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浣怔愣地抬头,却看见盛云竹的脸上没有半分愤懑怨恨,只有释怀与坦然。
他宛如一块伫立溪中的山石,被流水打磨了数年,失去了全部的锋芒与棱角,只剩下宁静。
“可当年的事情,确实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我替我的父亲,向你道歉。”
苏浣红了眼眶,她站起身来,对着盛云竹深深地鞠了一躬。
倘若苏浣后来没有调查,她也就不会知道父亲设计的生产机器有着致命的缺陷,而安装的工程师竟然没有尽到提醒义务。
多重因素之下,才酿成了那一场悲剧。
是她自私,不敢在得知真相时将自己的父亲送上法庭。
那是严重的产品责任,是重大的生产安全事故,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在亲情与法理面前,她终究还是选择了亲亲相隐。
可代价就是,在无数个夜晚,她被愧疚啃噬内心,只想着一定要找到盛云竹,对那些过错进行微薄的弥补。
“这里是一百万,密码是你的生日,希望你能够收下。”苏浣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一百万不是一笔小数目,大约是她五年可以攒下来的钱。
可她毫不犹豫地递到了盛云竹的面前。
盛云竹父亲的死,和苏家脱不了干系,她懦弱地不敢揭发自己的父亲。而一个意气风发、壮志满怀的少年变成今日这甘于庸常的模样,更加令人惋惜。
她只能竭力弥补,即便已经为时已晚。
苏浣漂亮的眸子中蕴着水汽,嗓音微颤,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盛云竹却没有收下这张卡。
“苏浣,我这些年已经还清了所有债务,我过得很好,这些钱是你辛苦挣来的,我不会收。”他微笑着拒绝,态度坚定。
“那些事情和你没有半分关系,你不必自责。”
盛云竹停顿了两秒,叹了口气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他目光平静温和,并无半分责备。只是眼底像有一片秋日的湖,不自觉地泛着阵阵凉意,给人以疏离之感。
苏浣的耳边似乎响起了少年爽朗的声音。
“苏浣,我是从大山里出来的,能遇到你真好!以后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过得很幸福。”
“到时候我要做最厉害的法官,和大家一起让正义的光芒洒遍每一个角落!”
少年话语掷地有声,连山谷都似在赞同般地传来低低回声。
他立于高高的山峰,群山河流可尽入眼底,却一心眺望着远方。
彼时的盛云竹眼神炙热,意气风发,对未来是如此充满信心和期望。
或许年少的他,也不会预料到如今的自己会回到大山,安居一隅,再也不走出去。
四目相望的那一刻,苏浣便心中明了,有些回不去的事情、回不来的人,终究成为了他们之间深深的沟壑。
想来盛云竹这些年也定然纠结过,可他选择不追究,想来已是对她最大的温柔。
苏浣心头产生一股无力感,她唇角勾起一抹苦笑。
十余年过去,她才懂得高中时与他共读的那首词——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①
两人沉默间,忽然有一串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接待室的门并未关,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探头探脑地,见盛云竹笑着冲她点了点头,这才走了进来。
她小跑了几步,一下子就扑到了盛云竹的怀里。
“爸爸。”苏浣听到她用稚嫩的声音清晰地喊着。
“嗯,囡囡怎么来了?”盛云竹抱着她,脸上露出清浅真挚的笑意,眉眼温柔得不像话。
这一幕,曾经是十九岁的苏浣香甜的夜梦。
苏浣的神情变得茫然起来,怔怔地坐着。
“这是我女儿。”盛云竹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介绍。
她张了张嘴,眼中惊讶尚存,问道:“你已经成家了?”
不过才问出口,苏浣就觉得此话不妥。整整十年,谁又会在原地等谁?
更何况当初那件事情过后,她和盛云竹已再无可能……她不也已经和谢炳结婚了么?
苏浣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一道“笃笃”的叩门声。
她抬起头,就看见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她气质极好,似远山芙蓉,却又亲切温婉,此刻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望着她与眼前的小姑娘有着六分像的五官,苏浣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苏浣听见她用方言问了句什么,语气礼貌,盛云竹回答后,她才缓步走了进来。
她把手里朴素的帆布包放在了桌上,在盛云竹旁边的沙发坐下了,于是苏浣便能看见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
“这是我的太太,温绣。”盛云竹眼神坦荡,毫不避讳地对苏浣道。
温绣的眼眸如灵动的小鹿,脸上是略带好奇的神色,没有一丝恶意地打量着苏浣。
即便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不知是大山隔绝了喧嚣,亦或是盛云竹待她极好,温绣看起来都与未出嫁的姑娘没什么分别。
“你好。”她似乎不太会说普通话,发音有些别扭奇怪。
她微笑着,表情有些赧然,却让人感到纯真可爱。
简直与十年前的盛云竹如出一辙。
“这是我的朋友,苏浣,是从雁华市来的,也是一位律师。”盛云竹对温绣道。
苏浣看到,盛云竹在对妻子说话时,眼眸在不自觉中变得柔软深情起来。
温绣听到他的话,显然惊讶极了,她很少离开西临市,还是第一次见到从雁华市来的客人。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声对盛云竹说了什么,盛云竹也用方言回应了几句。两人的相处看起来和谐自然,任谁也插不进去。
“温绣说她是来给我带饭的,不知道你到来,没有多带。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到家里去吃顿便饭?”盛云竹翻译道。
苏浣心里也担心他这些年过得不好,思索片刻后答应了下来。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①出自[宋]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第37章 冷静期第9日(4) 傻眼。
盛云竹牵着女儿在前面带路, 怕苏浣感受到被冷落,温绣始终走在她的身侧,偶尔还刻意落上小半步。
一行人不过走了十分钟, 就到了盛云竹一家如今居住的小区。
小区看起来已经建了有些年头了,保安室只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见到盛云竹, 挥手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大门生了红色的铁锈,推起来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
楼房不高, 不过最多六层而已,外侧的墙皮脱落,因而显得斑驳古旧。不过随处可见的翠色香樟灌木倒使这里多了几分盎然绿意,不似北方一样萧条。
苏浣跟着她们走进一栋楼内,上了几层台阶后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门上还贴着去年的春联,鲜红的颜色未褪几分,喜庆依旧。盛云竹转动钥匙, 屋门未开,倒是阵阵花草香气先袭来。
与外面的破旧简陋不同, 盛云竹和温绣的家里屋明几净, 敞亮通透, 随处可见温馨的小摆饰和富有意趣的盆栽,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阳台上栽了不少桂花,枝丫被人修剪妥帖,如今开得正好, 那满屋香气就是从它们身上传来。
客厅里,半面墙壁被专门空出来,做了淡橘色的照片栏,一家三口温馨的合照映入眼帘, 旁边还有一连串孩子涂鸦的爱心。
温绣应当是个极爱记录的人,用细腻而长情的镜头记录下了盛云竹每一年的容貌。
他脸上笑容洋溢,眼神柔和甜蜜,看起来是如此幸福。
不知怎的,苏浣的眼里氤氲起了薄雾,眼尾微红。
盛云竹的前二十年过得极苦,如今亲眼见到他的幸福,即便不是她给予的,她也仍旧觉得开心有幸。
“苏律师,家里乱,你先将就坐,我去简单做几个菜。”温绣见苏浣望着照片入神,腼腆地笑着,用蹩脚的普通话招呼道。
苏浣垂下眼睑,再望向温绣时,眼眸中已经盛满了清浅的笑意。
“不用太麻烦了。”
见苏浣对她笑,温绣却红了脸,忙摆手,而后麻溜转身便快步去了厨房。
恰好此时盛云竹放好资料,从书房中走出来,苏浣语气自然地向他夸赞道。
“盛云竹,温绣是个好姑娘。”她顿了顿,坦然地望着自己年少的爱人,“见到你过得幸福,我也放心了。”
苏浣说得情真意切,盛云竹岂会听不出她是真的为自己高兴。
他顺着苏浣的目光望向厨房,看见自己忙碌的妻子,面容柔软,眼神中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宠溺。
“那年,我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生了一场大病,也就是那时候我遇到了她。”
“温绣是医院的护士,她知道了我的难处,竟然借钱给我,帮着我慢慢还清了债务。”
说起那段咬牙紧绷的岁月,盛云竹却并不难过,对苦难的印象已经逐渐减弱,反倒是真情历久弥新。
他轻笑起来,看着苏浣,眼眸发亮。
“苏浣,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足够幸运了。”
苏浣鼻尖发酸,盛云竹变了,却也从未改变。
他依旧乐观、开朗、真诚,对生活赠与他的一切心怀感激。
他的身上始终带着如大山般的开阔,和如树木般向下扎根的决心,无论在哪里,他都一定会幸福。
盛云竹凝视着她,嗓音轻轻,分寸感拿捏地极好:“苏浣,也祝你永远幸福。”
她终于落下一颗滚烫的泪珠,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段炙热的青春,就让它珍藏在厚重的时光中吧。
那多年的执念,在此刻也最终得以消散。
盛云竹迈步踏入厨房,站在温绣的身旁,挽起衣袖,揽下了洗菜切菜的活,背影看起来宽阔而沉稳。
不过半个小时,三五道佳肴被摆上了桌,苏浣坐到饭桌旁这才发现,桌上原本就有两道菜。
见她面带疑惑,温绣戳了戳盛云竹,让他帮着解释一下。
“我和温绣都吃辣,温绣怕你不习惯,特意新做了几道清淡的。”
西临市的确喜食辣椒,没想到是她来蹭吃蹭喝,温绣竟如此细心照顾。
苏浣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她笑着道谢。
温绣的手艺好极了,苏浣这下总算知道为什么盛云竹不似十年前一般清瘦,而是要“健壮”了不少。
盛云竹的女儿叫思思,在饭桌上活跃极了,说话奶声奶气得惹人怜爱。
在浓郁的“家”的氛围里,苏浣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
她的脑海中,却蓦然浮现出了另一个人清俊疏朗的面容。
倘若这五年她也多重视家庭一些……是不是和谢炳,也能有一个完满温馨的小家?
离开盛家之前,苏浣将一张存了二十万的银行卡和一份赠与合同,悄悄地放在了客厅的角落。
这终归是苏家欠盛云竹的。
——
是夜十点,几乎所有人都回到了家里,街道上商铺紧闭,清冷空荡。
盛云竹家的楼前,高大的香樟树冠下,苏浣不知站了多久。
一袭黑色风衣似乎要将她隐匿在夜色中,只露出那似玉般白皙姣好的面庞,还有那双水灵灵的眼眸。
她缓缓抬头,遥遥望着盛云竹家那扇透着暖光的窗户,欢声笑语隐隐约约传入耳中。
苏浣脸上神色复杂。
像是感慨,又像是释然。
明天她就回雁华市了,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此地,此刻是最后的告别。
西临市多夜雨,一阵秋风乍起,月亮藏入云层,前一秒还万籁俱寂,下一秒头顶的叶子就因为风和突如其来的雨珠而簌簌作响。
有雨打在了苏浣的身上,脸上传来湿漉漉的触感,她伸手抹去了水珠。
见天边无雷电,正欲往树冠下再躲躲,头顶却突然出现了一把灰色大伞。
苏浣有些愕然地转过头,却落入了一双平静微凉的眼眸。
“谢炳……?”她惊诧极了,忍不住唤道。
谢炳靠近了两步,在她的身侧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脸上的神色不辨喜怒,嗓音却发沉,语气中少了往昔的三分温柔。
“怎么不上去?”
苏浣的心头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还未来得及抓住便转瞬即逝。
她摇了摇头:“盛云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他过得很幸福,我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听到她堪称“深情”的话语,谢炳的心一下下地抽疼,他嘴里发苦,面上却并未显露分毫。
苏浣未曾看到他唇角凉薄自嘲的笑。
雨势迅疾,由小转大,不一会儿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就从头顶传来。雨珠汇聚成流,滑过伞面争先恐后地坠落在两人的脚下。
隔着雨幕,她与盛云竹,仿佛已经在两个世界。
说来也巧,下一瞬,苏浣看到盛家的灯火灭了,窗户里顿时一片漆黑。
于是她收回自己的目光,转头关心起谢炳。
从苏浣的角度,能看到他锋利流畅的下颌线,五官如雕琢过的山石般好看,只是在雨夜中显得清冷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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