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镜央抬头,看到朱珩。
他一脸的焦急:“母妃,您还好吗?”
这个傻儿子啊。
为着他贪玩爬树,周镜央还曾打过他几巴掌。现时,却只有他爬树来看她,问她好不好。
周镜央道:“珩儿,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好好儿在尚书房念书,你父皇才会欢喜。”
淮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妃,我,我,我就是担心您……母妃,我去求父皇,求父皇宽恕您……母妃,儿去就藩,儿带您就藩,太子哥哥就会放过我们了。您别再跟太子哥哥争了。”
周镜央有些欣慰,又有些气恼:“糊涂东西,你去求情,倒越发让你父皇为难了。母妃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吗?你一个男儿家,哭什么!没出息。让旁人瞧见了,笑话。你若有母妃一丁点儿的要强,母妃便放心多了。”
淮王摇摇头,从树上爬下,拼命地往文德殿跑。
“珩儿,珩儿——”
文德殿中。
梁帝批了半日的奏折,腰酸体乏。
他习惯地唤了声:“摆驾未央宫——”
话出口,才恍然想起,未央宫中已经没那个人了。
他越发觉得疲累,将头靠在椅背上。
老太监小心问道:“陛下,现时去哪儿?”
梁帝道:“朕就在这儿歇会儿,哪儿都不去。”
文德殿外头,淮王正要往里冲,小盒子拦着他,两人拉扯着。
梅川端着药碗,经过。
看了看淮王,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小盒子。
数日不见,小盒子身上的衣裳比从前整洁了些,人也比从前稍许胖了些。好像有人暗中照顾他似的。
淮王终是挣脱了小盒子,冲到了里头。
“父皇!父皇!”
淮王跪行上前:“父皇,求求您饶了母妃吧……”
梁帝本就因着周镜央的事苦闷着,看到儿子,越发痛惜。
他看着淮王,一双老眼中,满是克制。
“珩儿,尚书房里,先生教的《孝道》一文,你可记得?”
淮王抬起头:“儿记得。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
梁帝道:“还有一句,尤为重要。圣人曰,事父母几谏。若亲长犯了错,要劝谏,以免陷亲长于不义。珩儿,如今,你是个仁孝孩子,但你母妃确实犯了错。等她反省好了,父皇会宽恕她的。”
淮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东宫,清和院。
杨宝林握着小盒子的手,教他临卫军帖。
“卫军犹未平和,而哀劳,殊未得尽消息理,常以不宁。仆射得散力,甚慰!”
小盒子很快便临得很是逼真。
他看着杨宝林,笑了笑。
平日里,他脸上是鲜少有笑容的。
杨宝林唤鸿鹄给他端糕点来。
小盒子虽然还是有些拘谨,但比前几次来清和院的时候好多了。
门外,有小宫人报:“宝林,梅医官求见——”
杨宝林一愣,点了点头。
梅川走进来,奉上一盒丸药道:“微臣新近研制了一些养颜丸药,送予宝林,并各宫娘娘。”
杨宝林命鸿鹄接过,颔首:“有劳梅医官。”
梅川看着小盒子,面带惊诧,问道:“这个小太监应是淮王身边的人吧,怎么今日也到了此处?”
她猜得没错。
暗中照顾小盒子的人,是杨宝林。
杨宝林笑了笑:“我与这孩子,颇为投缘。宫中日子长,难以消磨,唤他来解解闷。”
事实上,她的哥哥杨令休,在几日前,已经查出了眉目。
内廷监掌事刘显,五年前,从京南一户姓孙的石匠家中带走一个孩子。
而那孙石匠的妻子,与周贵妃身边的贴身侍女银桃,是远亲。
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出自宫闱。
在宫外养了几年,又寻了个由头,带回宫。
梅川看着杨宝林的眼睛,道:“微臣猜到了宝林心里的秘密——”
第46章 他与意和是干净的
杨宝林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那杏色的丝帕,从她的指缝中钻过,揉搓着。
“梅医官说笑了,自到了爷身边,我的人、我的心,都是皇家的,并没有什么秘密。”
梅川走近她,拱手,笑了笑:“微臣一直觉得宝林身边的侍女名字取得极好。鸿鹄。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宝林好志向。微臣诚祝宝林心想事成。”
杨宝林的脸有些微红。
从前,在闺阁中,她是见过太子殿下的。
那时候,她不过是个总角之年的小孩子罢了。
她穿着莲红色的衣裳,在府中跟丫鬟们嬉戏。
太子殿下奉旨来杨府,向长姊提亲。杨府中的鼎钟敲着。父亲母亲大人,还有兄长、姊姊皆跪在地上恭迎。她年纪小,怯怯地站得远远地。
母亲唤她:“来,令佩,你来,跪下来。”
她慢吞吞地走上前,跪在母亲身边。
那一日的太子殿下,穿着玄色的衣裳站在阶上。
司礼监高声念着:圣上有旨,王者建邦,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崇阴教之道。今东宫已立三载,而内室空悬。杨家长女令仪,幼习礼训,胄出鼎族,言容有则,温良敦厚,朕躬闻之甚悦。东宫当择贤女为配,值杨家令仪待字闺中。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杨氏令仪许配太子为正妃,择良辰完婚。钦此。
父亲领了旨,郑重地叩头道:“谢主隆恩。”
杨家上下,喜气盈腮。
可小小的杨令佩,却在太子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
成亲不是人间第一欢喜的事吗,为什么他不快乐?
长姊婚后的日子,并不如意。
太子妃无宠,是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京中的贵妇们坐在一起,闲聊着琐碎。杨令佩从那或真或假的传闻里,渐渐地拼凑出许多画面来。
她猜到了太子不快乐的因由。
直到长姊肺疾离世后多年,梁帝将她指给太子为宝林,她进了东宫,才真切地感知到太子的冷漠。
不只是对她。
他对所有的女子,都是疏离的。
他不耽歌舞,不耽女色,宁愿一夜一夜地睡在书房,也不愿敲她的房门。
他明明知道,她房里的灯,一直都是亮着的。
那盏灯,为他而留。
饶是如此,杨令佩从不曾灰心。
她总觉得自己比长姊坚韧,她总有一天能等到柳暗花明。
太子殿下会看到她的好的。会的。
靠着这股意念,这股盼头儿,她在东宫活得有声有色。
这清和院里,鲜花日日有,墨香时时飘。
人前人后,她都是贤良淑德的杨宝林。
眼下,她看着梅川:“谢梅医官金口玉言。”
她没有说出兄长查到的那些线索。
她隐隐地感知到,这是东宫乃至宫闱中,最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或许会成为她走向太子殿下的蓝桥。
梅川离去后,她将小盒子唤到身边来,她轻轻地抚着他的脸颊,道:“孩子,你不要怕,我会救你脱离苦海的,我一定会的……”
小盒子仰脸,认真地看着她。
这个陌生的女人,让他有一种仿佛在黑夜中看到曙光的希冀。
梅川走出清和院,信步往西。
皇宫的西侧,鲜少有人过去。
她刚入宫的时候,领她去医官署的老太监蔡公公曾告诉过她,宫中西苑,不要去。至于为何不要去,蔡公公倒是没说。
梅川越往西走,越觉得荒凉。
一片小小的湖泊横亘在眼前。
四月末的晌午,镜子般的水面映着日头,岸边的绿柳白杨,给湖面投出凉凉的阴影。
湖边显然很久无人踏足,荒草长得很深。
梅川想了想,脱了鞋履,从湖边的浅水处踏了过去。
这西宫的一隅,殿宇是崭新的,但是静悄悄的,无人走动。殿宇里供着各方菩萨。有个老宫人,头发全白了,坐在殿宇前的一张藤椅上打盹。她的身上搭着一把蒲扇,那蒲扇裂了缝,一看便是有了年头儿的旧物。
梅川四处打量着。
老宫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的声音苍老而悠长,仿佛从地下发出来的一般。
“谁,谁来了……”
梅川赔笑道:“姑姑稍安,奴婢是新来的,在这宫中迷了路,敢问,这是何处?”
老宫人挥着蒲扇,驱逐着:“快走。陛下早已下旨,不许人来这儿。想要小命,你就快走。”
梅川道:“姑姑,斗胆问您,此处是什么所在?”
“这里叫镇邪阁,每年只有和尚道士们来得。旁人,来不得。”
梅川想了想,道:“姑姑,这里以前是不是被大火烧过?”
提及大火,似乎唤起了老宫人久远的记忆,她满脸的皱纹中有了惧意:“大火……大火……死了好多人,我就是湖边一个洒扫仆妇,陛下恩慈,恕我不死,命我看守此处……”
她从藤椅上起了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驱赶着梅川:“快走,你快走……”
梅川不得已,转身离开。
再度来到那片湖泊边,梅川竟在绿柳白杨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太子。
“梅医官怎生到了这里,没人交代过你这里是禁区吗?”太子的声音,与湖面的影子一般,凉凉的。
“殿下,这里就是苏意和曾经住过的宫苑,对不对?”梅川问道。
太子沉默。
他的沉默,便是答案。
梅川想起李穆医官曾经说的那些话,又想起小盒子,鼓起勇气,道:“殿下,您有没有怀疑过,苏意和所生的,并非是个死胎?”
太子额上的青筋跳动着。
他当年暗中辗转打听过。
有人告诉过他,那死胎浑身乌青,身上有斑,不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倒像是死了多时的。
只是梁帝盛怒之下,加之众位医官的话,太常的进言,他只看了一眼,便命人点了火。
仿佛那是世间至为污秽之物,眼不见为净。
没有人敢再在梁帝面前提及。
事后,他曾问过周镜央,意和的孩子到底哪里去了。她闪烁其词,只道是死了。他问葬在了何处,她便再也不答。
这些年,这是太子的一块心病。
周镜央自是知道他的痛处。越是如此,她越是有一种难以言名的快乐。朱瑁越难过,她就越快乐。
梁帝活一日,便没有人敢捅开昔日的脓疮。
梅川心一横,道:“殿下,微臣斗胆问一句,苏意和腹中的孩儿,可是殿下的骨肉?”
太子看着她。
他眼中仿佛有雪花飘落。
每一片雪花,都是一把刀,硬生生地割开旧日甘苦。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这样想?周镜央,苏意睦,就连本王身边的亲信,你们都这样想……”
苏意和进宫八个月,便产子。人人都疑惑她在进宫前,已经珠胎暗结。
没有人知道苏意和侍寝的时候曾发生过什么。梁帝心中的不满,已非一日。起初,因她灵蛇的祥瑞之身,他隐忍不发。到她产下“孽胎”,这不满,爆发了。
周镜央曾告诉苏意睦,太子与意和欢好过后,又狠心送她入宫,方酿成后来的惨祸。苏意睦信了。
恭王府的人,谁不知道意和与恭王的情事呢?
“本王与意和,从不曾有过肌肤之亲。本王敬她爱她,珍惜她的名节。在她入宫前的数月,本王已经筹划了要娶她,又怎会行此孟浪之事?”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和意和的情爱,是干净的。
可是没有人相信。
梅川张张口,想说什么,腹中却斟酌不出妥当的话语。
烈火之中,死胎被焚烧,真正的婴孩,却被银桃偷送出宫。
小盒子。
那个少年老成的小盒子。
难道,他竟是个皇子吗?
他那双与太子相类的双眼,竟是缘于兄弟血亲吗?
良久。
梅川道:“假若,意和的孩子还活着,殿下当如何待之?”
太子道:“那是意和留下的唯一血脉,本王自当竭力善待。”
“殿下什么都肯给他吗?”
“是。”
太子猛地抬头:“梅医官此言,可是发现了什么?”
第47章 银桃被抓
梅川道:“殿下,当年那些烧焦的人,后来,被葬到了何处?”
“就在镇邪阁下。”
天启二十七年,梁帝听从了太常的进言,恐妖邪的魂魄游离在外,继续作祟,于是,命人重新在焚毁的宫殿原址上,建了一座镇邪阁。
那些在烈火中死去的人,全都压在了镇邪阁下。
梅川在绿柳白杨下踱了几步,凝神思索着。
有个巨大的疑惑,在她的脑海中炸开。
“宫中发生此等大事,必然许多人觉得邪气,办事的匠人们约莫直接把那些烧焦的躯体草草往地基下一扔,没有细细清查。至于周镜央,微臣猜测,她亲眼看见诸人被大火焚烧,她不会敢再面对那些烧焦了的尸体。她曾经与意和情同姐妹,却害意和至此。纵使她不信阴司果报,内心也该有些熬煎。所以——”
太子看着她:“说下去。”
“微臣想,有没有可能,当年,有人从大火中逃了出去?意和进宫八个月,据殿下回忆,她待人宽和亲善,有菩萨心肠,宫中就没有对她忠心耿耿的仆役吗?大火烧起来,人心惶惶,趁乱逃脱……”
梅川说着,摇摇头,拱手向太子道:“这一切,包括意和的孩子,都只是微臣的猜测,没有证据。请允许微臣找到证据,再禀与殿下。”
太子道:“梅医官,你所说的事,过于荒诞。若是有人从大火中逃脱,为何这么多年,无人来找本王?”
梅川淡淡笑了笑:“多年以前,微臣曾看到过一副对联。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世事诡异,总不离胜负得失。殿下,您一路走来,艰难至此。纵便烈火中有人活了下来,也必不想连累于您。”
太子的嘴角在树荫下牵动着。
梅川走了几步,想了想,转身对太子道:“殿下,微臣一直相信,山间月小,水落石出。一切都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东宫。
太子失神地走回来。
见杨宝林送一个小太监到檐下。
太子一抬头,看见那小太监,颇觉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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