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梅川读过书本,但见他果真如此,心头不免一阵寒凉。
不管她认同与否,这都是苻妄钦的另一面。她不得不面对的另一面。
梅川不由自主地跟着吴大兴走出练武场,却看到意外的一幕。
苻妄钦近旁的一个士卒从怀里取了一大包银两递与吴大兴手上:“你母亲病重的家书,将军昨晚看到了。他让你拿着银两,好生还乡,给母亲治病。军纪乱不得,将军也不好破例,只能如此。”
吴大兴什么话都没说,跪在地上,流下泪来,朝练武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梅川庆幸自己看到了这一幕。
她的阿季,并不是史书上写的那样。
这是多好的事。
望日莲,迎着日头开着,坚硬,又柔软。
梅川不知自己怎么了,眼角竟湿了。
练兵结束,苻妄钦站在空旷的练武场。
梅川一步步走近。
“阿季——”她唤了一声。
苻妄钦回头,凶道:“你怎么来了此处?这不是女眷该来的地方。”
女眷。
梅川轻声道:“阿季,我来跟你告别。”
“你要去哪儿?”
“邺城。陛下钦点了我随行。”
苻妄钦走近她。
她粗笨针脚的香囊,挂在他腰间最显眼处。
白芷的味道浓烈。
他将她袍子的领口紧了紧,张口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他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发。
“好好儿的。我等你回来,做将军夫人。”
第49章 京中时疫
梅川心头涌起一阵不祥来。
“阿季,我担心,陛下离京的日子,京中会出乱子。你要多加防范。”
苻妄钦看着她,道:“放心,有我在,京中无恙。”
翌日,廿八,风和日丽。
天光一碧万顷。
梁帝一行人上了车马。
太子率领百官,跪在地上相送。
邺城的行宫,造得很是秀雅。没有京中皇宫的巍峨,多了许多山水韵致。每一处殿宇的上端,都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殿宇多以“飞花”“流云”为名。珊瑚长帘,遍地皆种奇花异草。花树株株挺拔俊秀。
四月末,邺城夏初,风动而花落,一朵朵铺地数层。
唯见行宫如雪似霜,飘然清丽。
梁帝挽着周贵妃的手,感慨道:“镜央,朕到此地,竟有天上人间之感呐。”
住进行宫的日子,梁帝过得很悠闲。没有了成堆的奏折、国务,他有了许多的辰光陪伴周镜央与朱珩。
朱珩每日喜笑颜开,或是与父皇一同垂钓,或是在行宫里奔跑着放风筝。
梅川从未见他如此快乐。
有时,梁帝会唤梅川与他下棋。
梁帝的棋艺极高。梅川几乎每局都会输。
梁帝哈哈大笑,道:“梅卿,下棋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你可知晓?”
梅川拱手:“微臣不知。”
梁帝看着庭院中一棵红杉,道:“要做到手中无棋,心中有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梅川听了梁帝的话,倏尔想到京中诸事,沉重道:“微臣受教。”
漏夜。
将军府的书房。
南平公主急急地走了进去。
孙册和碧落皆站起身来。桌上摆着三盏茶,两人面前各一盏,剩下一盏,显然是为南平公主准备的。
他料定她今夜会来。
书房内的灯油燃着。
南平公主瞧着碧落。元德皇后崩逝的时候,她年纪虽小,却已记事。元德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碧玉的模样,她是有印象的。眼前这个女子,果然跟碧玉长得甚是相像。
她颤声道:“你就是碧玉的亲眷?”
碧落从怀中取出一块陈旧的绢帛,递给南平公主,俯身道:“是。姐姐出事前,曾将此物交予民妇。她嘱咐民妇说,若她平安,此物不必见天日。若她遇害,有朝一日,得了机会,要亲手将此物交予南平公主。这些年,民妇居于乡野,找寻无门。只听闻那贼人只手遮天,权势甚大。民妇不敢言,恐招致杀身之祸。直到上月,民妇听闻,李穆医官被带到京城。才知,京中有人,要追查当年的事由了。”
南平公主,接过绢帛,借着摇曳的灯火,读完,一时泪如雨下。
那绢帛上,是碧玉的血书。她交待了周镜央买通她,假传元德皇后之命,借李穆之手,害死慕容娘娘的详细经过。
可怜的母妃啊,被人害死偌多年,真凶却不被世人知晓。
碧落跪在南平公主面前:“虽是受人指使,但姐姐到底是做下了孽。姐姐的罪过,民妇愿赎。公主殿下若有需要民妇之处,民妇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南平公主缓缓地坐了下来,用帕子擦净了泪,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清浅的冷溪,绕过心头锋利的石。
她冷静下来。
“将来,父皇跟前,你可愿指认内情?”
碧落叩首道:“民妇愿意。”
“好。”
南平公主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口供藏于袖口。她饮尽盏中茶,起身。
走到门外,南平公主回头,见孙册已扶起碧落,两人对着桌上的八卦图,低声说着什么。南平公主开口道:“孙先生似与碧落姑娘颇为投缘。不过相识数日,便这般熟络了。”
孙册忙道:“公主殿下误会了。因碧落姑娘与孙某皆对打卦之事有几分浅见,便多言了几句。”
南平公主道:“哦?原来是这样。”
回廊里,风声柔软。
南平回了宫,到了映月阁,意外见太子站在香樟下等她。
她行了个礼:“皇兄安好。”
太子道:“阿五,这么晚了,你从哪里回来?”
“不过是……宫中走了走……”
太子走到她身边:“阿五,你记得,无论何时,你我是血脉至亲。有何需要皇兄相助之处,你尽管开口。”
南平谨慎道:“谢皇兄。”
太子意味深长道:“等咱们的父皇从邺城回来,这宫中就该变天了。”
他又笑了笑:“也早该变天了。”
南平不作声。
太子道:“今日,南界有奏报,说是春旱至夏。本王已命户部拨了些存粮过去。南界是慕容娘娘的母国,大梁理应施予援手。”
“谢皇兄。”
南平的这一声谢,诚恳了许多。
五月伊始,最早发现京南集市有异的,是孙册。
京南集市,多是小生意人在此地做买卖。卖家禽的、卖花木的、卖油果糕饼的,当街卖艺的,也有打铁的,刻碑的,开棺材铺子的等等。下九流的行当,尽皆在此。
这里每日热闹喧嚣,南来北往的人都有。
杂而乱。
五月初的那两天,京南的药铺几乎挤满了人。
集市上许多买卖人都病了。发热,腹泻。
起初,大夫们都以为是普通的风寒。
可病的人越来越多。渐至不断有人死去。引起了京兆府尹的重视。
陛下离京,太子监国,官员们急着在太子面前表现,谁都不敢上报此事。
孙册悄悄告知苻妄钦:“京中,或将有时疫。苻兄当封锁军营,切勿让疫情在军中传播。”
“时疫?”苻妄钦惊道。
“是。京南的集市,摊位相连的买卖人,接连患病。孙某可以肯定,此病是传人的。”
苻妄钦一边依孙册之言,下令封锁军营,不许外人进出;一边骑上马,去京南集市暗访了一圈。
一条街相连的几十户人家,都在办丧事,纸钱撒得到处都是。
那办丧事的人家,一死便是两三口人。其余的人,也都病恹恹的。
苻妄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径直往宫中去。他要将此事,如实告知于太子。
宫中。
文德殿。
太子听了苻妄钦的禀报,愤怒不已,急召京兆府尹等在京官员入宫。
“本王幼年曾读《后汉书》,建安二十二年,是岁大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尔等焉能不知其中利害!何敢瞒报此事!尸位素餐!不配为臣!不配为人!有何脸面立于天地之间!父皇远在邺城,本王监国,出此大祸,让本王如何向父皇交待、向天下人交待?”
当即,斩了京兆府尹。
鲜血溅了三尺高。
官兵们拉起白幅,将京南集市围了起来。
太子郑重写了封“谢罪书”,快马呈往邺城。
梁帝本与周镜央在花下饮酒,看了奏报,面色凝重起来。
奏报摊在桌案上,周镜央拿起,看过,以帕子掩口,道:“怎生陛下才离京数日,京中便发生如此大的祸事来?”
梁帝道:“朕得回京。”
周镜央忙劝:“陛下,您如今有了春秋,怎能身涉险境?越是京中有疫,您越是不能回去啊。”
梁帝皱眉思索着。
周镜央又道:“依臣妾看,陛下当问问太常。臣妾听闻,历来江山有恙,必天赐灾难,劝帝修德。或许,这是天意。太子,他镇不住江山,镇不住宗社,也镇不住天下。方才至此啊。”
梁帝道:“镜央,你说的有几分道理。早年间,朕信了天灵山上高人的话,立巳东宫。现时,斗转星移,白虎星早已衰微。朕……”
一旁的梅川连忙俯身道:“陛下,为今之计,当是治疫。微臣愿请命回京。”
梁帝道:“梅卿,你一介女流,何苦去冒此大险。你可知,若染疫病,性命难保?”
梅川道:“古人言,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微臣乃杏林中人,何惧生死?”
梁帝叹道:“梅卿,杏林翘楚啊。你的请求,朕允了。”
梅川道:“您的卒中之药,微臣整理出来,交予王医官。陛下多多保重。”
周镜央看了一眼梅川离去的背影。
那一身白色带杏花的医官服,消失在行宫错落有致的山水中。
梅川回京,面见太子。
文德殿中,太子伏在桌案上,正在整理前朝治疫的卷宗。抬头见梅川回来,有些惊诧。他叹了声:“梅医官当在邺城避祸才是。”
梅川上前,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图案:“请殿下立即吩咐司纺局,赶制此物,越多越好。”
“这是何物?”
“这是……”梅川在脑海中思索着,怎么描述“口罩”这个词,能让太子明白她的意思。
太子瞧着那图案,忽道:“本王明白了,此物罩于口鼻,以防疫病相传。”
“对。”
太子挥墨,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安疾。
就这样,此物有了名字。
太子下令,举司纺局之力,制造“安疾”,发放给京中百姓。
梅川道:“殿下,您莫要慌,静下心来,这道槛,一定会迈过去。时疫最先在何处发现?”
“京南集市。”
“微臣这就前去探访,定能早日写出药方来。”
太子起身,向梅川深深地行了一礼:“本王替京中百姓,谢梅医官大义。”
梅川思及行宫中周镜央的话,嘱道:“殿下,您这几日,莫要出宫,连私邸都不要去。身边的护卫,一刻也不能离。”
“梅医官的意思是?”
梅川说了四个字:“乱则生变。”
太子沉重地点了点头。
京南集市。
梅川戴着“安疾”,掩住口鼻,细细探查着。
她走遍了所有的药铺,问出了第一个染病的人。
那人是一个木匠,已经死去了。
梅川到了那木匠家中,整个家里,只剩下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他是木匠的儿子。也已染疾。只是平日里身体强健,犹在支撑着。他的家人都已离世,他还活着。
“你父亲在发病前,吃了何物,见了何人?”梅川问道。
“隔壁孙伯伯说,塞北有商贩,运来几只羊,价格低廉,羊肉肥美。我爹便买了一只。那夜,我娘炖了一锅羊肉。全家大吃一顿。第二天,父亲便病了。”
塞北。
牲畜。
时疫。
梅川脑子飞快地转着。
她走到这孩子所说的“隔壁孙伯伯”家。
到处放着石块、石碑。一个男人低着头,忙活着手中物什。见有人进来,连忙往后躲避。
“你是什么人!”男人喊道。
梅川一边打量着这姓孙的石匠,一边往里走。
这户人家,家中的摆设,与集市当中的氛围有所不同。究竟哪儿不同,梅川一时没有咂摸过来。
她猛地看到桌上的一个酒盅。
那酒盅是玉质的,一看便价值不菲。她拿起,见酒盅底部,有几个极小的字:宫廷敕造。
男人劈手来夺。
梅川思量着,道:“休得无礼,我是周贵妃派来的人。”
男人的手僵住,腿一软,跪在地上:“娘……娘娘……有何吩咐……我都照……照银桃妹子吩咐的做了……虽然,我什么都不明白。但我从没问过。照做……照做就是了……”
梅川没料到,深入市井,有这等骇人的发现。
看这汉子,似是根本不懂,他的所作所为,会带来时疫。
原本以为的天灾。
竟是处心积虑的人祸。
梅川不知怎的,想起小盒子口中的“翠玉坊在京南”。
京南。
她不动声色地诈道:“你送进宫的那个孩子……”
说到这里,她没有再说下去。
男人中了计。
他目光闪烁道:“我,我什么都没有跟人说。我一个字没说……我真的没说……”
“是吗?近来,没有人打听过吗?”
“上……上个月,来了个姓杨的官爷……我真的,什么都没说……”
梅川忽而厉声道:“天启二十七年,从宫中抱过来一个孩子,天启三十二年,又从你那里带走,是不是!”
“……是。”
男人意识到了有诈。
却来不及了。
梅川喊了声:“来人!把他带走!”
外头,太子派来跟着她的兵丁冲上来,将这男人绑得严严实实。
第50章 太子染疫
为何周镜央没有在孙石匠办完差事后,将他灭口呢?
她留着孙石匠一定还有别的用处。
梅川想着,命人将孙石匠关进一个铁笼中。
据太子私邸的余管家说,这铁笼曾用来关难以驯服的猛兽。四面都是封闭的,唯有顶部,留了一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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