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前的晚间,他正与周贵妃站在庭院中赏月,忽地犯了病。随行的王医官按梅川留下的卒中药方,给梁帝开了药,仍是不奏效。
周贵妃质问王医官是何因。
王医官伏地道:“陛下年迈体衰,或除了卒中之症外,又增新症。微臣才疏学浅,一时不能决断。”
周贵妃下令,陛下须在“双鸾阁”静养,闲杂人等,一概不许相扰。举凡京中有奏章来,由她亲呈与陛下。
这一日,她坐在榻前,梁帝的眼睁开了。
“镜央……”他唤道。
周贵妃道:“陛下,您醒了?”
梁帝轻声道:“镜央,朕听到了你的心跳声。你是不是……急了?”
“臣妾……陛下您病了,臣妾为您的身子担忧,所以急切。”
梁帝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镜央,你可知,朕为何将行宫中的这座寝殿叫双鸾阁?”
周贵妃伏在榻边:“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陛下,双鸾阁,是您对臣妾的心意。臣妾明白。”
梁帝点点头:“那你知道这首诗的后一句写的是什么吗?”
他举起枯枝一般的手:“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镜央,朕是真的喜欢你……”
周贵妃流泪道:“陛下,您病中不宜伤感。”
她这半生,在梁帝面前流过无数次泪。她的眼泪是无往不胜的利器。可她这次流泪,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梁帝摸着她的脸:“镜央,蔡公公哪儿去了?”
“他……病了。”
她已写好了立储的圣旨,可她找不到玉玺。蔡公公那阉人,不识好歹,竟是死活说不出玉玺所在。
她已命人严刑拷打,老阉人就是不吐口。
梁帝道:“镜央,朕这几日,病得迷迷糊糊,总似见你在龙榻翻找。告诉朕,你在找什么?”
梁帝用手指了指心口:“镜央,你进宫十五年了吧。这些年,花开花落,好多人都离朕而去了,唯有你,一直陪伴在朕的身边。镜央,你不光在朕身边,还在朕心里。”
他缓缓地说着:“你美丽,温柔,聪慧过人。朕一伸手,你就知道朕要什么。朕一开口,你就知道朕想说什么。你似乎知道朕所有的心思。朕曾经想过,将一切都给你。珩儿……珩儿那孩子虽然天分有缺,但他秉性仁孝,就算他有什么立不起来的地方,有你替他把关,朕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你知道吗?朕其实,早就写好了一道旨,交予太傅手中。可是,朕,现在觉得,那道旨,是错的……朕一直在给你机会,你明白吗?”
周贵妃握紧梁帝的手:“陛下,陛下您在说什么?什么旨意?臣妾为何不知道?”
门外有人高喊。
“微臣求见陛下。”
“儿臣求见父皇。”
是梅川和南平公主的声音。
周贵妃朝殿外一挥手,侍卫们奔跑着,拦住她们。
梁帝道:“镜央,让她们进来。”
周贵妃道:“陛下,您需要静养。”
“朕说,让她们进来。”
他一字一句,虽病弱而龙威不减。
周镜央又一挥手。侍卫们松开手,梅川和南平公主走进来。
梁帝道:“镜央,你出去。”
周贵妃一步三回头,走出殿外。
门掩上。
周镜央站在庭院。
月色下,她面目就像寒冬的水,凝结成冰。
几个穿着大梁侍卫服饰的塞北汉子低声道:“我王请贵妃娘娘早做决断。”
他们跪了下来:“塞北王帐七十二部,尽皆支持淮王登基。”
周贵妃脸上的冰延伸着,包裹着五月的行宫,短短长长的冰挂,一霎时,像是所有的花树都长出玉臂琼枝。
天罗地网。
云涌风飞。
“动手!”
第52章 宠妃作乱
行宫守备人数并不多,只有从京中带来三千御林军。且早已被塞北的人渗透。如今看守在双鸾阁外的兵士,有不少都是塞北人假扮的。
只听外头兵戈声起。未及一个时辰,御林军皆已被控制住。
双鸾阁的门“砰”地一声打开。
周镜央款款走了进来。
南平公主颤声道:“你想做什么!”
周镜央笑了笑:“阿五,你怎生不叫母妃了?身为皇家公主,你好生不知礼。你在本宫膝下养了十年,一颗心竟还是没有捂热吗?”
南平公主指着她:“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十年来,你与我朝夕相对,就从来没有过愧疚之心吗?”
周镜央走近她:“慕容姐姐因病薨逝,宫廷录早有记载。阿五,你无端挑起事由,究竟是想说当年的事另有隐情,还是借此指责陛下昏聩?亦或许你那表兄来京受冠之时,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对陛下与本宫心怀怨怼。慕容家,是想挑起两邦纷争吗?”
“你——”
南平公主一巴掌扇了过去,却被周镜央捉住手,往后一推。
“本宫乃一品皇妃,更是你的养母,容不得你放肆!”
榻上,梁帝手中握着那封碧玉的血书。
他看过,闭上眼。
心底的寒风呼呼地刮着。
他不想面对的、不愿面对的,终究还是来了。
“镜央,门外方才发生了什么?”
周镜央跪在榻边:“陛下,臣妾被逼无奈。臣妾不愿您听信旁人的谗言。”
梁帝唤梅川将他扶起。
他用手轻轻一推,龙榻下方的一个铁环转动,有暗屉露了出来。
玉玺,正在那暗屉之中。
“镜央,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周镜央连忙上前,捧出那玉玺,紧紧抱在怀中。
梁帝忽然笑起来。
“朕记得,从前你与慕容相交甚好。你初初进宫之时,宫中唯有她,最是眷顾你。就连你诞下珩儿的时候,都是慕容一直在帐中陪着你。慕容薨逝后,你哭得泪人一般,直言恨不能随她离去。朕心头痛惜,将她的女儿阿五交给你抚养。镜央啊镜央,你究竟有多少张面孔?”
他说着说着,老眼泛出泪光。
就像雨落在一口泥潭中,那水越发纷杂浑浊。
慕容夫人站在朝堂上打鼓的样子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那个麋鹿一样的异邦女子。
周镜央当年为什么要杀她。
并非为了争宠。
周镜央在诞下皇子后,本就已经宠冠后宫,慕容夫人对她的地位没有威胁。
原因就在于:西宫苑烈火烧起之时,慕容夫人无意中撞见提着食盒匆匆往宫外跑的银桃。事后,慕容夫人曾问过周镜央一句,银桃姑娘那日往宫外送什么那么急切。周镜央为了以防万一,便做了杀人灭口的打算。
其实,慕容夫人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无心中的一句话,要了她的命。
周镜央抬头看着梁帝:“陛下,臣妾说了,臣妾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
梁帝用手捏住她的下巴。
“是吗?勾连塞北,亦是你的不得已吗?”
周镜央猛地站起身来,她怀中的玉玺越抱越紧。
“你总是说对我好,对珩儿好,可你就是迟迟不下决断!你明明厌恶史氏,厌恶朱瑁,可你因无稽的天象之说,立了他为太子。这么多年来,你口口声声说易储,却一次次落了空!什么悠悠之口?什么宗庙安稳?你根本就是玩弄权术,敷衍我!我陪了你十五年,十五年的青春,我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我理应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她终于不用做小伏低了。
真痛快。
头上的金步摇掉落在地。
她脸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就像所有的委屈、不甘都打了结。
她笑着,指着南平:“你母亲出身南界蛮族,难道不知弱肉强食的道理?这宫墙之中,有什么对错?不过是强者为尊。她死于她自己的愚蠢。就算没有我动手,迟早也会有别人!”
站在梁帝身边的梅川冷冷地开了口:“微臣敢问娘娘,襁褓之中的皇子何辜?时疫中死去的百姓何辜?难道在娘娘眼中,您害死的所有人,都是活该吗?”
周镜央道:“生死有命。如若陛下早早易储,如若朱瑁不是咄咄逼人,如若本宫的兄弟没有被流放崖州,便不会有这许多的事由。”
“那么,娘娘现时打算怎么做?您以为,一道圣旨立了淮王殿下,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吗?”
“母妃,母妃——”
淮王不知何时从外头跑进来,紧紧地抱着周镜央的大腿,哭泣道:“母妃,儿不想做太子,求求您了,求您别争了,您与儿一同跪求父皇宽恕吧……”
行宫内的兵戈之声,被缚起来的御林军。纵是单纯如淮王,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周镜央一脚踢开他。
淮王红着眼,从周镜央手中抢过玉玺,他一步步地后退:“母妃,您不要逼我,您不要逼我……儿没有选择的权力,可儿有死的权力……儿宁愿死,也不愿看到您再错下去……”
他说着,看着榻上的梁帝:“父皇,儿不孝,先去了,求求您原谅母妃,留着她的性命……”
他抱着玉玺倏地往檐下柱子撞去。
梅川疾步上前,拉住他。
淮王额头撞出血来,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玉玺滚落。
梁帝挣扎着,从榻上下来,抱住淮王:“儿啊——”
梅川用手探了淮王的鼻息。
这孩子还活着。
她连忙寻找药箱,给他上药,包扎。
周镜央愣愣地,走上前,她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话语唤道:“珩儿,珩儿……”
这个生来便注定是工具的孩子。这个她几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孩子。这个永远怯怯缩缩的孩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梁帝看着她,眼中的眷恋一缕缕褪去。
“镜央,该结束了。”
箭从屋顶射下。
把守行宫的塞北汉子们警惕起来,拔出剑。
飞鱼阁所有的高手尽皆出动。
为首的塞北汉子从怀中掏出一个柳树皮做的哨子,吹了起来。大批身着中原服饰的塞北兵从四面八方涌来。
夜色茫茫。
苻妄钦坐在天骢烈上,举起青龙长刀,大喝一声:“飞骑兵听令!”
“在!”兵丁们的声音雄浑有力。
“随本将军打入行宫,勤王保驾!”
大梁与塞北休兵久矣。苻妄钦已经好些年没跟这个马背上的邦族打过仗了。
塞北王端的是一副好算盘。阿古拉王子死后,王帐不稳。他便与周贵妃勾结,扶持淮王登基,从此,抓住周贵妃的把柄,攀上大梁这棵大树好乘凉。
青龙长刀嗜了血,越发锋芒逼人。
苻妄钦心头惦记着梅川,手中的长刀如风雨雷电一般。
周镜央没有料到,本以为胜算在握的局面,会变成这样。
这一场厮杀,分外激烈。
血腥味在行宫飘散着。
更漏声残。
子时了。
苻妄钦大踏步迈进双鸾阁:“陛下,臣接到密函,片刻不休,赶来行宫。领兵的几个主犯,已经绑在了庭外。其他人等,尽皆歼灭。”
梁帝点点头:“苻爱卿勤王有功,待回到京城,朕必重重赏赐。”
梅川恍然明白了。
苻妄钦并不只是受她所托,而是手握梁帝密函。想来也是,武将无召持械闯宫,是诛九族的罪过。
原来梁帝,早已想到了这一步。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这么做。
梁帝低声吩咐道:“今夜之事,苻爱卿莫要言与他人。”
“是。”
宠妃作乱。
皇室之羞。
这件事,必得瞒与朝野。
梁帝缓缓走出双鸾阁,庭院,那几个塞北兵丁用生硬的汉话叫嚣道:“皇帝老儿,我等败在了苻将军的手上。苻将军不愧是战神,塞北虽败犹荣!”
说完,齐齐咬舌自尽。
梅川眼皮跳动着。这伙子蛮夷,当真是居心叵测,死到临头,仍不忘挑唆君臣。
她看了一眼梁帝。
他面色平静,没有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众人都退下。
“陛下,贵妃娘娘如何处置?”飞鱼阁中的一个女史问道。
“绑起来。回京处置。”
“是。”
一切都安静下来。
梁帝抱着昏迷的淮王坐在双鸾阁中。
殿内,只余梅川。
“陛下,还有件事,未曾禀报与您。”
梁帝抬起疲倦的眼:“梅卿,就到这儿了。有些事,朕不想知道。”
“陛下,十年前,西宫苑那场大火……”
“梅卿——”
梁帝的这两个字,沉甸甸的。
仿佛所有难以宣之于口的事,都在这两个字中。
“庙堂千般事,万古糊涂难。梅卿,朕老了。朕不想活得那么清楚。等你有一天,到了朕这个岁数,你便会明白,有时候,糊涂,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陛下,微臣把那个孩子带来了。微臣想,您该见一见他。”
梁帝不作声了。
梅川连忙走出殿外,将藏在花树丛中的小盒子拉进来。
进门前,她嘱咐过,不管发生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这几个时辰,不管乱成什么样,小盒子果然纹丝不动,一声不吭。
他是如此沉得住气。
小盒子站在梁帝面前。
梁帝抬头,看着他——
第53章 成亲的日子
小盒子与他对视着,那双眼幽深极了,仿佛许多个黎明、黄昏,在眸子中交织着,光影与暗影时休时转。
梁帝在那光影与暗影中有一霎的恍神。
他不喜欢这个孩子。
这孩子的眼神明明是恭敬的。但他看到了深处。那种反叛、轻蔑,与嘲笑。他曾经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一个,就是蛇女苏意和,她是后宫唯一敢以冷面待他的女子,不止一次地拒绝侍寝;另一个,是狂悖的文臣孙沅,写诗暗讽时政,暗讽君王。
这两个人的下场都是惨痛的。
一个死于大火,被抹去宫廷中所有记录,背上不忠不贞的名声,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死于“文史之狱”,大梁开国以来最大的文臣案,牵连进来的修史官员多达数十个,孙沅被抄家斩首。
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梁帝厌恶这样的人——这样反叛的人,这样不顺从的人,这样蔑视君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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