得开心,他也就没说什么,默默想着家里的鸡鸭还有满山疯跑的小儿子,好在他们提前和邻居黄婶子打了招呼,今夜狗蛋去他们家挨着铁柱睡就成。
……
谢均晏与谢均霆回来得早,因着谢均晏晚上要监督他温书习字,兄弟俩时不时还要按着武师傅的吩咐切磋一顿,谢均霆索性把铺盖一卷,搬到了谢均晏的院子里。
只要不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就成。谢均晏默认了弟弟搬家的行径。
谢均霆啪叽一下把自己摔在罗汉床上,谢均晏皱了皱眉,去浴房拧了湿巾子,又折返回去扔在他脸上:“擦一擦。”
半大小子本来就火气旺,更别提谢均霆是个能跑能跳的活泼性子,在外面大半日,身上汗涔涔臭烘烘的,就这么躺在了他才换了凉簟的罗汉床上……
谢均晏闭了闭眼,决定待会儿轰走弟弟之后再让人换一床新的。
谢均霆察觉到了兄长的嫌弃之意,却半分不在意,笑嘻嘻地拿过冰冰凉凉的巾子往脸上、颈边擦了擦,正想把巾子丢给他,一接触到兄长冷冰冰的视线,谢均霆又老实下来:“瞪我干什么……有话不会好好说啊?”
看着弟弟一路嘀嘀咕咕地去了浴房淘洗巾子,谢均晏压了压上翘的唇角,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
等到谢均霆从浴房里出来,见桌上摆了一盘甜瓜,在暑热的天气里散发着一股带着凉气的甜意,他顿时眼前一亮,下意识看了一眼兄长。
谢均晏淡淡道:“吃吧,吃完了我们再去阿娘那儿。”
谢均霆喜笑颜开,吃了两块儿瓜,大眼睛一转,笑得讨好:“阿兄,你给阿耶的生辰礼,可准备好了吗?”
谢均晏看着手里的书册,眼皮也没带抬一下:“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今年你还是写一张大字送给阿耶不就是了?你这段时日练字有了进步,阿耶看着也会老怀甚慰。”
谢均霆想起自己从前年年都送一张格外潦草的大字作为生辰礼敷衍阿耶,倒不觉得心虚,从前的阿耶,的确只配得上这样的礼物!
但现在,咳,看在阿娘的面子上,他也得意思意思。
“今年不是状况不同么……”谢均霆决定直入主题,“阿兄,你借点银子给我使使呗?我没钱买礼物了。”
谢均晏眉头微跳,看了他一眼:“我记得上回姨母过生辰时,外祖母给了我们一把银鱼儿。钱呢?”
来自兄长审视的目光让谢均霆有些不自在,嘀咕道:“都被烧鸡店的东家收去了,我也不知道它们现下去了何处。”
少年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得亏他长得高,近来吃得十分滋润,也没让那张得天独厚的俊秀脸庞显出肿胀模样。
谢均晏叹了一声,对这个疑似黄鼠狼转世的弟弟没了办法:“明日我与你一块儿去逛逛,你若看到合适的,我来给银子便是。”
谢均霆高高兴兴地点头说好。
又省了一笔银子,耶!
等年底阿娘的生辰到了,他把用全部私房钱给阿娘买的礼物拿出来,定要让阿耶和阿兄大吃一惊!
……
桃红一家见到施娘子的夫君还有她的一双孩子时,都惊愕地愣在原地。
他们当初还觉得施娘子看起来脑子不大好,连今年是显庆几年都记不清楚,怜惜她一个人被丢在善水乡那样的荒郊野外……怎么这会儿看来,这里边儿又有很多他们不知道,也理解不了的事儿呢?
但看着施娘子盈盈的笑靥,就知道她现在过得很好,桃红忙给方斧头使了个眼神,暗示他可不能露出异样。
后娘就后娘吧,施娘子过得幸福就好。
谢纵微十分认真地敬了方斧头一杯酒:“多谢方大哥一家在我妻落难时伸出援手,谢某不胜感激,还请一同饮尽此杯。”
方斧头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他麦色的脸上都红透了,站起身来结巴道:“大人,您,您不必这么客气……”
却见那位威仪内蕴的大人身边的两个少年也跟着一块儿站了起来,举杯向他。
“方叔叔,多谢您一家帮了我阿娘,我们兄弟也敬您一杯。”
自然了,双生子杯盏里盛的是酸梅汤,谢纵微现在还不允许他们饮酒。
方斧头脸更红了,忙点了点头,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酒量本就一般,平时在乡野里喝的也是粮食酿的酒,度数并不高,这会儿一杯秋露白下肚,人就有些醺醺然起来。
桃红听自家那口子竟然拉着施娘子的夫君唠起家常,脸都臊红了,想去拉他,却被施令窈握住手:“没事,他们说他们的,我们说我们的。”
桃红看着几杯酒下肚之后愈发健谈的方斧头,苦笑着点头。
悖回去就把那几坛酒都藏起来!
……
苑芳来回话,说是桃红一家已经安顿在青苏院,热水、巾子和换洗的衣裳都备好了,又留了两个机灵的婆子伺候,施令窈点了点头,让她也下去歇息。
谢纵微方才在席间饮了一杯酒,他知道她不喜欢酒味儿,今夜沐浴的时间便长了些。
等到他吹了灯,上了床榻,施令窈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
谢纵微把她搂到怀里,轻轻地吻她的脸。
“当时在方大哥他们家,你想起过我吗?”
他的唇软软的,又带着微凉的水意,施令窈勉强清醒了一会儿,想起当时那些想法,她也觉得啼笑皆非。
“想过。”
谢纵微心里一柔,就听得埋在他怀里的妻子幽幽道:“想你现在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还给大宝和小宝生了一堆弟弟妹妹。”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般荒淫无耻之人?”
施令窈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下巴扫过他心口,一阵酥麻。
“男性本淫贱,我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
谢纵微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他今夜原本没这个打算,但是被她一激,雷雨隐隐有聚拢之势。
有风吹得床帏微微颤动。
施令窈恨恨地咬住他的肩。
男性本淫贱,她果然没有说错!
第81章
徐淑妃如今暂掌凤印, 走路都带了风,举宴这事又得了建平帝的允许,宫人们忙得脚不沾地, 就为了将徐淑妃精心策划的这场中秋夜宴办得尽善尽美。
宫人们捧着红木方盘从甬道上走过, 一墙之隔的披香殿内,王昭媛捧着康王从前的衣物暗自垂泪。
伺候她的金雁端着一盅红枣汤进来,轻手轻脚地将红枣汤放在她面前的桌几上:“娘娘,婢去尚食局端了碗红枣汤回来,温温热热的, 入口正好呢。”
徐淑妃主动上奏,言康王小小年纪便去了封地,理应多给康王母子加恩, 以示圣恩浩荡, 为王贵嫔请封了昭媛的位份。建平帝准了,如今宫里边便都称一句昭媛娘娘。
但披香殿内仍一片冷寂,不见有往来贺喜的人, 除了贴身伺候王昭媛的几个陪嫁宫人, 便只有几个才进宫不久被分配到披香殿伺候的小宫女。
宫里不少人都说昭媛娘娘思念康王殿下过度,神志不清, 几个小宫女提心吊胆了几日, 见王昭媛虽然是有些神神叨叨的, 但不打骂她们,十分好伺候, 便也松快了许多, 此时正坐在树下翻花绳玩儿。
王昭媛透过窗扉,看着小宫女手间纷飞的红绳,喃喃道:“澹哥儿小的时候也喜欢玩翻花绳。”
提到康王孟澹, 金雁心里也难受,轻言细语地哄着王昭媛把那碗红枣汤用了,娘娘如今的气色太差了,人瘦得来只剩一把骨头了,她看着都觉得惊心。
金雁喂她喝了几口,王昭媛又偏过脸去,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一双含着蒙蒙烟雨的眼里露出几分迷茫:“外面是谁?是澹哥儿回来了吗?圣人肯让澹哥儿回到我身边了吗?”
眼看着王昭媛越说越激动,金雁忙把红枣汤放得远了一些,按着王昭媛如今的位份,日日喝燕窝都是使得的,偏偏尚食局那起子小人最会拜高踩低,推说灶上都忙着今夜的宫宴,腾不出手来给昭媛娘娘炖燕窝,只给了金雁一碗红枣汤打发了事。
“娘娘,今夜中秋夜宴,宗亲们和三品以上的大员及其家眷都会进宫赴宴呢。”
因着是中秋这样的特殊日子,连吴王都被特赦开恩,允许他入宫赴宴,金雁想到远在封地,还不知道近况如何的康王,心底微微黯然。
不料王昭媛却说:“这样热闹的时候,我也得替澹哥儿看一看,等他回来了,我好说给他听。”
金雁听了有些犹豫,毕竟王昭媛近来神志不清,若是在宴会上闹出什么动静,惹了圣人不喜,披香殿上下之后的日子不就更难过了么?
但见王昭媛坚持,金雁没办法,点头说好。
徐淑妃向来会做人,就算知道王昭媛很有可能不会去赴宴,但位子一定是给她留好了的。
……
谢均晏和谢均霆送施令窈上了马车,谢纵微见他们那副依依惜别的模样,心下腻歪,淡淡道:“行了,回去吧。你们阿娘有我照顾,不必担心。”
施令窈拉开青色的车帘,笑眯眯地对着双生子招了招手:“回去吧。”
直到马车骨碌碌碾过青石地砖,施令窈透过车窗回头望去,仍能看见那两截颀长身影,叹了口气:“今年也算是咱们一家四口第一次团聚着过中秋,这会儿只有大宝小宝留在家里,他们心里当然不痛快。”
“不痛快也没办法。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道理她都懂,施令窈斜他一眼:“你是老王八蛋,别往我们鸡蛋堆里凑。”
谢纵微笑了,看着她身上穿着一品诰命的花冠吉服,华丽威严,却有些太沉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搂进怀里,让她能够坐得舒服些:“我本想替你告病避过这次宫宴,但想一想,看到你,我才放心。”
若是他身在宫中,昌王或是吴王、安王等人却留了后手,围困谢府……
谢纵微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施令窈看了他一眼,像是感受到他此时的沉郁,故意道:“嗯,我们俩在一起的好处呢,就是在最坏最坏的情况下,我们还能做一对鬼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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