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是什么,还重要吗?
他这一生中,打过无数次猎。他知道,最凶猛的兽,眼神恰恰是最平静的,伺机而动,让人如临不测之渊。
他轻轻说了声:“梅卿,殿外等候。”
“是。”
梅川退了出去,站在檐下。
殿内。
梁帝道:“淮王受伤了,你怎么看?”
小盒子道:“淮王殿下对父尽忠,对母尽孝,奴才感佩。”
梁帝的胡子抖动着:“那你觉得,他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做法?”
“奴才愚钝,不知。”
梁帝眯着眼。
繁星密密麻麻地洒满无垠的夜空。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斜斜地洒向人间。
“你在宫中多久了?”
“五年。”
“朕似乎从来不曾见过你。”
“陛下为国事操劳,心头装的是大事。”
他没有说贵妃是如何虐待他,等闲不许他见人。
“可曾读过什么书?”
“不曾。奴才伺候淮王殿下,偶在尚书房外听先生讲几句,混沌不解。淮王殿下仁慈,有时就跟奴才说一说书上的道理。奴才感激不尽。”
“哦?珩儿都跟你说了什么?”
“淮王殿下说,子从父命,为孝;臣从君命,为忠。忠孝二道,为人之根本。”
梁帝点了点头。
“你可愿一直跟着淮王?”
“奴才愿意。”
梁帝想了想,道:“那便等珩儿以后开府立院之时,你到他府上,做个长吏吧。”
这句话,言不尽意,但小盒子却听懂了。
开府立院,这四个字,说明经过今夜之事后,梁帝心底已经彻底放弃了立朱珩为嗣的打算。
让小盒子日后到王府做个长吏,说明,梁帝并不想公开他的身份,但,也不打算让他继续在宫中做太监。
小盒子忙道:“谢陛下隆恩。”
梁帝不再说什么,小盒子跪安,准备离去。
就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梁帝忽然说:“《周易》中有句话,朕今日教给你,乐天知命,故不忧。这句话,你好生体会。若你能悟出其中的道理,便是一世的福气了。”
“是。”
梅川见小盒子走出来,问道:“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小盒子道:“陛下说,乐天知命。”
梅川哑然。
过了好一会子,她安置小盒子睡去。
兵丁们早已将行宫的一片凌乱清扫干净。那些奇花异树,沾染了鲜血,像是更加绮艳了。
行宫静悄悄的,只有依稀的虫鸣。
很晚了,梅川却无睡意。
她在行宫的回廊里走着,有人在她的头上敲了一记。
“阿季,我知道是你。今夜一番苦斗,你不歇歇吗?”
黑夜中,苻妄钦笑了笑:“我今夜睡不得,要守着行宫,防止有塞北的漏网之鱼来侵。”
梅川在回廊的石阶上坐下来,托着腮。
苻妄钦一挥长袍,坐在她身旁:“京中的时疫已稳,行宫的乱子也平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吗?”
梅川看着他:“阿季,你没有觉察出来吗?此次回京之后,朝中格局会变。”
苻妄钦不在意道:“无论怎么变,我只听令打仗便是了。谁是储君,与我无关。”
他说着,叮嘱梅川道:“我总觉得,你带进行宫的那个孩子不一般。葵花结子,心眼多。你还是莫要管他的事了。”
梅川道:“他身世坎坷,自然是比寻常的孩子要深沉些。不过是自保罢了。阿季,你休得对他有成见。”
“并非成见。”苻妄钦认真道:“我十三岁出征,十六岁在朝为官,这些年,我见过的死人活人无数,我看人有直觉。那孩子身上,有仇恨的味道。我对那种味道最熟悉,一闻就知道。”
梅川笑着骂道:“我听你胡吣呢。什么鼻子那么灵,一闻就知道?你属狗的?”
苻妄钦“砰”地一下,又敲了一下她的头。
梅川疼得龇牙咧嘴。
苻妄钦慌了,又用大手拼命地揉。
梅川趁他不备,抓住他的大手,像啃猪蹄一样啃了一口。
狗男人,可算是扯平了。
苻妄钦道:“你觉得,七月初七,这个日子怎么样?”
“七月初七?乞巧节。什么怎么样?”
苻妄钦严肃道:“当然是成亲的日子啊!今日陛下说过,回京会重重赏赐我。我才不要什么赏赐,我只求陛下准你嫁给我就好。七月初七成亲,是个好意头。”
梅川怔怔地。
现在五月初了。只剩两个月。她能在这两个月内把要办的事情都办完吗?
她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接下来,还会这么顺利吗?
她和阿季能平安地渡过这道天劫吗?
苻妄钦道:“怎么?莫非梅医官猴急了,觉得这个日子迟?”
他叹道:“当然,这个日子确实是迟了些。但我问过阿伯,成亲着实是件麻烦事,要纳彩,要合帖,要请期,还要广邀亲朋。我的许多故旧,都在西都,要……”
梅川起身啐道:“谁急了!”
回到卧房,想起阿季方才认真的模样,笑了笑。
七月初七。愿那时大局已定。
睡意终于袭上来。
这一夜,安好无梦。
翌日,梁帝下旨,从邺城归京。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已无心在此休养。
蔡公公被放出,仍在他身边伺候。
一番风雨。
众人的脸上都不免戚戚然。
归来已不如昨。
太子在宫门口跪迎。
有京官站在皇舆前,毕恭毕敬地禀报着时疫的详情。京中百姓,给太子上了万民伞。皆夸其贤德。
梁帝看了眼太子,缓缓说了句:“老三,你瘦了。”
太子低下头,竟有些哽咽。
从小到大,父皇何曾问过他胖了还是瘦了。
父皇与他说话并不多,偶尔几句,也不过是问及政事。
这是第一次,父皇如此关心他。
梁帝回到文德殿。
周镜央和她的几个贴身仆役,被秘密关押在内廷监。
梁帝看到了偏殿的铁笼,问梅川道:“梅卿,这里头关着的是何人?”
“回禀陛下,是孙石匠。”
梅川向梁帝交待了孙石匠的事。
她略去了西宫苑的大火。只说,他是收养那孩子的人。亦是此番将塞北羊瘟引到京南集市的祸首。
离京之时,她嘱咐过小宫人,每日往铁笼里丢些吃食,留着他的命。待陛下回京发落。
梁帝沉默一番,喝下一盏苍梧。
“去,把那孩子,和孙石匠一起带过来。”
确定一下那孩子的身份,也好。
他将左右皆屏退。
梅川从腰间摸出锁匙,将铁笼打开。
眼前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孙石匠,七窍流血,已经死了。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刹,非常意外。
第54章 周贵妃自尽
谁会在这个时候毒杀孙石匠呢?
梅川站在铁笼前,凝神思索。
七窍流血,显然是中毒而亡。
能悄无声息进入文德殿投毒,不被众人察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孙石匠是在宫外抚养小盒子的人,他死了,小盒子的身份便无法在梁帝面前证实了。
梅川艰涩地向梁帝禀道:“陛下,孙石匠他……毒发身亡了。”
梁帝苍老的手猛地往桌上一拍。
盛着苍梧的茶盏倒了,泼洒在桌案上。
那浓浓的茶汤,浸染得书卷一片污秽。
他愿与不愿追究是一回事,旁人阻止他追究又是另一回事。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允许有人明目张胆地在文德殿杀人灭口。
蔡公公急急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笺:“陛下,文德殿的小宫人红雨留下遗言,说她不小心把耗子药和投喂给孙石匠的食物弄混了。她深知自己犯了大罪,不敢见天颜,现已畏罪自尽了。”
红雨,平日里在文德殿负责洒扫事宜的小宫人之一。梅川临走前,正是叮嘱她,每日往铁笼投食。
梁帝并不看那纸笺,只冷冷道:“查一查这红雨素日跟宫中什么人有来往,又跟何人有亲。”
宫中所有的太监、宫人,在内廷监皆有记录。
不出一个时辰,内廷监掌事便来禀报说,那红雨,进宫前本名叫秦红雨,与未央宫的掌事内监秦明有亲,乃秦明未出五服的族妹。
蔡公公将桌上的茶渍擦去了。
但那污垢却留在了梁帝心里。
周镜央在后宫掌事多年,树大根深,纵是如今被关押,还有人为她卖命。
他与她同床共枕十五年。不管是因为珩儿,还是因为她过往的那些柔情,他始终对她留有情意。
纵使她勾结外邦,纵使她制造时疫之乱,纵使她生出逼宫谋逆之心,他都没有处死她。他秘密关押她,遮掩着她的罪过。
可她居然,到现在,仍无悔意。
她可有把他当君?可有把他当夫?
她何敢如此?
梁帝的头一阵眩晕,淤血又上来了。他颤巍巍唤道:“梅卿,梅卿,药,药……”
梅川连忙上前侍药。
静安香点上。
一炷香的工夫,梁帝方才舒缓过来。
“梅卿,朕闭上眼,好像看见黑白无常来索命。或许,朕的时日,真的不多了。”
此言一出,蔡公公等文德殿中的旧人都跪在地上,呜咽起来:“陛下春秋万年……”
梁帝看着梅川:“身外尽是闲愁,算来生死难防。梅卿,你是行医的人。行医的人,对生死最是清醒。你说,朕还能有多少时日?”
梅川沉默。
梁帝笑了笑:“耿直如梅卿,也难以作答。朕明白了。”
他起身,佝偻着往窗边走。
五月,李子已经熟了。
骄阳下,红澄澄的。
“朕要在大行之前,将身后之事,处理妥当,才放心。”
日头照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
“传太傅——”
“是。”
少顷,太傅来了。
梁帝道:“从前,朕给你留的那道旨,呈上来吧。”
太傅心知陛下改了主意,忙将那道旨从怀中掏出,交予梁帝。
这些日子来,他从未敢将这道旨离身,一直放在心口处。
国之重器,焉敢不郑重?
梁帝接过那道旨,递给蔡公公,吩咐道:“烧了吧。”
火盆里的光,不过片刻而已。
圣旨,化作灰烬。
梁帝道:“太傅拟旨——”
“臣遵命。”
“茅土分颁,作藩屏于帝室;桐圭宠锡,宏带砺于王家。淮王朱珩,朕之幼子。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仁爱良善,朝野皆闻。赐巴蜀为其封地,领命就藩,卫吾邦家,叶於展亲,永固磐石。”
巴蜀富饶,且离京远矣,这是他为幼子所谋最好的出路了。
第一件大事办完了,梁帝起了乏,借着日头,打了个盹儿。
短暂的梦中,他看到了西宫苑的大火。
那个为他所厌的女子苏意和。
她从进宫,就好像哑了。他曾经让她开口说话,她死活就是不张嘴。
就连仅有的两次承欢,她都平静地看着他,笑得一脸轻蔑。
他究竟是厌恶她,还是厌恶她对他的轻蔑?
“笼中欢意少,叶荫已清和。”
烈火中,她总算是开了口。
好像有蛇攀爬上他的心。
梁帝从梦中醒来,浑身凉津津的。
内廷监的密室。
黑漆漆的。
周镜央在一片黑暗中静坐。
忽然,门开了。
玄色袍子的身影走进来。
灯点上。
太子坐在她对面。
周镜央看了他一眼,便合上双目。
身陷囹圄,她倒是还镇定。
太子道:“银桃将什么都招了。”
周镜央笑了笑:“贱婢。”
“你觉得你还有活路吗?”
“有没有活路,是陛下该思量的,不是你。”
太子摆摆手,内监们送来一壶酒。他倒了两杯,一杯放在周镜央面前,自己端起一杯,喝了一口。
“本王很好奇,十年来,你有没有梦到过意和?”
周镜央仍是没有睁开眼:“害死苏意和,我从来没有后悔。她处处压我一头。我跟她是天上的日头,只能留一个。”
“意睦呢?他爱慕你多年,你也利用他多年。”
“他没有错。错在他是苏意和的哥哥。”
门外有轻微的声响。
周镜央睁开眼:“朱瑁,你今日到这里,是来看我的笑话吗?让你失望了。我这里没有笑话让你看。我本就是贫女出身,得尽君王宠爱,享尽世间荣华,又有子嗣傍身。倒是你,朱瑁,这些年,你不知道吧?你跟苏意和的孽种,没有死,但是被我阉割了,成了无根的太监,在未央宫日日凌辱打骂……”
她说着,笑起来。
“所以,朱瑁,还是我赢了。”
她看着太子的神情,她一直等着这诛心的一刻。
然而,她却没有等到她所希冀的惊诧与疯狂。
太子将杯中酒饮尽。
“你还记得吗?在恭王府的时候,你疑心你的玉钗被婢女偷走,便罚她冬日里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后来得知,那玉钗是被你兄弟拿去当了,抵赌债。我从前以为,你不过是心性要强,御下严苛。后来,我明白了,你是一个自以为是、生性歹毒的女人。纵便没有意和,我也不可能会爱上你。你对意和的孩子下此狠手,只因你以为那是我与意和的孩子。今日,我便告诉你,不是。我与意和清清白白。那个孩子,是父皇的孩子。”
周镜央站起身来:“我不信,我不信……”
太子摇摇头:“父皇已经下旨,让淮王去巴蜀就藩。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他拍拍手。
一个身影闪进来。
是苏意睦。
他躲在暗处,听到了一切。
如非亲耳从周镜央口中听到真相,他永不会相信朱瑁。
“意睦,不是这样的……”周镜央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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